第23章 (23)
麽重點便只能是在端儀皇後的題字上了。
紙張右下角,是一行高逸清婉、流暢瘦潔的簪花小楷:“君子立于世,志存高遠,悲憫衆生,卓然不落凡俗。瓊華血色,永以為記。”月色下,那一行小字散發出幽幽的藍光,如紙張上浮動的幻影一般。
長公主、裴呈、鄭硯先後看過,彼此對視一眼默然無語,還是長公主先笑出來:“種種特征全都符合,看來這确是是太祖真跡無誤了。”
姬骞唇畔帶笑:“多謝姑母為侄兒證明。”看向裴呈鄭硯,“不知兩位大人可還有疑慮?”
二人凝滞片刻,終是慢慢道:“看這情形,應是真的……”
“主公!”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他,衆人應聲回頭,卻見一位管事模樣的人立在月亮門那裏逡巡不前,表情有幾分焦急,卻礙于裴呈的命令不敢上前。
許是情緒不佳,裴呈有些不耐地喝問:“我的吩咐你沒聽到嗎?有什麽事情回頭再禀,這裏是你現在可以來的地方嗎?”
那管事忙跪地告罪:“主公恕罪。小人不敢忘記主公之命,然,然,确有大事……”
“何事不可明日再說!”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儀駕已至府門,還請主公速速準備迎駕啊!”
衆人都是一驚,雖然早知道太子巡視河道到了附近,卻怎麽也沒料到他會抛下手邊的事情在這個時候到這裏來,只有姬骞看着前方,唇邊露出一抹冷笑。
一陣忙亂,待到衆人趕至前院時太子已經入內,随行的除了執金吾沈翼和萬黛,還有一大幫不知道是搞些什麽的人。慕儀看着烏泱泱的人頭心裏一個咯噔,在這之前太祖禦書遭竊一事一直是只在不到十個人之間流傳的秘密,如今太子這個陣仗,是打算把事情挑明了?
一貫有溫雅之名在外的太子姬謇不顧衆人疑惑的神情,依舊是語氣從容、表情誠懇:“孤在洛城聽聞盛陽出了大事,心中着實挂念,不得不抛開公務親自過來一趟,望能略施綿力,早日尋回遺失的禦書。”
長公主笑道:“阿謇你可真是個愛操心的主兒,什麽事都往自個兒肩上攬,巡視河道這般辛苦還不忘盛陽這邊,真真令人欽佩吶!”姬謇笑稱不敢,長公主卻話鋒一轉,“不過今次你怕是來晚了。阿骞已經尋回了太祖禦書,我們方才驗過,确是真跡無疑。”
姬謇面露喜色:“是麽?如此甚好!素日裏父皇最愛稱贊子霈的賢能大德,如今你立此大功,回京之後孤必定替你禀明父皇,求一份厚厚的封賞!”
姬骞笑道:“二哥過譽了。尋回太祖禦書乃是臣弟身為姬氏子弟應盡的本分,實不敢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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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謇含笑搖頭:“你就是謙遜慣了。”頓了頓,“子霈尋回的禦書,可否借我一觀?”
“這是自然。”
姬謇接過禦書仔細打量,眼神掃過端儀皇後的題字時,唇畔的笑意慢慢斂去。他将禦書湊得更近,凝神仔細端詳了半晌,終于擡起了頭,表情卻十分嚴肅:“這便是子霈你尋回的禦書?”
姬骞神色未變,應道:“是。”
姬謇神色冰寒:“今次子霈你恐怕是遭人蒙蔽了。這東西,”揚了揚手中卷軸,“根本不是太祖皇帝的禦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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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四周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衆人一時都不知如何開口,彼此打量着神色,反倒是被質疑的姬骞神色還算鎮定:“噢?不知二哥是從哪裏瞧出這禦書是假的?”
姬謇搖頭:“本來孤也是瞧不出來的。姑母與兩位大人俱是行家裏手,此番卻也被蒙蔽過去了便可看出這贗品仿制的精細。然而一月前,孤與父皇曾偶然談起太祖皇帝舊事,這才得知當年太祖皇帝所題的手書在挂入瓊華樓五十年後曾在一次變故中遭到損毀,上方的軸杆摔出了一小條裂縫。當時在位的太宗皇帝曾想重換一根軸杆,然考慮到其乃由端儀皇後裝裱,連軸杆都是娘娘親手所制,再加之那條裂縫并不明顯,想來不換也無大礙,這才作罷。此事少有人知,就連孤若不是事先聽父皇說起,也不知道當中竟有這樣的玄機。”
見衆人都露出驚訝的表情,他無奈地嘆口氣,搖了搖手中的卷軸:“而子霈尋回之物,軸杆完好無損,并無任何損傷。”
話已至此,所有人都不知該說些什麽。太子既然敢搬出陛下,此事必然不會有假,而照他的說法,吳王殿下尋回的太祖禦書,竟當真是個假貨!
慕儀旁觀事态的發展,心頭微緊。
看來太子這次當真是有備而來,先讓姬骞以假禦書蒙騙住衆人,再親自出面于最後關頭拆穿他的計策。到了那時,姬骞不僅要承擔遺失禦書的罪責,更要命的是還會背上僞造太祖禦筆、以假充真的大罪,那可是欺君之罪!
她有些着急,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姬骞,卻見他眉頭緊鎖,凝視着手中的卷軸似乎陷入巨大的沉思中,心頭又是一沉。
這次,不會真的就這麽在陰溝裏翻了船了吧?
“呵——”一聲輕笑驀地響起,在一片沉寂中顯得格外清晰。衆人詫異地看向出聲的姬骞,不明白他怎麽還笑得出來。
似乎知道衆人的疑惑,姬骞笑着揚了揚卷軸:“二哥果真好眼力。誠如二哥所言,此物确不是太祖真跡。”
衆人大嘩,面面相觑之後裴呈率先發問:“吳王殿下早知道這是假的,而不是被人蒙蔽了?”
姬骞點頭:“然。”
“既然殿下早知實情,為何還要拿這贗品來糊弄我等?!”裴呈語氣中添了義憤,劈面喝問道。
姬骞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本王為何要拿這贗品出來,恐怕還得問裴大人自己吶!”
裴呈頭皮一緊:“殿下何意?”
漫不經心地掃視手中卷軸,姬骞淡淡道:“裴大人難道就不好奇,這贗品本王是從哪裏得來的嗎?還有那太祖真跡,此刻又在何處?”
姬謇注視着他:“子霈知道太祖真跡何在?”
“自然!”姬骞郎朗而笑,“還請二哥再給臣弟一個機會,随臣弟去個地方。只要到了那裏,今晚的一切,自然能得到合理的解釋。”
“荒唐!”裴呈喝道,“先前我等便依從吳王殿下所言,等着你的屬下帶了禦書過來,結果竟是假的!此刻殿下又要帶我等去到何處?還想繼續拖延下去麽?尋找禦書刻不容緩,豈容如此耽誤?!”
“反正也耽誤了這麽久了,再耽誤片刻又有何妨?”姬骞冷冷道,“裴大人若是心中沒鬼,又怎怕随本王走這一趟?”
衆人聽姬骞竟幾次三番暗指裴呈與禦書丢失一事有關,甚至與以假充真都有幹系,不由心頭微驚。裴呈察覺到衆人的目光,一時頗為惱怒:“好!臣便随殿下走這一趟,看殿下是否真能找出真的禦書出來!”
“如此甚好!”姬骞笑着轉身,“裴大人已然應允,現在只差二哥的意思了!”
姬謇面色不變:“裴大人既為盛陽太守,便是此地東道主,自然以他的意思為準。”
“東道主?”一個清脆的女聲忽然傳出,“你們既要問東道主的意思,怎麽漏掉了我呢?”
太子和姬骞相繼回頭,對上笑意吟吟的慕儀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太子苦笑道:“是理是理。竟忘了盛陽翁主還在此地,是孤糊塗了。”
姬骞也笑道:“那翁主殿下是準還是不準呢?”
慕儀眨眨眼睛:“你先說說你想去哪裏吧?”
姬骞笑:“本王想去的,自然是太守公子裴業裴休元的寝居之處。”
此言一出衆人又是一驚,長公主帶幾分莫測的笑意看向裴呈,難得的是他這回倒是沒有發出質疑,只是咬牙道:“好,甚好!臣這便帶諸位去往犬子之處!”
裴業的居處在太守府東邊,衆人穿過內河上的白玉橋,轉過十二折回廊,遠遠便瞧見了林葉遮掩的院門。裴業已得了消息,正立在門口等候,颀長身姿立于燈火闌珊處,十足地招人注目。
慕儀無奈地嘆口氣,悲哀地反省為什麽自己認識的男子,個個都這般招蜂引蝶,真是不給人留條活路了。
裴業見衆人走近,含笑行禮道:“業參見太子殿下,吳王殿下,臨川長公主!幾位殿下大安!”
太子笑着讓他起身:“休元君能屈尊相迎,已令孤驚訝了,不必如此多禮!”
太子這話着實客氣得緊。按照規矩,裴業在太子儀駕初至時便該出來相迎,然而他不但沒出來,甚至在得知諸位貴人将親至他的院子時也只是在門口等一等,實在是失禮到了一種程度。奈何裴休元才名清名太響,恣意狂縱的名頭更響,是以他做出什麽事來大家都不好責備,不然若是被他的歪理一個駁倒,再被滿世界的名士指為“俗物”,管你是太子還是王爺,一樣吃不消。
反正他還算給他們留了面子,沒做出客人入了院子還高卧床頭的事來,大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罷了。
引衆人入正堂坐好後,裴業笑道:“不知諸位此刻來此,所為何事?總不會是為了業的丹青吧?”
“休元君所料雖不中亦不遠矣。”姬骞笑道,“本王此番不是為了求畫,而是為了求字。”
“求字?業可寫不出什麽好字來。”裴業挑眉笑道。
姬骞含笑搖頭:“休元君過謙了。本王聽聞休元君近日剛得了一幅好字,甚是好奇,還望君賜予一睹。”
“一幅好字?怎麽業自己都不知道呢?殿下是在說笑吧。”
“本王都厚顏出來讨要了,休元君竟還不肯應允麽?也罷,此番還好我提前做了回小人,已命人去休元君書房中尋了出來。”
裴業面色微變,卻見許知由外而入,手中捧着一幅卷軸,恭敬地呈給了姬骞。緊随其後是一個鄭府的家仆,有些急迫地跟裴業告罪:“公子,這人……這人突然闖進來搶了東西便跑,小人無能,小人沒能攔住他!”
裴業揮手示意他退下,看着姬骞冷聲道:“殿下這是做什麽?”
姬骞笑意吟吟:“休元君休惱,實在是本王視好字如奇珍,恨不能一睹為快,冒犯之處還望休元君恕罪!”言罷便“唰”地抖開了卷軸。
緩緩打開的卷軸上露出的是極好的飛白書,上題“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筆畫間夾雜着絲絲點點的白痕,如枯筆所作,顯得飛動灑脫。而當中每一點的寫法也各不相同,正是飛白書最難的地方。
本以為卷軸打開會看到太祖皇帝的禦書,誰料到卻是這麽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衆人都有些失望,随之而來的還有疑惑。
“吳王殿下,這便是您要給我等看的東西?”裴呈問道,神色間隐有得色。
姬骞還未回答,一個從開頭就默不作聲的人卻忽然開口:“這字跡,我怎麽瞧着,像是溫大小姐的手筆?”
慕儀瞥一眼不懷好意的萬黛,默然不語。
“阿黛,你胡言亂語什麽?阿儀妹妹的筆墨何其矜貴,怎會為休元君所得,還珍而重之地收藏着?”太子輕斥,“可不要污了阿儀妹妹的清譽。”
萬黛面帶不忿地反駁:“我可沒有亂講。我跟阿儀妹妹打小一塊兒長大,是不是她的筆跡我會看不出來?不信我們這便讓阿儀寫幾個字來瞧瞧,是不是一人所寫一眼便能認出!”頓了頓,“竟不知,阿儀妹妹與裴君的情分已這般深了,題字相贈這樣的事情都做出來了。”
萬黛這話還有一層意思。題字相贈,說白一點,便是私相授受。一個已有婚約的世家貴女跟一個素有風流之名的貴胄公子之間私相授受,傳出去是絕聽不到什麽好話的。
太子聞言眉頭微蹙,為難地看了看慕儀,轉向臨川長公主:“姑母,您看,這是阿儀妹妹的筆墨麽?”
這問話是個陷阱。
長公主若答“是”,慕儀與男子私相授受的罪名就坐定了,緊接着會傳出什麽流言委實難料;可若是長公主答“不是”,他們卻總有辦法向大家證明那其實就是,到那時聲名受損的就不只慕儀一人了。
慕儀看着面無表情的母親,明白她此刻心中的波瀾,雙唇抿得更緊。
其實從卷軸打開的那一瞬間,她的心便一寸寸冷了下來。這世上不會有人比她更清楚,那緩緩打開、呈現在她面前的是她的筆墨。是她專程寫來送給他的禮物。
去歲嚴冬,煜都大雪紛飛,他擎着青綢傘和她并肩走過晖昇殿前的廣場,她伸手接住飄飛的雪花,卻聽到他在旁邊輕聲問起:“什麽時候可以給我寫一幅字?我喜歡你的飛白書。”
那時候她笑着回頭:“李元的飛白書你不是藏了許多麽?要我的作甚?”
他握住她冰涼的手指,微微地笑:“他的和你的,怎麽能一樣。”
閨閣筆墨向來不輕易外傳,她此前就只給他和哥哥寫過幾幅而已,都是篆書或者楷書。飛白因為她一直練不到上佳,故而不願露醜。姬骞會提這個要求,是因為得知她的飛白近日大有長進,這才來讨這個便宜。
她看着掌心晶瑩的雪花,心情愉悅,略一沉吟便笑着應下了,回去之後挑了紙研了墨,從李賀的《苦晝短》裏選了最喜歡的一句認真寫了,在下一次見面的時候親手交給了他。
她還記得他打開卷軸的時候面上欣喜的表情,可是半年之後,那幅字卻出現在了千裏之外的盛陽,出現在了裴業的書房。
真是可笑。
計得
不願見母親為難,深吸口氣,她剛想揚聲應承下來,卻聽得另一個清越的聲音先于她響起:“萬大小姐誤會了。這字非為溫大小姐所寫,實乃業的手筆。”
萬黛錯愕地看着裴業:“你說什麽?”
裴業耐心地重複:“我說,這字是我寫的,與溫大小姐半分關系也無。”
“笑話!”萬黛冷笑,“裴君的字跡衆人難道不識麽?便是阿黛身處閨閣,也曾見過閣下的筆墨。裴君可不要因為顧念情面,便為阿儀妹妹矯辭作僞啊!”
裴業笑:“君子立于世,自當磊落坦蕩,焉敢虛言?業會出此言,确實是因為此物當真是業所作。再說了,若真是友人所贈題字,自然會有落款印鑒。此物之所以沒有,不過是因為其乃是業寫來自賞,無所謂落款有無。”頓了頓,“萬大小姐若還不信,業也可以依大小姐方才的法子,當場寫出來供小姐鑒別。”言罷喚人取來文房四寶,執筆揮毫,頃刻間宣紙上落下的,是如那卷軸上如出一轍的十個大字。
萬黛瞪着那張紙半晌,深吸一口氣,轉頭看着裴業一字一句道:“好吧,姑且算這字是裴君所寫。那麽敢問裴君,以溫大小姐的字跡寫這麽一幅字,是何緣由?”隔着三個人慕儀都能感覺到她強壓下來的怒火。
裴業笑得更加愉快:“怎麽萬大小姐竟然不知麽?業還當整個盛陽城都已知曉了呢!”目光溫柔地落在慕儀身上,“業傾慕溫大小姐風姿,欲求小姐的筆墨而不得,只好自己動手仿制一幅,權當安慰了。”
這話若是旁人說來,少不得又是一番軒然大波,然而出自這個素來憊懶的裴休元口中,大家都見怪不怪了。再說了,幾日前“裴休元當着吳王殿下的面對溫大小姐言辭無狀”的事情他們都多少有所耳聞,現在再出這麽一出,仔細一想,前因也能對上後果,倒是十分可信。
萬黛冷笑:“你既然說你得不到溫大小姐的筆墨,又從何模仿起呢?無師自通了不成!”
“業自然業的法子。”裴業笑道,“溫大小姐在鄭府沁園借住數日,每日習字留下不少墨書。離開的時候許是收撿的婢子不仔細,竟遺落了幾張,被偶然進去的鄭大小姐瞧見了。鄭大小姐仰慕溫大小姐的卓絕書法,遂将其留了下來打算臨摹學習。我不小心知道了這個消息,本想央了她把那幾幅字給我,可誰知鄭大小姐甚是識禮謹慎,如何游說她也不肯。我沒有辦法,只好請她把那墨書給我一賞,暗中記下之後回來便仿了下來。”
裴業口中的鄭大小姐正是七日前被慕儀教訓得顏面無存的鄭姍。慕儀死也不相信她會因為仰慕自己的書法而留了她的筆墨來臨摹,何況她也相信她離開的時候瑤環瑜珥收拾幹淨了所有東西,絕不曾遺落下什麽。但裴業既然這麽說,那麽……
她的目光轉向那幅字。方才心頭煩亂,她竟不曾看出,那幅字并不是寫了大半年的樣子,看起來還很新,應該就是最近所作。
那麽,這其實是她當初寫的那幅字的拓本?
姬骞驀地出聲:“既然休元君這般說,我們便着人去請鄭大小姐過來。鄭大人,你說呢?”
鄭硯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遲疑之色,然而一瞬之後他便笑着稱是,轉頭遣了仆從回府去請長女過來。
待仆從去了,姬骞笑道:“既然休元君承認這幅字是你所作,那麽事情便簡單了。”
“吳王殿下何意?”
“本王帶諸位到休元君處,為的是尋一件東西。”點了點手裏的卷軸,“不是為了休元君的墨寶,而是為了,太祖皇帝的禦書!”
“太祖皇帝的禦書?哪一幅禦書?”
“原本挂在瓊華樓裏那一幅。”
“嗬!吳王殿下是在說笑麽?殿下你自己都說了,那禦書挂在瓊華樓內,怎麽此刻又找到我這裏來了?”
“七日之前,它是挂在瓊華樓內,但是,就在一日前,它到了另一個地方。”
“聽殿下的意思,是在業這裏?”裴業淡淡地笑了。
姬骞面色從容,揚聲喚道:“鄒嵘。”一長髯中年男子躬身入內,“這位是盛陽最負盛名的裝裱匠人,由他來做這件事,再合适不過。”
然後,不待衆人反應,便将手中的卷軸交給了他。鄒嵘接過卷軸,在案幾上攤開,然後從随身的小木箱裏拿出各種工具開始忙碌。只見他在紙張上噴了各種亂七八糟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之後,小心地用鑷子将面上的宣紙夾起一個角,然後慢慢揭開。衆人都注視着他的動作,待到鄒嵘将那張紙完全揭開之後,不由得一個個瞠目結舌。
那題着“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的宣紙之下,居然還藏了一張紙,夾在兩張紙中間。上面有殷紅的八個大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是遒勁揮灑的八分書。
姬骞從容地拿起卷軸,走到門外“唰”地打開,月光斜斜照射到上面,右下角那行幽藍色的簪花小楷也慢慢浮現。
太祖瓊華禦書。
姬骞笑意淡淡:“諸位可上前細瞧,這幅卷軸的軸杆上,可有二哥所說的裂痕?”
衆人應聲上前,只見軸杆尾端上,一條細小的裂縫清晰可見。衆人對視一眼,不知該說些什麽。
“正如諸位所見,此書上面不僅有太祖皇帝和端儀皇後的題字,軸杆上也有二哥所說的裂痕。此前本王并不知道太祖瓊華禦書上還有這個标記,不僅本王,想必全天下都沒幾個人知道,所以根本無從做假。如今既然所有特征都符合,諸位還有什麽疑惑嗎?”
鄭硯看一眼面色難看的裴呈:“敢問吳王殿下,太祖禦書緣何會在……”輕咳一聲,“會在裴世侄處?”
“這便要問裴太守了。”姬骞目光銳利,“我的屬下兩日前千辛萬苦尋回了太祖禦書,誰知當天夜裏卻被人暗中調換。他們不動聲色一路尾随,發現對方最後居然潛進了太守府。”
眉頭微蹙:“我收到奏報,很是驚奇,囑咐他們不要打草驚蛇,想查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然而七日之期将至,我見他們用來調換的贗品倒是仿得幾乎以假亂真,便想不如先以之假冒,待他們以為計策得逞,興許便露出馬腳來了。”看向太子,“奈何二哥睿智,臣弟這雕蟲小技還是被瞧出來了。臣弟無法,只能帶諸位來此,親手将太祖禦書找出來。”
解釋完畢,姬骞似笑非笑看向裴業:“敢問休元君,這太祖禦書,為何藏在會在你的字畫之下?”
裴業除了方才禦書顯露的瞬間面色微變,之後就一直十分鎮定,此刻聞言甚至露出一點笑意:“業不知。”
“休元君不知?可這禦書确實是從你這裏找出來的。你方才親口所說,這是你親手所題的字……”突然想起什麽的樣子,“哦,差點忘記了,敢問休元君,此幅字畫的裝裱之事,是哪位匠人所為?”
裴業對上姬骞的視線,微微扯動嘴角:“乃業親手裝裱。”
“那本王便不懂了。此物既然為休元君親筆所題、親手裝裱,那麽,那些賊人是在何時尋到機會将這禦書夾藏其中的?”目光沉沉地看着裴業,“抑或是,根本就沒有什麽暗中将禦書夾藏其中的賊人,從頭至尾,都是休元君一人所為……”
“吳王殿下!”裴呈激憤開口,“你休要血口噴人!”
“是本王血口噴人還是裴太守你言行不端、錯漏百出!”姬骞神色冷肅,口氣第一次變得嚴厲,“本來此次太祖禦書遺失之事就與本王無關。此乃盛陽地界,出了這等大事,合該裴太守你來負責!可本王卻無端受累,立下這七日之內尋回禦書的承諾。這也罷了,本來太祖之事便是我姬氏皇族之事,本王做什麽都是應當。可裴太守這幾日做出的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态倒真讓本王困惑了!你是覺得禦書遭竊與你半分幹系也無麽!這滔天大罪你也不用負上一星半點的責任嗎?”冷笑一聲,“簡直荒唐!食君之祿不知為君分憂,我大晉養着你這等草木傀偶一般無血無淚、無心無肝的臣子又有何用!”
看裴呈被震得面色蒼白,姬骞冷笑着轉身,指着那幅卷軸道:“如今,就在這太守府之內,就在太守公子的書房之內,居然讓本王尋出了遺失的禦書,且方才令公子當着衆人親口承認,這乃是他一手題詞裝裱,并未假手他人半分,敢問此事,裴太守要如何解釋?!”
裴呈啞口無言,轉身看向默不作聲的獨子,咬牙:“阿業,到底怎麽回事?!”
裴業揚唇輕蔑一笑,并不回答。
事實上,他如今說什麽都不起作用了。若方才他不曾親口承認那是他所題之字,此刻還可推脫是從旁人處所得,那麽當中經手之人衆多,自可說是被人從中尋了空子。可他已然承認那是他親筆題字,且是仿的溫大小姐筆跡,屬不便告人的事情,也不可能交給匠人去裝裱,如此一來,他根本無從推脫起。
慕儀凝視這姬骞唇畔的笑意和裴業眼中的嘲諷,心頭忽然明白了。
那幅字确實是她寫的字的拓本沒錯,将這拓本覆蓋在太祖禦書之上再交給裴休元的應該便是姬骞。她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法子把自己從贈字的環節中摘掉,再讓裴業心無芥蒂地接受,但結果便是這幅字進了裴業的書房。而他應該提前放出風聲讓太子知道他打算以假充真,引太子帶着一幫人過來拆臺,再當着太子和衆人的面從裴業這裏搜出這幅字畫,到那時便是百口莫辯。
至于為什麽會将太祖禦書夾藏這幅卷軸之內,想必是他認為裴業對慕儀有意,不明就裏之下看到慕儀被自己的行為牽累,即将名節有損,自會挺身而出,也正好步入他為他準備好的陷阱。
好一招引君入甕。
慕儀想起方才姬骞冰寒的嗓音,再看着他此刻冷漠的眼眸,輕輕地笑了。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這般冰冷無情的模樣,冷得直欲令人打一個寒噤。素日裏他對她一直都是溫柔親昵的,便是偶爾刻意做出來吓唬她的冷漠也透着無法掩藏的縱容。
可轉念又想,以前他也從未這般肆無忌憚地拿她做過靶子,也就苦笑着搖搖頭。
郎心千面呵!
心事
正在這時,前去鄭府請鄭大小姐的仆人也回來了。
鄭姍恭敬地行了禮之後,示意婢子呈上一個木匣:“适才聽前來傳話的仆人說了,便将此物帶了過來。”婢子将木匣蓋子打開,“這便是小女在沁園發現的溫大小姐的筆墨,因心中仰慕這才留下來打算臨摹學習,不想竟惹出這樣大的麻煩,實在罪該萬死!”
仆從将那幾張紙展開,皆是字跡靈秀的詩詞。其中一篇便是李賀的《苦晝短》,正是以飛白所書。衆人将其中那句“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與方才那句兩廂對照,毫不意外地發覺筆法如出一轍,甚至連“似”字最後那一筆拖的長度都一模一樣。
如此一來更是鐵證如山,姬骞轉頭看向沉默不語的太子,表情從容而篤定:“事關重大,還請二哥裁奪。”
“休元君,”良久,太子慢慢開口,“你有什麽要辯解的嗎?”
“業只能說,我對禦書為何夾藏其內半分不知。除此之外,便沒什麽了。”裴業語聲淡淡。
“裴太守呢?”
裴呈躬身跪地:“臣為官多年,自問一心為君、盡忠職守,今次之事明顯是有人刻意所為,意欲栽贓嫁禍,危害朝綱。臣一身清白,還望太子殿下為我做主!”
“太守大人稍安,若你當真清白無辜,孤自會為你做主。”太子面沉如水,“至于休元君,按律,理應暫且收押入獄……”
裴業不在意地挑眉:“如此,便請殿下按照規矩來吧。無須跟業一介白衣過多客氣。”
長公主忽然冷聲道:“事關重大,孤以為,恐怕還是得上禀皇兄、以求聖裁才算得妥當吧?”
太子面色不變:“這是自然。”
“如此便好。”長公主有些不耐道,“折騰這麽久孤也乏了,這便回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言罷轉身而去。
慕儀随在母親身後,走出院門的時候回眸瞥了一眼,卻見月色朗朗下,裴業神色淡然,半分沒有即将身陷囹圄的困頓,依舊是一派名士灑脫的風采。而在他身側,姬骞笑意柔和,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表情,這一刻她卻覺得那麽陌生,陌生到好像從來不認識一般。
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他轉頭看向她,沉沉的眸子裏浸潤着幽幽月色一般溫柔動人,或許還有笑意。僅僅一瞬,便又移轉開去。
什麽都沒留下。
正如慕儀所料,第二天一大早,太祖禦書失而複得的消息便傳遍了盛陽的街頭巷尾,其傳播的迅猛程度唯有十四年前慕儀降生救世的消息可堪一比。然而慕儀那是女嬰死而複生,屬于靈異故事,本來就比較抓人眼球,而這回這個是國寶遺失檔案,屬于偵探類小說,題材上先天失利卻也能傳得這般快,只能讓人贊嘆那位幕後推動者的水軍請得還是很專業的……
鑒于前夜的劇情大反轉,慕儀也搞不清楚散播傳言的到底是太子還是姬骞,但從目前得到的各種版本的故事梗概來看,似乎還是姬骞的嫌疑更大一些。
綜合一下,大致情節便是七日之前一名武功蓋世的江洋大盜暗中潛入瓊華樓,竊走太祖禦書。其時恰逢吳王殿下于盛陽覽勝,見狀義不容辭地扛過尋回國寶的大旗,歷經艱險終于從賊人手中奪回禦書,然而當夜禦書竟不明遭竊,吳王殿下經過暗中查探,發現其最終居然藏入了太守公子裴業的書房。因事關重大,吳王殿下無可奈何,只得上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抛下巡視河道的公務趕來盛陽,最終從裴業的書房搜出太祖禦書。雖然裴業拒不承認是其所為,然而證據确鑿,太子殿下也只能按律将其收監候審,再千裏上疏呈報陛下,請求聖裁。
謠言沸沸揚揚的時候,慕儀正躺在鄭府的客房內呼呼大睡。身為世家嚴格培養的貴族小姐,她從來都是堅持食不語晝不寝,這回會這般放縱不外乎一個原因——身體跟不上意志。
自打前夜回到住處,她就有些頭暈心慌,半夜睡不着又起來開着窗聽了一宵梧桐雨,瑤環瑜珥兩人勸都勸不住。如此折騰一番,第二天毫不意外地感染了風寒。
夏日風寒,從來都是來勢洶洶。慕儀燒得七葷八素,睡到黃昏的時候好不容易退燒了,瑜珥端着熬好的湯藥,扶起她耐心地喂她吃藥。她強迫自己喝了大半碗,只覺滿嘴苦澀,一個沒忍住便趴在床邊開始幹嘔。瑤環忙幫她揉背,婢子們又端來漱口的瓷盅清水還有巾帕,一時亂作一團。
臨川長公主便是這個時候進來的。慕儀一見到她眼眶就微微紅了,輕輕喚了一聲“阿母”便軟軟靠進她的懷中。
長公主擁着她微燙的身體,用絹子拭了拭她額上的汗,柔聲道:“怎麽弄成這樣了?”
慕儀把頭埋在母親的肩膀:“阿母你都不來看我!我病了一天了你才過來!你不喜歡我了對不對?”
“誰說我沒來看過你?我上午過來的時候見你睡着了便沒有叫你而已。你以為是誰在你夢中為你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