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忍不下去了。
慕儀茫然地擡頭,卻見萬黛大步上了白玉橋,滿面怒色:“賤人!”伸手就想掌掴她的臉。
姬謇見狀忙将她護在身後,一把攥住萬黛的手腕:“你做什麽!”
“我做什麽?你還有臉問我做什麽?”萬黛怒道,“那你跟這個賤人大晚上在這裏做什麽?”
姬謇一時無言。
“沒話說了對吧?”萬黛冷笑,目光落到他的手上愈發憤恨,”你還要把我送你的笛子……你知不知道這笛子是我……“
慕儀似乎恍然大悟一般:“原來這笛子是阿黛姐姐送給太子哥哥的?早知道我便不要了。太子哥哥你也真是的,怎麽不跟阿儀說呢?倒害我白白開罪了阿黛姐姐。”
“你住嘴!”萬黛聽到她的話恨得連聲音都變了,一把奪過那笛子,“你既不把我送你的東西當回事兒,那還不如毀了算了!”一用力,那碧透的笛子便被投入水中。
“你……”姬謇惱怒地看向萬黛,對方毫不示弱地回視過來,只是那眼中隐隐泛起的淚水讓他的心不由一軟。
慕儀見到這個情形有些不自在地福了一福:“這麽晚了,阿儀還是先告退了。”
萬黛見她打算開溜,立刻揚聲阻止:“你給我站住!”
“你還想怎麽樣?”姬謇斥道,“這裏是在別人家!你還打算把鄭府的人都叫來看笑話不成?
“你敢做倒怕別人說了?”萬黛咄咄逼人。
太子一滞,然後惱道:“你若真鐵了心要鬧到人盡皆知,那便繼續吵吧。”
萬黛聽到他的話,猛地反應過來,若真的将此事鬧大,恐怕便無法挽回了。倒稱了溫慕儀那個賤人的意。
就這麽一猶豫,慕儀順勢脫身,不顧那兩人的表情,自顧自便回了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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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環已經等得有些急了,正準備出去尋尋便見她終于回來了,立刻迎上去。
“瑤環瑤環,你快去給我打聽一下,”慕儀劈面第一句話就是,“盛陽有沒有什麽特別靈驗的算命先生?你幫我問問,壬戌年十一月出生的人,是不是今年桃花運特別旺?”
“啊?”瑤環錯愕。
“算了,”慕儀想了想,“這些桃花都不順,全是倒插的,不好。還是別問了。”
瑤環被她弄得莫名其妙,還沒想明白便見她已自顧自進了裏間,連披風都沒取便倒在了床上,十分疲憊的樣子。
像是打了場仗回來一般。
第二日,這一夜的事情不胫而走,整個盛陽城都在傳溫大小姐挖了萬大小姐牆角,未來太子妃的人選或有變更。與之相伴的,還有前陣子吳王殿下觸怒臨川長公主,長主有意取消吳王殿下與溫大小姐婚事的消息也傳開了。衆人本來還在困惑溫大小姐不是吳王殿下的未婚妻嘛,怎會突然跑去勾搭太子殿下,聽到這個消息才明白過來,這是要鬧集體情變啊!
要說這四位的婚事可不是簡單的兒女結親,隐藏在其背後的,是朝堂兩大勢力集團各自結盟與對峙,如今突然來了個大混亂,恐怕整個大晉朝堂的格局都得随之發生改變。
大家正自惴惴不安,一件大事又拉開序幕。禦史黃彥上表彈劾工部尚書李書華借興修白河河道之名,貪污受賄、中飽私囊,欺君罔上。
皇帝震怒,下令徹查此事,煜都局勢瞬間風起雲湧。
不過半個月,便先後有多位大臣被牽涉其中,最後甚至在其中一個大臣家中找到了李書華各種罪名的證據,條條款款,時間地點人物一應俱全,詳細得吓人。
但這些都不是高|潮。
皇帝在震怒之下,下令将李書華下獄候審,并搜查其宅邸,誰料到竟在其書房的暗格內搜出了一匣子的密信,信中明确吩咐他如何借修河道之便行貪贓枉法之事,而落款赫然是太子身邊的謀臣杜徽。
事涉儲君,再小的事情都會變大,更何況這本就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白河是北方第一大河,流經之地沃野千裏,灌溉莊稼無數,然而其連年來也極易泛濫決堤,每次洪災都使無數災民流離失所,讓今上頭痛不已。
重修白河河道是由陛下親自下令的工程,一年前開始動工,由太子督辦,朝野上下無一例外地将此事看作是陛下對太子的一次考驗。
那些親太子的大臣原本盼望着太子可以通過這件事博得陛下的賞識,遏制吳王殿下這兩年越來越盛的鋒芒。可誰知,他竟在這麽重要的事情上縱容臣下胡作非為!
前些日子因為裴呈父子之事,陛下已對吳王殿下頗為贊譽,如今他這邊再出這樣的纰漏,簡直是将儲君之位拱手他人!
一些心思活絡的人縱貫局勢,不由地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站位。
這些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慕儀已經回到了聚城,每日關在自己的院子裏,聽着瑤環瑜珥給她傳來的各種事情,不由地搖頭發笑。
看見她們疑惑的目光,她笑着解釋:“我總算明白他前些日子為何沒來見我了,原是在忙這些。忙到就算阿母有意要取消我們的婚事也無心理睬。”
話說得輕松,心裏的結卻越來越緊。
聚城溫氏的小姐們也猜到她最近心情不好,卻沒一個敢貿然上門打擾,唯有一位膽子大也不在意的,随着自己的心意便上門了。
是聚城溫氏家主的嫡長女,溫靜萱。
她們對坐品茗,溫靜萱自帶幾分冷意的眉眼一絲波瀾也無:“大小姐最近閉門不出,是打算再不問世事了嗎?”
慕儀沒有反駁,只是看着她。溫靜萱不是一個喜歡說廢話的人,這一點她很清楚。
“我這幾日聽到一個消息,”溫靜萱道,“是關于吳王殿下的。”
慕儀執杯的手微微顫了一下。
“說是吳王殿下在盛陽遇上了一個民間女子,一見傾心,如今已被他收入房中,秘密安置了起來。”說着這樣的話題,溫靜萱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據說那女子是個孤女,沒有親人,長得十分貌美,吳王殿下對她寵愛非常,前些日子甚至替她找到了章匮的《舊風霜》琴譜。”
“喜歡章匮的琴譜?”慕儀語氣也很平靜,仿佛那話中的傾心她人的男子不是她的未婚夫君一般,“章匮的曲子平和恬淡,那女子既喜歡他的琴譜,想必也是一個心思恬淡、不慕富貴的。”
“心思恬淡、不慕富貴?”溫靜萱重複道,語氣裏終于帶了一絲怒意,“你現在是在給我表演你的心有多寬嗎?那女子若當真是你說的那樣的人,為何會甘願無名無分地做了別人的外室?難不成真是愛慕吳王殿下的人品氣度,愛慕到連名分臉面也不在意了?”
“阿萱,你就是太看重家族啊、體面啊這些東西,所以你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真的不在意它們。”慕儀苦笑道,“但我知道,這世上确實有人真的不在意。至少我見過一個。”
“誰?”
“便是上次我與吳王殿下出游時遇見的一個女子,不出意外,我想你說的那位吳王殿下如今十分寵愛的女子,應該就是她。”
“你見過她?”溫靜萱蹙眉反問。
“見過兩次。”慕儀道。
溫靜萱看慕儀閉門不出,還當她不問世事了,卻不知外面的風聲她是一點都沒落下。她能打聽到的消息,她也基本都聽說了。從聽到章匮的《舊風霜》起,她就基本确定,那女子多半便是秦姒墨。
唇邊溢出一絲苦笑。這劇情發展得實在太快了,上一次見面他們還是對立,一轉眼姬骞居然已經跟秦姒墨好上了,真是不能不佩服他的速度。
這些日子她受的打擊已經夠多了,她本以為再遇上什麽事情也不會再有觸動了,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心裏的某個角落還是那麽難過?
動亂
同理可得,慕儀與溫靜萱能打聽到的消息,臨川長公主自然更能打聽到,太子自然更更能打聽到,左相和陛下自然更更更能打聽到。
于是這麽遞推下去,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
于是衆人這才反應過來,最近這架勢,是這幾位齊心協力開個好幾個坑,然後同步更新啊!
今年的夏天不能更精彩!
李書華的案子越查越大,順藤摸瓜查到杜徽之後還牽扯進了一幫地方官員,包括盛陽鄭氏嫡子之一、時任洛城令的鄭矽。據查他們利用興修河道強征民夫,将人弄上河道去之後卻不給人吃飯,逼着那些民夫不眠不休地埋頭苦幹,許多民夫就這麽被活生生累死,白河兩岸白骨累累,慘絕人寰。
見到這個情況,許多家中有男子的人家都不願讓兒子去修河道,于是這些官員趁機敲詐勒索,逼得老百姓交巨額的免役錢,若叫不出來,便要拿女兒抵債。
這些事情早已鬧得民怨沸騰,只是一直被各級官員層層隐瞞,難達天聽。
陛下這回才是真正的勃然大怒,将李書華及八名涉事官員判了斬刑,其餘犯事情節較輕的也判了流放三千裏,抄家之後,家眷一應沒入教坊,淪為賤籍。
據說負責抄家的官員在執行公務這大半個月裏,見到各府的奇珍異寶無數,着實開了一回眼界,差點沒帶上夫人孩子一并去欣賞。
于此同時,陛下正式下旨,将興修白河河道之事轉交吳王負責。而在盛陽耽擱了好幾個月吳王和太子先後啓程返回煜都。
自然,一個是回去領賞的,另一個則是回去受罰的。
而慕儀似乎沒有注意到外天天翻地覆的時局,依舊整日關在房中看書習字的事宜,幾乎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
可惜即使身體被自我捆縛住,她的心情卻依舊無法獲得寧靜。
自從猜到姬骞的那個女人是秦姒墨之後,慕儀總是會想起那個下午,秦繼對她那番傾訴剖白。她有一萬個理由去懷疑那件事情是個陷阱,可處于一種她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本能,她相信了秦繼的話。
她也猜測過,秦姒墨和姬骞的事情,秦繼到底是個什麽态度。這個疑問在她心頭盤旋許久之後,她終于找了個由頭親自去到城外的朝雲寺進香,而秦繼也不負所望地出現在了那裏。
枝繁葉茂的大樹下,不用慕儀挑明秦繼便一臉平靜道:“姒墨的事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端儀皇後題字所用的顏料配方裏有一味極難得的草藥,很少有人識得。姒墨自幼在山野長大,熟知這些。我因為得到你的承諾,決定幫吳王先過了那一關,于是姒墨便主動提出要親自去找。誰知卻失足跌落山崖,雖然救得及時,也還是受了些輕傷。那段時間事情太多,我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便離開了,卻沒想到,她竟會瞞着我,又去找了吳王殿下……”
“也許是他們在找草藥的過程中越聊越投契,最後産生了感情也說不準。”慕儀說得平靜,“又或者更早。那一晚你将我從青淩江畔劫走,只剩他們二人獨處,也許當夜有些事情就萌生了源頭。”
秦繼沒有說話。
“如今你也尋不到她嗎?”慕儀問。
秦繼搖頭:“當初小青之所以能尋到她的蹤跡,無非是因為姒墨身上有特殊的香料,一路留下記號小青就能循着蹤跡找過去。可如今她不願意我找到她,我便沒有辦法了。”頓了頓,“她看着性子平和,但真的決定了什麽事情,是誰都攔不住的。”
慕儀只是苦笑。
“你,在生她的氣嗎?”秦繼忽然道,“姒墨此番的行為,想必令你不悅了。你怪她嗎?”
慕儀看向他:“你希望我怎麽回答?”
“我想着你多半是不高興的,可我卻盼着你不要太過生氣。”
“自然,那是你妹妹,你自然要護着她。”慕儀語氣有幾分苦。
秦繼卻微微笑了:“我盼着你別惱,不僅是因為她是我妹妹,還因為,你有多惱,就證明你有多在意吳王殿下。”
慕儀被他說得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反應。
似乎是在那天開始,秦繼那只青色的小鳥總愛飛到她的窗前,盤旋低鳴,似乎有滿腔的心事要對她訴說。
慕儀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還以為是秦繼有什麽話要帶給她,可是檢查了它之後卻并沒有發現什麽條子。她困惑了一陣子,然後便明白了,它是他遣來陪伴她的。
這樣的情況讓她覺得惶恐,明明她是即将嫁為他人婦的,明明她其實一點都不喜歡他。
可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她沒有制止這種行為。
九月十八,九顆血淋淋的人頭在煜都西市的獨柳樹刑場落下,慕儀也在同一日由聚城啓程返回煜都。
這一段時間她在本家待得十分清靜,一想到回到煜都就要面對更複雜的局面就實在有些想再拖一拖。
但這回卻由不得她。
十一月十三,便是她的十五歲生辰,家族将在那一日為她舉行及笄大禮。這是慕儀人生中第一個完完全全以她為主角的儀式,這個儀式将正式向天下宣布她已成年,屆時整個煜都的命婦貴女都将前來觀禮,半分輕忽不得。
因着需要準備的事情太多,慕儀本以為會走得比較迅速,哪知原本只需要二十多天的路程這回居然硬生生多花了一倍的時間。浩浩蕩蕩的車隊在走了一個半月之後終于回到了闊別半載之久的煜都,而在這一個半月的時間內,朝堂又接二連三發生了三件大事。
旁的都可以忽略,最重要的一件,太子姬謇行厭勝之術詛咒陛下卻被發現,此刻已被鎖拿起來。
事情的全部慕儀是在第二日才從餘紫觞口中得知。說是太子良娣沈氏有孕,陛下親自駕臨東宮看望。這原是莫大的殊榮,對于近期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來說無疑是件比得子還讓人欣喜的好事。可誰知看完兒子的妾侍之後,陛下一時興起又在東宮轉了幾圈,無意中推開一個房間卻看到房內供着偶人,偶人上刻着一行小字,湊近一看正是他的生辰八字。
陛下勃然大怒。
巫蠱之禍歷朝歷代總是少不了,慕儀沒料到在她有生之年居然也有幸領略一回。在聽完事情的梗概之後,她就知道,太子約莫是要完蛋了。
她料得半分不差。
此前因為白河貪污案陛下早已對太子心存不滿,許是礙着父子情面才一再輕縱,此番出了這麽一檔子事,數罪并罰,很快便有人供出白河貪污一事太子也脫不了幹系。
牆倒衆人推,自古都是如此,陛下雷霆之怒之下,太子黨羽紛紛丢盔棄甲,不過半個月查出來的太子罪責便有幾十條,當真是罪如山積。
十一月初五,陛下降旨,将太子廢為庶人,幽禁于東陽宮。
與此同時,一衆親附太子的大臣皆被懲處,執金吾沈翼被削職,那位扯進貪污案的洛城令鄭矽原本還靠着家族的勢力被關而不審,如今終于被提出來,直接判了斬立決,盛陽鄭氏家主鄭硯被狠狠申斥,族中一應子弟的恩蔭官位全被剝奪。
富貴尊榮,轉頭成空。
旨意降下來那天,他們的車隊行到了距離煜都五十裏的一座小城。當夜慕儀立在庭院中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卻見到母親慢慢走到她的身邊。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沉默許久,臨川長公主才慢慢開口:“你都想明白了。”
她輕垂眼睫:“是。”
她都想明白了。
很多事情置身其中只覺得迷霧漫天,可是回頭來看,處處都是蛛絲馬跡。從前她存了逃避之心,不願意去看明白,可是這一次卻由不得她再逃避。
這回盛陽的事情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
正如她在盛陽鄭府與餘紫觞分析的那樣,太子原本打算利用太祖禦書被竊一事栽贓姬骞,同時離間他與慕儀的關系,令溫氏與他交惡,可誰知一切都被姬骞算在其中。
裴業應該是姬骞的人。他大抵是看出了父親追随太子的政治立場,覺得太過危險,又或者是他看出了太子最終必定會敗給吳王,所以他違背父親的意願,自己做了決定。
那幅禦書不是姬骞騙他接下的,而是他心甘情願自己收下的。
背上這個冒犯太祖的罪名,舍了父親和自己的一生前程,換來家族其餘人的平安,這筆買賣劃算得緊。
她想起在沉香水閣,裴業篤定的笑容,他說:“我從來只做對自己有好處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
姬骞做了這樣的布置,無非是在把高中自己名聲的同時,讓太子他們誤以為,至少離間他和溫氏的計劃成功了,而他再暗中動手,一舉找到他們的死穴。
貪污案只是個引子,巫蠱才是大戲。
如果她沒料錯的話,這一次,父親和姬骞該是早就謀劃好的,不然當初,姬骞恐怕也不能那麽輕易将她從聚城溫府帶走。
她當時還當是他能耐了得,如今看來,分明是父親暗中默許。
這兩個她最在意的男人聯合在一起,将她蒙在鼓中,像傻子一樣耍得團團轉,到頭來只是為了自己的私欲。
她只覺得齒冷。
“我們都被騙了。”她聽到母親冷而淡的聲音,“他們……當真是很好,非常好。”
“阿母……”她擡頭,想要安慰幾句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是了,被蒙蔽的不止自己一個,母親又何嘗不是被父親蒙在鼓中,前些日子還巴巴地寫信同他商讨解除她與姬骞婚約的事情。她的這個反應落在太子等人的眼中,更讓他們堅信了自己計劃的成功。
而這些想必也在父親和姬骞的算計之內。
臨川長公主扯唇笑了笑:“其實事情是這樣也沒什麽不好,至少我們知道前陣子,阿骞寵愛那個民女不過是做個樣子去迷惑旁人,他到底不是真被別的女人迷了心智。”
她苦笑。是了,這恐怕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可是事到如今,這個消息還重要嗎,她又真的在乎嗎?
慕儀在十一月初返回煜都,此刻距離她的及笄禮已經不到半月,而外面又亂成這樣,慕儀當時就揣度着,這個及笄禮多半要推遲了。
果不其然,父親很快宣布,将她的笄禮推遲到次年上巳節。大家都表示理解。
十二月初,陛下下旨,改立吳王姬骞為雍王,成功将整個朝堂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的四兒子身上。
天下皆知,雍即煜都,雍王則為煜都王。以京畿之地為其封地,足見其地位的尊崇。
雍王作為僅次于太子的皇子爵位,歷來只封嫡子,通常是皇後的長子得封太子,次子則為雍王。大晉歷史上也曾有過三位太子是先封雍王,再封太子。
今上沒有嫡子,立了二皇子為太子之後便将雍王之位一直空缺,如今太子被廢,吳王改立為雍王,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這個從前一度不起眼的四皇子,即将成為帝國的新一任儲君。
人心浮動,所有人都開始為自己的将來籌謀打算,慕儀卻沒有心情去管這些。
她如同在聚城一樣,整日關在房中,也不做什麽,就是發呆。有時候一走神,大半日就過去了。她覺得這樣也很好,至少時光不是那麽難捱,也不用去見那些讨厭的人和事,她甚至想着,要是能這樣一直下去,似乎也不錯。
那年冬日煜都的雪下得特別大,她常常倚在窗邊看着漫天碎瓊亂玉,一站就是一整天。
後來她想,也許就是在那個冬日,她性子裏最後的天真被一點一點磨盡,留下的只剩滿目狼藉。
姬骞行雍王冊封禮的那天,慕儀坐在廊下慢吞吞地用完了一個大大的冰碗。天寒地凍,她吃完之後整個人都僵成了一團。瑤環瑜珥沉默地立在一側,不知該如何反應。
小青在她頭上盤旋,叽叽喳喳叫個不停。慕儀在聚城時它就這麽來看她,後來慕儀回了煜都,它便跟着回來,一路上慕儀只要擡頭,十次有八次總能看到它,她心中明白,那個人一定也在附近。他一直默默地陪伴着她。
想到這裏慕儀心頭一痛,面上卻笑了。她伸出手指,示意小青落到上面。
她看着它血紅的尖喙,輕聲道:“你怎麽總是這麽開心啊?每次來看我都叽叽喳喳的,從來不會有憂愁似的。”聲音低下去,“我要是可以像你一樣就好了。”
她覺得她潛意識裏一直在等待着什麽,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些什麽。
直到那一日,在溫府的湖畔,她看到姬骞長身玉立的身影。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她,心中只覺得恍惚。他們有多久沒見了?自從那一夜在裴府之後,居然已經有六個月了。
在這期間,他忙着扳倒太子,忙着擁抱別的女人,忙着當他的雍王殿下,早顧不上她了。
“怎麽瘦了這麽多?”他在她面前站定,蹙眉,“臉色這麽差,不是說你的病早養好了嗎?”
她不說話 。
“你這個樣子,是在生我的氣?”他略一思忖,“是了,我還欠你一個解釋。”
“那夜我将你的筆墨示于人前,你肯定很生氣吧?”他道,“跟我說說,你後來私下罵了我幾次?”
他大抵是想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奈何慕儀一點也笑不出來,面無表情,倒叫他有些無趣。
輕嘆口氣:“縱然你當時生氣,如今也該氣消了吧?裴休元與我早有默契,那晚他必然會出面擔下那個名頭,你的名節不會有半分損傷,那些只是做給旁人看的而已。”他伸手撫摸她的臉,“我不會當真置你于險地,阿儀。”
誅殺
輕嘆口氣:“縱然你當時生氣,如今也該氣消了吧?裴休元與我早有默契,那晚他必然會出面擔下那個名頭,你的名節不會有半分損傷,那些只是做給旁人看的而已。”他伸手撫摸她的臉,“我不會當真置你于險地,阿儀。”
是,這些她早就想明白了。那是他們演給太子看的一場戲,環環緊扣的大戲,而她是其中最關鍵的棋子。若他提前告訴她自己的計劃,她必然會幫助他,可他卻選擇将她蒙在鼓中,只因他需要她最真實的反應,好讓太子的人安心。
可她讨厭這種被人蒙騙的感覺,這會讓她想起那個給她留下不好回憶的上元節。
見她還是那個表情,他扯起唇角笑了一下:“你這樣子,是不想見到我了?”
她終于開口:“你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麽?”
“你猜不出來?”他似笑非笑,“以你的聰明,不該問這種問題。”
不,她不聰明。她一點都不聰明。
她忽然覺得無力。
剛才那一瞬,她想知道的是,秦姒墨是怎麽回事。她聽說他曾派人大張旗鼓去洛城為她搜尋失落的章匮遺曲,暗中卻搜羅了大量太子黨羽貪污腐敗的證據。那麽果真如母親所說,他和她在一起不過是為了迷惑旁人,他并沒有真的……
朝堂上出了那麽大的事情,可她甚至連去關心一下都做不到。這段時間充斥她腦海的,不過是這個男人,他和別的女人在做些什麽。
可這些心思,她不能說給他聽。
這麽想着,她忽然就覺得自己實在可悲。這樣的心情,與那些渴盼着夫君憐惜的婦人有什麽差別?
強烈的自我厭惡湧上心頭,她猛地轉身就要離開,姬骞卻忽然動了怒氣,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毫不費力地一扯就将她擁入懷中。
他從身後抱着她,不顧她奮力的掙紮,冷聲道:“你現在跟又我裝些什麽!前些日子你鬧出那樣的事情不就是想要我來找你,跟你服軟示弱嗎?如今我來了,你怎麽不繼續拿喬了?”
她被他的話說得心頭一涼。
病中跟母親說的那一番話,她一直告訴自己,不過是因為病糊塗了才一時失言。可是在心底深處,她不願意承認的是,她說出那番話其實是故意的。她知道母親對她的疼愛,若知曉自己因為這樁婚事這般痛苦一定會設法取消。而那時,必須依靠溫氏勢力的姬骞必然會有所行動。
說到底,她只是想要以家族的勢力來威脅他。
這實在太可笑了。她從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會用上這樣的手段去留住男人。
更可笑的是,在她做出這樣的事情之後,整整六個月那個男人卻一個影子都沒有。仿佛這樁婚事對他而言無足輕重。仿佛從頭到尾不過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她簡直無法面對卑微可笑到這個地步的自己。
“混賬!你放開我!”她奮力掙紮,奈何男人和女人力量的差距太大,縱然使出渾身力氣,卻根本撼動不了分毫。
姬骞被她鬧得心煩,索性将她掉了個方向,逼迫她面朝着自己,右手扣住她的腰肢,低聲道:“你到底在鬧些什麽?”
她無法置信。這個男人,明明是他利用她、騙了她之後再将她置之不理長達數月,在這期間還和別的女子将風月逸聞鬧得滿城皆知,怎麽此刻居然還能這般理直氣壯地指責自己?
氣到了極點,她反而笑了:“我不想跟你說話。你放開我。”
“你不想跟我說話,那你想跟誰說話?秦紹之?”他眼睛危險地眯起,“那只每天都飛來看你的畜生身上藏了些什麽,惹得溫大小姐連體面都不要了!”
她看着他,心中知道他說的是小青。果然,他還是知道了,知道了自己這幾個月裏和秦繼的種種往來。
看着他眼中無法掩飾的惱恨和怒意,她忽然明白,原來自己最近的各種反常,原來自己不顧規矩地和秦繼暗中往來,無非是對他心存怨恨。
她想報複他。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我的事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他冷笑,“你是我的未婚妻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如今你背着我和別的男人私下往來,還說我無關?”
她看着他,忽然道:“你納的那名女子,是秦姒墨對嗎?”
他蹙眉:“是。”
“你喜歡她?”她覺得她聲音如同從嗓子眼擠出來的一般。
這一回他沒有很快回答,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是。”
她以為她聽到會控制不住哭出來,但事實上她只是啞了片刻,便繼續道:“她不會一直做你的外室吧,你預備怎麽安置她?”
姬骞思忖了片刻,這才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向慕儀:“你……不會是在擔心姒墨過門會影響到你的地位吧?”
慕儀不出聲,他似乎當她默認了,用一種淡漠到無以複加的口吻道:“姒墨與你不一樣,她不在意虛名,也不喜歡踩在別人頭上。無論我最後如何安置她,她都不會與你争的。”
她覺得他的話好像一柄鋒利的刀刃,直直地紮進她的心口,痛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可是不待她想出什麽話來回擊,他便轉身而去,只留下一句:“你好自為之。”
慕儀看着他大步離開的背影,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阿母,你猜錯了。我們都猜錯了。
原來他對她,并不只是利用那麽簡單。
很早以前慕儀曾看過一本書,書上講人們的記憶有時候會下意識的自我保護,一些太不愉快的記憶它會自動避開,便是傳說中的自欺欺人了。
慕儀覺得這個說法也是有道理的,至少在很多年後她回憶起來,那一天之後的許多記憶都十分匆忙模糊。
她知道這是因為她下意識不願意去面對。
溫慕儀在十五歲那年的上巳節舉行了盛大的及笄禮,風華傾動煜都,所有人都在說溫氏金尊玉貴的大小姐終于長成了,很快便将嫁入天家為婦。
而她的夫君,是從前的吳王殿下,如今的雍王殿下,未來的太子殿下。
那年八月初一,慕儀身披嫁衣,坐在花轎中由人擡入了雍王府。慕儀坐在轎內,聽着外面人聲鼎沸,忽然一陣恍惚。她想起六歲那年,她和姬骞一起去看紫堇公主出降,當時的一切都與今日如此相似。
一樣的十裏鋪錦。
一樣的滿城轟動。
一樣的天子駕臨。
她想起那個時候,姬骞抱着小小的她,她坐在他的膝上,與他額頭相觸。
他說:“新婦子,就是像紫堇姐姐這樣,穿着好看的衣服,坐在花轎上,讓人擡到夫君家裏去。”
他說:“阿儀是四哥哥的新婦子,自然,是要擡到四哥哥的家裏了。”
他說:“擡到四哥哥家裏,然後跟四哥哥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那真是她聽過的,最大的謊話。
雍王婚後第三個月,十一月初三,黃道吉日,諸事皆宜。陛下降旨立其為太子,雍王妃溫氏為太子妃。
餘紫觞在慕儀成為太子妃的兩個月後決定啓程去遠游,慕儀到城外送她。
剛過完新年,煜都還洋溢在一片喜氣之內,慕儀身披狐皮鬥篷,握着餘紫觞的手,遲遲不舍得放開。
餘紫觞笑着摸摸她的頭:“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回去吧。”
她眼眶微微發紅:“傅母當真不願留下來陪阿儀?”
“不是我不願陪你,只是游歷天下是我長久的心願,拖到今日才去實現,已是有些遲了。”
“傅母好生潇灑,阿儀卻是不行了。”慕儀黯然道。
餘紫觞眼神溫和地看着她,慕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