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眼淚的?”扶正慕儀的身子,“告訴阿母,為什麽要哭?”

“阿母,我難受……”慕儀牽動嘴角,試圖扯出一個笑容,一滴淚卻倏地從眼眶滑落,“我覺得心裏悶悶的。我覺得好難受。”

臨川長公主面色微變,打了一個眼色,滿屋的婢子立刻識趣地退了出去。待到屋內只餘母女兩人之後,她擁着慕儀的身子:“你哭,是因為阿骞嗎?”

慕儀沒有說話。

“因為他騙了你,拿你做靶子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卻不管在這個過程中,你會不會因為他的疏漏而受到傷害。因為這個,你覺得難過,是麽?”

“不是的。”慕儀默不作聲許久,終是悶悶道,“其實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知道他并不是單純地愛護我、對我好。這麽多年來,他之所以會一直寵着我,最重要的原因不過是我的身份。若我只是個尋常民女,怕是永遠也得不到吳王殿下的垂青。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身份這種東西是上天注定的,我因為它得到什麽、失去什麽全由不得自己做主,所以這些假設也都沒有意義。而很早以前我也已經猜到,如果有一天,他需要利用我去達成什麽目的,那麽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去做,哪怕會使我受到傷害。我不是難過這個。

“我難過的,是就算我早早地知道了這一點,卻還是不願意放手,潛意識幻想着那一天也許并不會那麽快到來,也許我還能繼續這麽自欺欺人地過下去。然後,便被猝不及防的打擊,變成一個可笑的蠢貨!”

長公主聽到最後一句,身子微微一震,對上慕儀的視線:“你……你竟然?”

慕儀無力地閉上眼睛。

長公主神色慢慢平靜下來:“是我的錯。不該放任你自小跟他這般親昵。你父親說這樣不打緊,說你們遲早會是夫妻,打小培養的感情是後面的那些不能比的,我便信了他了。可誰知……”

慕儀下巴抵在母親的肩膀,語氣低幽:“有些時候,我會希望自己可以再不要見到他,免得終有一日會傷心失望。可當他再次出現,對着我溫柔地笑的時候,我又覺得舍不得。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便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沒有意思了。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

長公主眼眶發紅,緊緊地抱住慕儀:“我的兒啊,苦了你了!是阿母不好,竟然從來沒有發覺……”凝睇着緋色的帳幔,“我從前一直認為這是最好的一樁婚事,現在看來,也許阿骞他,并不是你的良人。有些事情或者我需要重新考慮一下了。”

喝了藥再睡了一晚,第三天早上慕儀才終于覺得清醒了一些,坐在床上揉腦袋的時候猛然想起前一天黃昏時對母親的“真情告白”,立刻僵在原地。

別人是酒後吐真言,到了她這裏怎麽變成病後吐真言了?聽母親的意思,是打算取消這門婚事啊!神吶!這回事情要鬧大啊!

正如她所料,臨川長公主已然修書左相大人,深入探讨了今次之事,對一對小兒女的婚事表示了質疑和不贊同。事關重大,左相大人自然不會立刻同意,然而對于妻子的意見卻也不敢不當回事兒。整個煜都皆知,臨川長公主賢惠大度,對左相大人一應納妾蓄婢的行為從來都是寬大為懷,唯一在意的便是自己那對雙生子,但凡涉及他們,走的都是鐵腕路線,奉行“妄犯者死”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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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來慕儀從來沒有表露過自己複雜糾結的心路歷程,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知道以母親對自己的護短寵溺,若知道她暗裏這般矛盾痛苦,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她嫁給姬骞。然而,他們的婚事是陛下和父親約定的,變更起來豈是小事,她不願母親因為自己而苦惱。

更何況,她心底深處,其實也不願意取消掉這門親事。

年幼懵懂,不懂得割舍放棄。等到慢慢長大,執念也越來越深,當初灑下的種子在心頭發芽抽枝,開出一樹繁花。她覺得危險,覺得惶恐,不想要它了,但那枝幹已經長得太過茁壯,即使砍掉也還有樹根深紮其中。而連根拔起、血肉模糊的痛,那時候的她不敢也不願去承受。

她一直隐忍不發,隐忍了這麽多年。她本以為會一直這樣直到嫁入吳王府,可事到臨頭居然還是說了出來。

靠在床頭,慕儀幽幽地嘆了口氣。一定是最近諸事頻發,她對姬骞又連番積怨,病得恍惚之際就失了分寸控制。

罷罷罷。此時再後悔也晚了,索性由它去吧。

素手貼上冰涼的芙蓉簟,她不願意承認,其實她內心深處也想知道,如果婚約即将取消,姬骞會有什麽反應。

信件

慕儀在鄭府卧病不起的時候,姬骞正身處盛陽城外一處莊園。

陽光和煦,軒窗半開,他靜坐窗邊閉目沉思。

珠簾被一雙纖手挑開,他應聲睜眼,卻見一白衣麗人眉目疏淡、緩步上前。

他唇邊露出一點笑意,伸出了右手:“過來。”

女子的手放入他的掌心,被他緊緊握住,然後微一用力,便将她拽入懷中。

“你傷還沒好,怎麽不在房內休息?”

“整日憋在房中,悶也悶壞了。出來透透氣。”她側坐在他的腿上,語氣淡淡。

“那現在感覺怎麽樣?好些了沒有?”

“挺好。”一貫的言簡意赅。

“噢。”他低低應道,腦中不自覺回憶起方才奏報中那句“溫大小姐染疾,長主甚為憂心”,把玩她青絲的手指微微一頓。

“怎麽了?”女子疑惑回頭。

“沒什麽。”他笑着擁緊她,“你不是說一直想要章匮的《舊風霜》琴譜麽?我已命人去為你尋覓,今早傳來奏報,已有些收獲了。”

“當真?”女子露出難得的笑意。

“自然當真。不過《舊風霜》遺失已久,他們傾盡全力也只在洛城尋到了半卷殘章。”

女子不以為忤:“能有半卷殘章已屬難得了,世間之事哪能完美呢?”

“我不喜歡聽你這麽說。”姬骞吻上她的眉心,“我希望我給你的,都是這世上最好的。你相信我嗎,姒墨?”

秦姒墨嗔他一眼,沉吟良久,終是含笑低頭:“那就,姑且信信吧。”

慕儀病了三天之後終于在第四天的下午強打起精神詢問了一下如今盛陽城中的局勢。

瑤環一邊喂她喝熱騰騰的杏仁薏米粥,一邊慢條斯理地回話:“裴公子是當夜便被收押候審了,裴大人倒是沒被關進牢裏,但太子殿下不許他私自離開裴府,實際上便是軟禁了。裴府的家眷仆從們一應被看管起來了,就等陛下的聖谕到呢!”

“太子殿下何時往煜都遞的奏疏?”

“就在當天夜裏。本來太子殿下是想隔日再送的,可是吳王殿下說事關重大,片刻都耽誤不得,這才當即寫了奏疏連夜快馬加鞭送至煜都去了。”

慕儀眼睫輕顫:“裴業他,會怎麽樣?”

“小姐覺得呢?”

“我不知道。”慕儀目光飄向遠方,“私竊太祖禦書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一經落實絕無生路,可那晚吳王殿下卻似乎并無趕盡殺絕之意。他好像只打算把裴氏父子牽扯其中,不然他大可以讓手下指控說親眼見到裴休元以将太祖禦書藏入那幅字下面。到那時便是人證物證俱在,按照大晉律例,甚至不需要裴休元承認便可直接定罪了。可他沒有這麽做。”

“小姐的意思是,裴公子不會有性命危險?”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無論如何,他的一世前程,注定斷送了。”

在病情反複多次、休養了大半個月之後,慕儀的身子總算是好完了。早對她無比好奇、卻因着她生病而不好打擾的貴女們也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發函邀請了。

這天一大早便有人送來了請柬,說是七月紫薇盛開,盛陽的貴女們在城中的紫薇園舉行了一個詩會,邀請溫大小姐賞光。

她瞧着那張幽香四溢的帛片,微微一笑。帛片上的紫薇花繡得栩栩如生,想必是出自繡藝精絕的繡娘之手。

“盛陽如今亂成這樣,這些貴女們還有心組什麽詩會,真是心寬!”瑤環蹙眉道。

“盛陽再亂,與這些閨閣小姐們又有什麽相關呢?她們到底不是煜都的高門之女,這些男人的争鬥她們看不明白的。”慕儀嘆道,“這次的詩會都有誰參加?萬黛去麽?”

“萬大小姐給回了,說是不得空。其餘的就沒什麽特別的了,都是些小姐不認識的,只除了……”瑤環頓了頓,“鄭姍鄭大小姐,她會去。”

“鄭姍?”慕儀蹙眉。

“是的,如今鄭大小姐在盛陽的名聲可大着呢。大家都誇她上進好學,與小姐您乃一見如故的閨中密友,就連吳王殿下都贊她墨書出色,有君子的飄逸之氣呢。”

“我的閨中密友,還一見如故?”慕儀重複道,“姬骞親口贊她墨書出色?”

“是。小姐這到底怎麽回事啊?那夜我見鄭大小姐出面為裴公子的話作證的時候,鄭大人的面色很不好看啊!”

慕儀低頭略一思考,苦笑起來:“怕是這個鄭姍事前已經被吳王殿下給诓住了。”

“吳王殿下?”

“吳王殿下想必從那夜我與鄭姍的交鋒中看出了漏子,并順水推舟抓住了這個機會。”

瑤環思考一瞬,立刻明白過來。

丁氏利用慕儀破壞鄭姍的名聲,鄭姍事後明白過來自然對她恨之入骨。裴太守乃是丁氏的表兄,也是丁氏所倚仗的母家勢力,裴氏若有什麽閃失,丁氏的地位自然岌岌可危。吳王殿下只需要稍加引導,便能令鄭姍甘心受他驅使。

當夜鄭大人派人去請鄭姍的時候肯定是讓人跟她交代過什麽的,可鄭姍只想着報複丁氏,竟是不顧父親的命令,一意孤行了。

“這麽說來,也怪丁氏壞事了,吳王殿下竟是撿了個巧。”瑤環感嘆道。

瑜珥卻忽然出聲:“只怕不是撿了個巧,而是早有安排。”

慕儀與瑤環都看着她。

“小姐這些日子病着也不清楚外面的事情,奴婢卻去打聽了。原來兩個月前寧王殿下曾暗中表示想與盛陽鄭氏結親,迎鄭氏之女為正妻。而鄭硯鄭大人原本打算讓長女鄭姍嫁過去,而不是丁夫人所出的次女鄭娅。想必便是因為這個,丁夫人才惱了鄭大小姐,迫不及待地想要要除掉她吧。”

寧王是陛下排行第五的兒子,旁人不知慕儀卻清楚,他一貫是與姬骞交好的。那麽此事是誰的手筆,自然清楚明白了。

“竟是他早就策劃好的。”慕儀苦笑,“他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瑤環瑜珥對視一眼,不知該如何回答。

一室寂靜。

慕儀到底還是去赴了紫薇詩會。果不其然,鄭姍作為上賓之一,坐席的位次僅次于她,席上衆人對她也是十分追捧。而對于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閨中密友”,慕儀也給予了最大的照顧,言笑晏晏、數次舉杯,連花箋都親自傳給了她一次。

待到大家詩作得差不多了,慕儀便以“想要一個人逛逛這紫薇園”為由,拒絕了衆人的陪同,只帶着瑜珥便去了園子深處。

在一顆粗壯的紫薇樹下立了片刻,果然不出她所料,一個黑色的身影從天而降,出現在她面前。

瑜珥見狀一驚,剛想叫人卻見慕儀神色平靜,立刻反應過來這是他們約好的,遂閉上嘴侍立在側。

慕儀卻仍嫌她挨得太近,幾句話把她打發到遠處去看守,然後看着眼前人笑道:“紹之君果然來了。”

“溫大小姐費心給繼這個機會,繼怎可辜負?”秦繼面無表情道。

“鄭府戒備森嚴,如今又住着太子、吳王殿下和長公主等一衆貴人,自然守衛得如同鐵桶一般。我知紹之君定然想要見我一面,只是苦無機會,這才借着今日這個紫薇詩會為你尋個方便了。”

“多謝小姐成全。”

慕儀一笑,然後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遞了過去。

秦繼接過信封,直接打開取出裏面的箋紙,看了幾眼便蹙眉擡頭:“這是?”

“這是當初太守趙舜寫給……寫給端儀皇後的絕筆信,是我在端儀皇後的舊居找到的。”慕儀道,“不過這是拓本,但內容我保證絕對是真的。”

秦繼聞言沒有表示異議。他知道,這種東西身為溫氏大小姐是絕不可能交給自己這個初初相識的外人,能拿拓本給他看一下已屬難得。

雪白的箋紙上,是隽秀的小楷,每一筆都寫得極為工整,似乎此生都不會再有第二次書寫的機會。透過這字跡秦繼也能看出寫字之人當時的鄭重和決絕:

施婠吾妹,兄今當與妹長訣。

憶及昔時,妹曾論及當今世道,言今上昏聩,朝綱混亂,民生多艱,江山不保之日近在眼前。兄當時口中雖斥你言辭無狀,然心下卻實在明白,妹所言字字在理。兄亦有暗恨君上之時,怎奈幼承庭訓,心中時刻謹記忠義二字,不敢有忘。再則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斷無背主反叛之理。

然多年來雖兄仕途順遂,卻一直心下難安。今有荊門姬氏男兒,勇武不凡,兄與其暗中結交已久,引為知己。兄篤信,若有一人可平定天下、安邦定國,非君莫屬。姬郎曾相邀共舉大事,然兄之原則不可棄,思忖良久,決心舍一己微弱之身,助其一臂之力。待到姬郎舉事之夜,當灑血祭旗。

兄知,妹一直認為兄之作為是為逃避、有失男兒血性,故而遲遲不肯答允過門。兄過去常為此無奈憾恨,如今卻只覺欣慰。若今日有妹相伴身側,斷無舍棄性命之勇氣。

待兄辭世之後,妹可自覓良人。兄知妹心性甚高,然眼見天下即将大亂,兄唯願妹能覓得如意郎君,于這亂世自守一份安寧。

珍重。

舜絕筆

休元

秦繼從信箋上擡起目光,對面慕儀正平靜地注視着他。

許久,他方扯唇笑了一下:“居然是這樣。”

“趙太守舍一己之身,為的是救天下萬民于水火。”慕儀仰頭看着上面開得絢爛的紫薇花,“他不是亂臣賊子,而是胸懷天下的肝膽丈夫。”

“肝膽丈夫?”

“是,肝膽丈夫。”慕儀颔首,“端儀皇後的手劄有記載,瓊華禦書上的血并不是太祖的血,而是趙太守的。太祖以他的血作了一幅血書,作為兩個人共同的約定。太祖對趙太守承諾,會平定這天下,還破碎的山河一個安寧。後來端儀皇後在上面題字,也是為了紀念趙太守。‘君子立于世,志存高遠,悲憫衆生,卓然不落凡俗。瓊華血色,永以為記。’端儀皇後這話說的不是太祖,而是,她曾經的未婚夫婿。”

也正是因為這是原因,她才會下令禦書必須挂在瓊華樓。因為這裏,是那個人為大義赴死之地。

“‘瓊華血色,永以為記’。呵,她若真心記挂着這個曾經的未婚夫婿,如何會任由他死後這麽多年一直帶着污名?縱然一開始不能為他澄清,難道在他們得了這天下之後也不能嗎?”

“朝堂之事,變化莫測,也許其中有我們後人無法探知的內情也未可知。”慕儀看着略帶幾分激動的秦繼慢慢道,“但是,你要明白,雖然你長輩希望你拿到瓊華禦書在趙太守墓前焚燒,可當初的事情是他自願的,并不存在平生大辱一說。況且,真正的瓊華禦書早已送到了他的墓中。”

秦繼猛地擡頭。

“端儀皇後手劄中記載,太祖駕崩之後端儀皇後曾經回過一次聚城,在那期間她便派人去了盛陽,将挂在瓊華樓的禦書秘密取了出來,送入了趙太守的陵墓中。而瓊華樓那裏,則換成了一幅她重新做的仿冒品。所以,早在端儀皇後在世時,瓊華樓的禦書便已然是假的了。這期間近百年來,盛陽的太守換了一任又一任,也許有人發現了禦書的問題,卻因為害怕擔責任而不敢聲張,竟就這麽一直瞞到今日。”

慕儀看向秦繼:“你從瓊華樓搶走的那幅禦書,正是端儀皇後親手僞造的。”

姬骞最後應該便是直接在那幅字上添了題字,所以它的軸杆上才會有那條裂痕,才能瞞過所有人的眼睛。

也不知他是在哪裏窺見了這個機密,這才将計就計、順着太子的計劃布下這個局,成功脫身不說,還将裴太守給拖下水,斷去太子一大助力。

她更不知道的是,他到底是一開始便有了這個計劃,還是在掉入陷阱之後才借勢反撲的。

她只是覺得,那個她自小相識的男人,如今卻越來越陌生。

人心,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複雜的東西。

秦繼打量慕儀的神色,忽然道:“你看起來,消瘦了許多。聽說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勞紹之君挂懷,好得差不多了。”這麽說着,她忽然心頭一陣異樣。

連秦繼這個被阻在鄭府之外的人都知道她病了,姬骞會不知嗎?

那夜之後,他居然一次也沒來看過她。

他難道不覺得他欠她一個解釋麽?

這麽想着,她只覺得最近一直困擾着她的窒悶再度襲來,且來勢洶洶。

她深吸口氣:“如今東西也交給紹之君了,請恕阿儀告退。”

秦繼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忍住了,只是道:“還是繼先離開吧。”

慕儀立在原地,看着秦繼的身影消失在紫薇花樹盡頭。四周一片繁花似錦,她卻只覺得觸目所見都是說不出的死寂荒涼。

慕儀沒有等來姬骞的解釋,卻先等來了裴業的判決。

一個月後的傍晚,聖旨送至盛陽,太子殿下率衆跪接。聖旨內以失職之罪将裴呈罷官免職、黥面刺字,再流放蜀中,裴業則被陛下以大不敬之罪判處脊杖四十、流放嶺南,本人及其子孫後代永世不得召回。

消息傳來的時候慕儀正在理妝,聽完瑜珥的回報,她默不作聲,瑜珥以為她難過,勸慰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按理來說,事涉太祖禦書,是要判斬刑的,還好裴公子這回只有物證沒有人證,他又不認罪。加上他才名在外,三千太學生聞得此事聯名為他求情,吳王殿下再從中斡旋,陛下這才輕判了。”

“吳王殿下從中斡旋?”她喃喃重複。

“是啊。如今朝野因為這件事情都對吳王殿下一片贊譽之聲,說他不僅仁義過人,還懂的憐才惜才,賢德更勝儲君。”

“賢德更勝儲君麽?”慕儀苦笑,“原來這才是他的目的。那夜他不一味地對休元君窮追猛打,竟是為了這個。”

又沉默了許久,她忽然道:“去把我那件珍珠白的齊胸襦裙拿來。”

瑤環勸道:“那裙子太素了,小姐現在臉色這麽不好,還是選鮮亮一點的襯襯吧。”

慕儀搖頭:“休元君應該喜歡女子打扮得素雅一點。”

瑤環錯愕。

慕儀起身直視着她:“我要去見他一面。”

很多時候,慕儀都不負她給自己封的那個“肝膽丈夫”的稱號,言出必行便是一大特色。

經過許多重手續和折騰,她居然真的見到了如今已是重犯的裴業。而且由于監牢煞氣太重,以她的身份不宜入內,鄭府甚至還為他們提供了一個見面的地方。

仍是當初那處沉香水閣。

看着那個颀長身影挑簾而入,慕儀起身施了一禮,輕聲道:“休元君近來可好?”

裴業身着囚服,面色有幾分憔悴,卻并未顯出困頓頹喪之色,聞言挑眉一笑:“不知溫大小姐問的是哪方面呢?若是論身外之物,如今身陷囹圄,自不比從前可食珍馐、服華錦,然這些東西,我從來都不在乎。不瞞大小姐,這幾日實在是業近十年來,過得最輕松自在的日子!”頓了頓,“業很好,大小姐看起來卻不太好。”

慕儀垂下目光:“休元君心懷坦蕩,自然無論何時都能從容自在,阿儀卻為俗務羁絆,日夜難安。”

“若大小姐是因為業而愧疚不安,那大可不必。”裴業凝視着慕儀,“業此番所為,與大小姐半分幹系也無,完全是我心甘情願、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裴業頓了頓,笑起來:“舍身相救美人,乃是世間第一風流之事,君子夢寐以求。”

“是麽?”慕儀看着他,“哪怕因此禍及家人,哪怕因此飄零他鄉,哪怕因此永遠都不能重返故土,也不在乎嗎?”

“這些都是命數。早注定好的,業也無可奈何。”

慕儀猛地轉身走了幾步,以手掩面似在飲泣。裴業愣了片刻,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卻忍住了,猶疑地繞到她的對面,卻見她微微低頭,纖手掩住嘴唇,眼神卻冷冷地凝睇着他。

他一個錯愕,立刻明白過來。瞥一眼立在水閣外那些不時朝裏窺伺的下人,眼中浮現出好笑。

她本是面朝水閣門簾而站,如此這麽一鬧,變成了背朝外面不說,更是走到了水閣裏面。

他想起上一次也是在這水閣見面,那時候他便知道她是這樣一個極善矯辭僞飾的女子。他本不喜歡這樣虛僞的人與事,但此番對她卻是少有的包容。

也許不過是因為心中明白,他們都是一樣無奈。

“你騙了我。”慕儀壓低聲音道。

他看着她不說話。

“你會蠢到被人這樣設計嗎?名滿天下的裴休元如果是這樣一個空有才名、毫無機心之人,我大晉還有什麽可以期盼的!”

“大小姐過譽了。”裴業聲音低沉,“業本就癡傻,愚不可及,擔不起大晉天下的希望。”

他忽然伸手,指尖觸上她冰涼的臉頰。慕儀悚然一驚,猛地擡頭,下意識想向後退卻硬生生忍住了。

“你看,我現在還是這般膽大妄為,不是很傻麽?”他凝視她的眼神幾分迷離,“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立在綠竹之畔,當時我看着你,心裏就在想,怎麽會有這樣的姑娘,無暇通透得似一座玉人……那時候我就想碰碰你的臉,看是不是真的如白玉一般,幽冷沁涼……”

“裴休元!”慕儀忍無可忍,“住口!”

“如今得償所願,我也不算枉受刑災……”

“我叫你住口!”

裴業收回手:“小姐惱了?惱了便回去吧。你本就不該來見我的。”

慕儀含怒瞪視他:“你以為把我氣走這事便完了嗎?”

“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以後無論帝都風雲如何變幻,餘身處嶺南,如在世外仙源,那些鬼蜮伎倆與我再無幹系了。”

太子

慕儀聽出他話中的輕松之意,沒好氣道:“你倒是真的輕松自在了!了卻心頭事,走得潇灑幹淨!”

裴業笑意深深:“大小姐知道業的心頭事是什麽?”

“我不知道才來問你啊!你又不說,還做出這副憊懶模樣!”

裴業低頭悶笑數聲,然後慢慢收斂了嬉笑,正色道:“有些話,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說了。”

慕儀被他的一本正經給唬住:“什、什麽?”

“男人的世界,是很危險的。你一個女子,不要冒險攙和其中。彈琴繡花、論詩品茗,這些才是你該做的事情。至于旁的,是男人該操心的事情。這是我們的戰場,成也好敗也好,生也好死也好,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而你,”裴業眼神溫和,“就像我前面說過的,你是一尊剔透的玉人,一不當心,就摔碎了。”

慕儀有些不服氣:“我才沒有那麽脆弱……”

“我不是說你脆弱。”裴業笑,“你很堅強,比我想象的要堅強。但你太不自惜了。凡事不要總想着別人,吳王殿下也好,你的家族也好,這些都不該被你放在第一位。珍重自身,比什麽都重要。”

慕儀沉默,半晌嘟嘟囔囔道:“就會說別人,你自己還不是沒做到?活得亂七八糟……”

裴業半彎了腰,與她平視,透徹的眸子對上剪水秋瞳:“那你可太小瞧我了。裴某活了二十三載,從來只做對自己有好處的事情。”

那天與裴業的對話到此為止。外面很快有人來催促說時間到了,裴業聞言幾分滑稽地聳聳肩,轉身就要離去。

慕儀忍不住喚了一聲:“休元君……”

他回頭看着她:“差點忘記了,聽說你病了?以後要多多當心,再難過也不要糟踐自己的身子,不然将來受罪的還是自己。”

慕儀不知道他到底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那些面色陰沉、虎視眈眈的仆從聽的,只能默然颔首。

他最後看了她一眼,輕笑一聲,闊步而去。

慕儀看着他越走越遠的背影,呆立原地久久不動。她想起當初那個風姿卓絕的白衣男子挑開簾子走進來時眼中的笑意,怎麽也沒料到他們最後也會在同一個地方告別。

明明是盛夏,她卻覺得莫名的冷。

下人們有偷偷窺伺的都被瑤環一個眼神橫得不敢妄動,過了很久瑜珥才挑簾入內,走到慕儀身邊。

她看着慕儀:“小姐,該回去了。”

慕儀似剛回過神來一般:“噢。對。該回去了。”

慕儀神思恍惚地帶着婢子慢慢往回走,卻在府內河的白玉橋上與萬黛不期而遇。

萬大小姐黛眉微挑,似嘲似諷:“溫大小姐見完檀郎了?”

慕儀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這麽看着我幹什麽?哦,是我說錯了,那不是溫大小姐的檀郎。溫大小姐這般心高氣傲,怎會看得上裴休元一介白衣?更何況,如今他連白衣都不是了,階下之囚一個,後半生都得在嶺南那個蠻荒之地度過了。可憐他為了你身敗名裂、前程盡毀,到頭來卻什麽都沒得到……”

“萬黛。”慕儀忽然打斷她,“你以為你贏了嗎?”

“什麽?”

慕儀湊近她:“你以為我會就這麽算了嗎?你錯了。”

“你想幹什麽?”

“不幹什麽。你讓我不痛快,我也要讓你不痛快。”慕儀看着她,“你聽說了沒?母親覺得我與吳王殿下的婚事有些不妥當,打算為我重定一門親事。”

萬黛睜大了眼睛,錯愕地盯着她。

“也許,太子殿下會覺得,溫氏的大小姐比萬氏的大小姐更适合當他的正妻?”

“溫慕儀你……”

“從小到大,我們争過名聲,争過地位,争過無數東西,唯一沒争過的,好像就是男人了。”慕儀笑,“我都有些期待了。”

萬黛凝視她:“你不可能做到。”

“那就試試看吧。”撂下這句話,慕儀潇灑而去,留萬黛在原地瞪着她的背影,銀牙緊咬。

被慕儀撂下的豪言壯語給唬住,萬黛雖然理智上不想理會,然而回到房中靜坐良久,越想越覺得不安,終是沒忍住跑去找了太子。

書房內,太子姬謇屏退左右,神色溫和地看着面前抿唇不語的女子,道:“怎麽了?咋咋呼呼跑過來,卻一句話都不說。一會兒還有大人要過來與我議事,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萬黛聞言一扭頭:“聽你這話,倒是嫌我多餘了。”

太子一笑,放下筆走到她身旁,手指撫過她的臉頰:“瞧瞧,怎麽又生氣了?誰惹了我們的萬大小姐?”

“誰惹了我你自己心裏有數!”

“喲,聽你這口氣,竟是我的不是了?”太子挑眉,“你且跟我說說,我又哪裏做錯了?”

“好,我問你,你此番大費周章搞出那麽多事來,到底想要做什麽?”

太子眉頭微蹙:“我想要做什麽不是早就與你說過了嗎?”

“你跟我說,你此番是為了離間溫慕儀與吳王,好讓吳王失去溫氏這個助力,再不能與你相争。”

“對,我是這麽說的。有什麽問題麽?”

“你想離間溫慕儀與吳王,那麽,他們分開之後,你……你是怎麽打算的?”

太子眉頭蹙得更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萬黛心中掙紮,那樣沒用的問題,光是在心裏想一想就讓她覺得自己像個最沒自信的婦人一般,可笑又卑微。

太子看到她的神情,忽然笑了笑,溫柔道:“阿黛,你忘記我們約定過什麽嗎?彼此坦誠,永不隐瞞。你有什麽話便告訴我,只要是你說的,我都是愛聽的。”

萬黛看着那雙明亮而蘊藏暖意的眼睛,心頭一陣柔軟,一咬牙便問了出來:“你對溫慕儀,到底有沒有……”

話只說了一半,但已經足夠讓太子明白她的意思。一瞬間他似乎怔在那裏了,只愕然地看着她。

她被他的神情看得氣惱,眉頭一皺正要發怒便聽到他朗聲笑起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簡直要變成大笑了。

萬黛急道:“你笑什麽!不許笑!”撲上去便要捂住他的嘴。

太子順勢将她摟入懷中,攥着她的手道:“我笑你整日胡思亂想,淨吃些沒來由的飛醋!”

“什麽叫我胡思亂想!是你自己做的事情太讓人誤會了!而且溫慕儀她……”

“她說什麽你便信?”太子神情越發愉悅,“我的阿黛妹妹幾時這麽天真了?溫大小姐是什麽個性的人你還不清楚?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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