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從前見慣了她倨傲自我的樣子,這般柔和的神情已經有許久不曾看到:“雖然你是我一手帶大的,但其實我們不是一路人。我這樣的生活你心中或許羨慕,但若讓你選,你卻是絕不會選的。”
慕儀不語。
餘紫觞沒有說出來的話兩人都心知肚明。
她是長在曠野的無邊芨芨草,而慕儀,是養在幽室的人間富貴花。
終究不一樣。
“我現在離開,你覺得難過。但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離開對你來說才是最好的。”
餘紫觞離開後慕儀消沉了好一段日子,最近一年她本就不愛說話,如今更是沉默。
姬骞有時間覺得她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的她人前端莊靜雅,人後機靈俏皮,奇思妙想層出不窮,讓他怎麽看都看不夠。可如今這個被她娶回家的女人卻終日沉默寡言,看他的時候也是面無表情,仿佛死了一般。
他簡直有一種自己逼良為娼的錯覺。
姬骞成為太子之後的第九個月,白河河道再次決堤,姬骞奉旨離京巡視河道。而與此同時,被囚東陽宮已近一年半的廢太子姬謇密謀反撲,暗中集結舊部趁姬骞離京的空檔意圖逼宮。
靠着前執金吾沈翼的帶領,九重宮門大開,廢太子的軍隊湧入皇宮,而此時陛下已感染風寒數月,服了藥正在沉睡。
眼看江山就要易主,姬謇尚來不及激動,卻見本該在千裏之外巡視白河的四弟姬骞身披玄色刺蟠龍鬥篷,含笑立于九級臺階之上看着自己。
而他的身後的骊霄殿金頂上,沉默地蹲踞着一排又一排羽林兒郎,彎弓搭箭,目光森冷如鷹鹫。
嗜血而無情。
這一夜慕儀一直坐在東宮的寝殿內讀書,燈花晃動,她的心也跟着搖晃。
東宮外面早已被金吾衛團團圍住,她沒有出去看過,于是也就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廢太子的反軍,還是她夫君派來保護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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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的宮娥們偷觑她的神色,心裏緊張之餘都不由嘀咕:太子妃實在是太沉着了,比我等高明太多太多。
還沒想完,高明的太子妃殿下就奮力将手中的書冊都砸到了牆上。
瑜珥走過去将書冊撿起來,再握着她的手:“小姐不要擔心,太子殿下不會有事的。”
她抿唇,良久輕聲道:“我知道。”
當夜寅時三刻,宮中傳來消息,廢太子意圖逼宮,被太子殿下帶兵鎮壓。太子殿下仁慈,本欲留兄長一條性命,奈何廢太子冥頑不靈,竟橫劍自刎,當場身亡。其追随者一千餘人被羽林郎悉數誅殺。
慕儀看着跪在她腳下報喜的宮人,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
瑤環看她似乎說了句什麽,還當她有什麽吩咐,湊上前問道:“太子妃說什麽?”
“我說,幸好是在骊霄殿前,而不是博政殿。”慕儀淡淡道,“眼看就是要上朝的時辰了,這麽短的時間,恐怕連地上的血都來不及收拾幹淨。要是大臣中有一兩個暈血的,就真是糟了。”
報喜的宮人沒料到她會有這番奇論,驚得呆在當場不知該作何反應,那滑稽的模樣倒把她給逗笑了。
第二日早朝時,這起轟轟烈烈的逼宮奪位事件便被攤開來讨論,給廢太子定罪之後,便開始追究同黨。
廢太子的母族許氏一族全被牽連入內,十四歲以上的男子一律枭首,女眷沒入教坊,永世不得脫離賤籍。這是被懲處得最重的。緊随其後的便是率領叛軍闖入皇宮的沈翼及其族人。沈翼在當夜十分英勇地以身護主,身中數箭,最後力竭而亡。他死了幹淨,族人卻全都沒能逃脫罪責,積累數十年的滿族榮耀最終煙消雲散。
這些人倒黴都在慕儀意料之中,唯有一位比較意外。煜都鄭氏現任族長的胞弟被發現暗中協助廢太子奪宮,最終被降旨斬首,三個兒子全被流放。
鄭氏原本因為上回白河河道貪污一事已經大受打擊,在民間的聲望一落千丈,如今族長胞弟再被牽連進謀反之事,更是致命的打擊。
鄭氏族長連上三封奏疏,稱自己胞弟犯下如此大罪,乃他訓導不嚴的結果,求陛下降罪責罰。
大家見陛下最近殺人殺得正在興頭上,還以為他會順手就将他也了結了,誰知陛下不僅沒責罰他,還公開寬慰道,他弟弟犯的錯與他無關,萬勿過分自責。
陛下如此寬宏大量,鄭族長就更自責了,最後還是一意孤行開了祠堂,自願讓出族長之位,改換他羸弱多病的大哥接任。
然而經過這樣連番的折騰,鄭氏徹底衰頹,從前還能勉強和溫萬二族并列,如今卻再也無力與兩族相争。
這段時間姬骞一直很忙,很少回東宮,就算回來也是歇在書房。慕儀知道他有大事要辦,沒空搭理自己,不過這樣也好,反正如今見了他她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這樣過了三個月,某天夜裏她正躺在床上努力入睡,卻聽見外面一陣喧嘩。
是姬骞回來了。
幾個月不見,他瘦了許多,也黑了一些,看起來少了幾分儒雅,多了幾分英挺。他似乎心情不錯,立在那裏任由宮娥替他寬衣去冠,一雙黑沉沉的眼眸映照着晃動的燈燭,看起來英俊到了蠱惑的地步。
慕儀坐在榻上瞧着他,半晌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不顧他困惑的神情,便接着宮娥的動作替他寬衣。
他瞅她片刻,忽然用力攬住她的腰直接将她拉到自己懷裏。她猝不及防,驚叫了一聲。
“太子妃今日好興致,”他低聲道,“居然親自為孤寬衣。”
“殿下近日辛苦了,臣妾心疼殿下的身子。”她柔柔道,神情看不出真假。
他眯起眼睛看她,忽的扯唇笑了一下。慕儀被他的笑容晃了神,反應過來卻發現他溫熱的唇已貼上了她眉心的花钿。他聲音低沉,說出來的話十分暧昧:“那孤要好好謝謝太子妃了。”
宮娥們識相地往殿外撤退。她們的腳步飛快,奈何還沒出門就看到太子殿下一把抱起了太子妃,朝床榻走去。
彼此對視一眼,心下都對自家可強勢大氣、可溫婉媚人的太子妃十分欽佩。
做女人就得像這樣!
情癡
慕儀與姬骞躺在東宮寝殿那張寬大的床榻上,她靠在他的懷中,聽着他胸口平穩有力的心跳,一瞬間滋味複雜。
誰也不知道,方才她看着燈燭中他那張幾分陌生的臉,忽然湧上她心頭的,除了這些日子經久不散的怨恨,還有連她自己也不願承認的想念。
幾個月不見,她很想念他。
一想到他正在做多麽危險的事情,就算心中明白以他的性子必然是勝券在握,她也控制不住地擔憂。
這個男人一次次地輕賤她的感情,可她還是控制不住地在意她。
她先把他放在了心上,就注定了在這段關系裏,她是卑微的那方。
她甚至在心裏想,算了,不要再和他繼續怄氣了。他是什麽樣的人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嗎,當初可以接受,如今為什麽不能繼續接受呢?
也許他們還可以回到兩年前,回到她去盛陽之前,他們還是人人稱羨的青梅竹馬。
假裝那些事情都不存在,然後抓住表象上的快樂,這樣能過得自在一點。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她擡頭,心裏想着無論他說什麽,自己只需要湊過去親他就可以了。新婚之夜她硬着心腸拒絕了他,于是惹得他生了氣。他以為她對秦繼有情,她也由着他誤會,反正是他先辜負的她。可是如今她不想這樣了。她想要一個臺階下,想來想去好像只有這個方式最合适。雖然沒有經驗,但是男女之間的事情該是什麽樣子她卻是知道的。只要她這麽做了,他就該明白她的意思了。她不想繼續生他的氣了,他們還可以繼續假裝沒事地好好生活下去了。
“姒墨有孕了,我想選一個好日子正式納她過門。”他的聲音又淡又平靜,她卻覺得如一道響雷在耳邊炸響,讓她好半晌回不過神來。
他等了片刻,見她沒反應,耐心地問道:“你怎麽說?”
她沉默許久,終是輕輕應道:“噢。好啊,我沒意見。”
秦姒墨終究沒能在一個好日子過門,先她一步的是原本的太子妃候選人,萬黛萬大小姐。
十一月初一,太子姬骞納萬氏嫡長女為良娣,地位僅次于太子妃溫氏。
慕儀曾和瑤環深入探讨過為什麽萬黛會甘願自降身份來為人妾侍,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位必然是來尋仇的。
須知對她們這種出身的女子來說,就算是入宮為妃也是委屈了的,只因妾侍終究是妾侍,比不上當良家主母面上光彩。
萬黛既然做出這麽大的犧牲,必然是存了大圖謀。
更何況聽說廢太子被囚之後她便一直閉門不出,而廢太子死訊傳出的第二天她便大病了一場,直到如今才算好利索。
情郎屍骨未寒,她就跑來服侍殺情郎的兇手,若說不是居心不良,慕儀立刻就把她一屋子的藏書給燒了。
然而這些她雖然明白卻半分奈何不得,三個月後的一個清晨,萬黛恭敬地立在她的面前,雙手茶盞舉過頭頂,慢慢地跪了下去。
慕儀知道,這天下沒有人能比她更明白,萬黛那一跪對她的屈辱感有多大。她們兩個人鬥了十來年,這是第一次,萬黛完完全全在慕儀面前低了頭,恭敬地下跪行禮。
慕儀覺得,就為了那一跪,萬黛也得想方設法弄死她。
萬黛的報複來得又快又精準。
一個月後的某日,萬良娣邀太子妃一起去大慈恩寺進香,卻一反常态地沒有全副儀駕、大張旗鼓地去,反而低調地隐了身份。慕儀知道她有什麽東西要給她看,然而臨陣退縮不是她的風格,懷着一腔孤勇就奔赴戰場了。
也不知萬黛使用了多少手段,居然避開了守衛,帶着她走進了大慈恩寺的一處禪房的小院。
時候已是臘月,大慈恩寺的梅花開得正好,枝頭灼灼、鮮紅如血。秦姒墨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立在梅樹前,姬骞半擁着她,兩個人沉默地立在那裏,靜靜地看着梅花,許久都沒有出聲。
從慕儀的角度看去,只覺得這兩個身影一個纖細窈窕,一個高大挺拔,依偎在一起的時候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好一對璧人。
“這梅花開得真漂亮,整個煜都沒有哪裏的梅花比得上這兒。”是秦姒墨一貫清淡的嗓音,然而不知是不是慕儀的錯覺,總覺得這語氣比起初見她時多了幾分柔情。
姬骞沉默了一瞬,溫柔道:“其實東宮的梅花開得也很好,你若喜歡,便早日搬進來,我命人将梅樹都移植到你殿外。”
秦姒墨似乎笑了:“搬進東宮去?我不要。我跟你如今這樣很好,我見不到你別的女人,她們也見不到我,大家都不會不高興。何苦湊到一起惹得彼此都不痛快呢?”
姬骞這回沒再說話,只是慢慢擁緊了她。秦姒墨也不掙紮,柔順地靠在他胸口,唇畔含笑。
她微微偏了偏頭,慕儀這才看清,秦姒墨當真與當初在青淩江畔見到的樣子不同了。當時的她眉眼疏淡,對所有人都是無所謂的淡然,如今的她卻眼角眉梢都充滿了溫柔的笑意。
那是被所愛之人珍重愛惜的女子才會露出的表情。
她的視線順着下滑,看到秦姒墨半隐在大氅下的、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是她的夫君和別的女人的孩子。
萬黛适時在她身後輕聲道:“太子妃殿下,看來我們很快就會添一個好姐妹了。也不知這位妹妹是會給太子殿下誕下一個兒子還是女兒?不過臣妾想,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殿下都會十分喜愛的。”
胸口憋着一股氣,她慢慢轉過頭,看着萬黛:“這是自然。殿下本就看重這女子,若她誕下子嗣,必然會更加視若珍寶。到時候迎進東宮,想來也會賜個不錯的位分,興許便是和妹妹你一樣的良娣呢。”
萬黛臉色一白,咬牙沒有說話。
開了春宮中就傳出消息,陛下的身子越來越差,只怕是撐不了多久了。姬骞在這個關頭生動地給全天下展示了一番什麽叫做模範孝子,不分晝夜地住在宮中侍疾,親自伺候湯藥,盡心盡力,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慕儀很少能見到他,即使見也總是匆匆一面。她每日和東宮別的姬妾談書論畫,日子也就這麽平靜地過去了。
當然,有時候也會輪到她入宮去展示一下孝心,而這種任務她從來都能完美地完成。
一切似乎都有條不紊地朝最後那個目标走去,姬骞多年追逐的位置近在眼前,慕儀心中卻隐隐有着不安。
似乎暗地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什麽陰謀在悄然醞釀。
順泰二十六年五月,太子妃溫氏親自出城去白雲寺誦經禮佛,為久病的陛下祈福。
慕儀沒料到她會在這裏遇襲。
保護她的侍衛先後橫死腳下,滿地都是殷紅得觸目的血,而那些目光森冷、手執長劍的男子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她掌心全是冷汗,一瞬間覺得也許今夜自己真的會交代在這裏了。
是秦繼救了她。
她趴在他的背上,看着他身手利落地解決圍攻的殺手,每一招都狠絕到極點。
那些碎裂的肢體,飛濺的鮮血,逐漸模糊了她的視線。
他背着她躲到後山一處山洞中,慕儀一直在微微發抖。他察覺了她的恐懼,柔聲安慰道:“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她忽然攥緊他的袍子,用力太猛,惹得他悶哼一聲。她這才發覺他胸口殷紅一片,方才還以為是那些殺手的血,此刻看來,竟是他自己的。
他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滿不在乎地笑了一笑:“對方人太多,不小心被刺了一劍,不礙事的。”
“可是,可是你流了好多血……”她神色惶急,“傷口太深了,不止血你會死的!”
“哪那麽容易死!”他道,“我曾受過比這嚴重幾倍的傷,一個人倒在冰天雪地裏,掙紮了三日,最後還是活了下來。”
他說這話本是為了安慰她,她卻被話中的內容給驚住。身負重傷、一個人冰天雪地裏求救無門……那該是多麽絕望的處境?
低下頭,她悶悶道:“你為什麽要來救我?你看不出這是個陷阱麽?”
他不說話。
“你根本不是什麽趙舜的後人,而是廢太子的人對不對?我早就猜出來了。廢太子已經死了,你這些日子又都沒出現,我還以為你早離開煜都躲起來了。你為什麽還要出現……”
他凝視着她,忽的伸手撫摸她的臉頰。她遲疑了一下,到底沒有躲開。
他手上還帶着血,将她雪玉一般的臉頰也染上幾分紅色。他低聲道:“我本是該走的,可我卻舍不得你。”
慕儀眼睫輕顫。
“那一日,你與姒墨在青淩江畔琴筝合奏,我遠遠地看着你,你坐在竹樓上,臉上像是笑又像是沒有笑,明明是有幾分漫不經心的樣子,手下彈出來的曲子卻是我這輩子都沒有聽過的動聽悅耳。當時我就覺得心裏有什麽不一樣了。後來我劫走了你,我告訴自己我是為了救姒墨,可其實,我只是控制不了想靠你近一點。那天晚上你跟我在江心論曲,你那麽清楚地看透我曲中的心事,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像你這樣明白我。
“我奉命去接近吳王殿下,以禦書之事引他入局,并設計離間你與他。這是我的任務,但這個任務的內容并不包括去接近你。我後來一直跟着你,只是因為我擔心你。
“我知道這樣很危險,也許下一刻我的命就沒了。我一次次告訴自己,今天最後看你一次,以後都不去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的腳就好像自己會動一樣,在我還沒反應過來就又去到了你的身邊。
“我知道我在犯傻,你跟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你那麽高貴,那麽美麗,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一樣,讓我只能仰望,連伸手碰一下都擔心是一種亵渎。
“我沒想到有一天我居然會這麽将一個人放在心上。我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想看到你,閉上眼睛夢中也是你的模樣。我整日地跟着你,可你總是閉門不出。溫府我進不去,于是我便在外面陪着你,想象你在裏面做什麽。彈琴,看書,賞花,小寐……”
說到這裏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一定在笑我了,我怎麽會見過你小寐的樣子。可是你相信麽?溫府我曾經悄悄潛進去一次。我知道你院子在第六進,叫蕪園。我進去的時候看到你躺在院中的紫藤架下看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院子裏一個侍女也沒有,大約是你把她們都趕走了吧。當時已經是秋天了,我擔心你着涼,想要給你披上衣服,卻又怕被人發現,更怕吵醒了你吓到你。我就這麽擔心着猶豫着,就聽到外面有人來了,我沒辦法,只好最後看了你一眼,匆匆離開。”
慕儀聽到這裏忽然別過頭去,秦繼見狀自嘲一笑,手慢慢垂下去:“我現在跟你說這些,你一定很不喜歡聽吧?我知道是我冒犯,你已經嫁人了,那個人還是未來的一國之君,我……”
慕儀忽的握住他的手,眸中含淚,一字一句道:“不,紹之君。我很謝謝你。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沒有人像你這樣把我放在心上。我甚至不知道我有哪裏好,值得你這麽對我。你說的那個未來的一國之君,他根本不在乎我。他對我用盡各種卑劣的手段,把我們的情分糟蹋得差不多了。如果可以,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手越握越緊,“如果我們可以早點遇到就好了……如果我不是溫慕儀就好了……”
他怔怔地凝視着她,眼中隐有淚意,緊緊地握着她的手,低聲道:“有你這句話,縱是我此刻便死了,也無憾了。”
人心
“你不會死的。”她道,“其實你不該出現來救我的,那些人只是為了引你出來,他們不會對我怎樣的,至少不會殺了我。你現在就走,遠遠地找個地方藏起來,別再回來了。”
她語氣堅定,他卻搖搖頭:“不,你誤會了,那些人不是太子殿下的人,而是陛下的人。”
慕儀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還有,我也不是廢太子的人,而是……陛下的人。”他說得有些艱難,“我做這些事情,奉的是陛下的命令。”
不待慕儀反應,他自顧自道:“我後面說的話,你都要聽好,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只能講一遍。
陛下對三大世家的鏟除之心早在十幾年前就産生了。這些年來他一方面努力平衡三大世家的關系,一方面暗中進行各種部署,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把三大世家盤根錯節的勢力徹底拔除。然而眼看時機逐漸成熟,他的身體卻每況愈下,難以撐到大計得成的一日。三年前盛陽的事情看似是廢太子和太子的博弈,其實根本就是陛下的一次考驗。他要選出最心狠手硬的繼承人,接替他做完他沒能完成的事情。
廢太子以為我對他效忠,但實際上我只是按照陛下的吩咐假意聽從他的命令而已。他放出消息,說盛陽将會有趙舜的後人出現竊走太祖禦書,并透露出趙舜當年與端儀皇後的舊情,意在令太子帶着你一起去盛陽,然後他就可以進行後面的計劃。
但是太子把他的計劃看明白了不說,甚至連背後是陛下在布局也猜出來了。于是他将計就計,不知怎的說服了裴業,反而将盛陽裴氏扳倒,一舉粉碎了廢太子在盛陽苦心經營的勢力。
除了這個,他還派人給廢太子傳出消息,說陛下年輕時曾愛慕過溫氏一位小姐,奈何那位小姐紅顏薄命,陛下便将對那位小姐的思念投注到溫氏身上。這也是這幾年陛下之所以對他多有倚重的原因,因為他背後的支持勢力是溫氏。廢太子聽了這個信以為真,這才想出了這個離間你與他、自己再趁虛而入的計劃,為了這個甚至不惜放棄與萬氏多年交好的情分。
可是這一切不過是太子殿下設的局,陛下年輕時自然沒有愛慕過溫氏哪位小姐,相反,他對溫氏的鏟除之心最重。廢太子此舉不僅得罪了萬氏,也犯了陛下的大忌。最重要的是,陛下通過這件事看出了他的手段心智根本及不上太子,于是決意将這天下交給自己的四兒子。這也是為什麽太子殿下後面扳倒廢太子的一系列計劃可以進行得那麽順利,只因這一切早得了陛下的默許。
姒墨本來是在這個計劃外的,但不知為何她居然會對太子傾心,竟不管不顧跟了他。她自小生長在山野,極少與人交流,不明白那些險惡的心思,心裏想做什麽就會堅決地去做。我管不了她,太子又将她藏起來了,我沒辦法,只好向陛下求助,他答允我會保姒墨的平安,我這才稍稍放心。
事情本來是按照陛下的安排順利發展下去的,可是從去年八月起,一切都失控了。
陛下只是對廢太子失望,可那到底是他的兒子,他并不打算殺了他。但他沒料到,太子的勢力已經發展得那麽大,大到他無法掌控。
廢太子從逼宮到伏誅,全部都在太子的算計之中,他設下這個局,為的便是斬草除根。陛下病重,被困在宮中根本無法做些什麽,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被殺,最後還要親自出面給他定罪,主持大局。
這件事讓他十分惱怒,同時還很惶恐。他無法判定,太子到底會做到什麽程度。他現在可以斬殺兄長,下一次是不是就會弑殺君父。
前段日子太子殿下入宮侍疾,在病榻前曾向陛下保證,會遵照他的意願,鏟除世家。他還說他斬殺廢太子,只是不想給自己的皇位留下太多隐患。如果将來廢太子找到機會反撲,到那時兄弟阋牆、朝綱混亂,只會助長世家勢力的膨脹。
陛下聽了這話勉強原諒了他,但是他并沒有完全信任他。今夜其實是陛下的一次試探,太子殿下若來救你,他便不能對他放心,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麽輕易将皇位傳給他。”
一口氣說了這麽長的話,他似乎有些累,一壁輕咳一壁喘息不止。慕儀一直低着頭,小心地用絹帕堵住他的傷口,阻止血流得太多,好似根本沒聽到秦繼在說什麽。
秦繼明白她此刻心中的波瀾,輕聲道:“所以,方才那些人是真的有可能會殺了你的。
“陛下不放心廢太子的另一點,便是他對萬大小姐太過在意,陛下擔心将來在處置世家的問題上他會被男女之情所困,一時心軟。而這段日子太子殿下寵愛姒墨的消息傳得滿城風雨,對你也是十分冷淡,我想大抵是他故意做出來給陛下看的。但如果他今夜不管不顧來救了你,這場戲就白演了。
我告訴你這些,不只是想讓你明白之前的事情,還是要提醒你,太子殿下他朝即位之後,必定會對溫氏有所動作。你要當心。”
“你不要再說了,我都知道了。”慕儀忽然打斷他,聲音十分冷靜,“你的血流得太快,怎麽都止不住。我們先離開這裏,找個大夫幫你包紮一下傷口吧。”
秦繼在她的攙扶下站起來,正想往外走卻聽到外面遙遙傳來喧嘩聲。
兩人對視一眼,秦繼道:“是他們找過來了。”
“那我們怎麽辦?”
秦繼道:“你待在這裏不要動,我出去将那些人引開,你等我們走遠了再出來。”
“不行。”慕儀斬釘截鐵道,“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別緊張。”他安慰,“我好歹也是為陛下效忠的,他們不會殺了我的。”
“你別騙我了。”慕儀拼命忍住語氣裏的哭聲,“真像你說的那樣,你現在已是背叛了陛下的叛徒,那些人不會放過你的!”
秦繼啞了一瞬,然後慢慢道:“你相信我。我自然有我的辦法,我不會死的。你不會武功,我帶着你只會縛手縛腳,一個人還容易逃脫一些。”見慕儀還是搖頭不應,他又道,“我讓你先走,還因為我有事要拜托你。”
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條:“這是我查到的姒墨的住處,本來打算今夜就去帶她走的。今天我是打算來見你最後一面,然後就離開,誰知卻看到你這裏出了事情。現在你代替我去找她,把她藏在安全的地方。如果我沒猜錯,今夜姒墨那裏也有危險,我實在擔心。你幫我這一回,就當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吧。”
話已至此,慕儀再不能反駁,接過字條默默看着他。
秦繼笑了下:“阿儀。我這麽叫你可以嗎?”
她颔首。
“你放心,我一定會活着回來見你的。見你和姒墨。你要等我。”
說完這句話,他便站起來出了山洞,動作沒有一絲遲疑。慕儀睜大了眼睛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似乎少看一眼就再也無法彌補了一般。
今夜沒有月亮,山洞外漆黑一片,他的身影慢慢融入黑沉沉的夜色,再也看不清了。
後來的很多年,秦繼背對着她走出山洞這幕一次次出現在她的夢裏,和那些帶血的往事一起糾纏着她,怎麽也掙脫不開。
慕儀順着後山的小路逃下白雲山的時候,半山腰忽然一聲巨響。她應聲回頭,只見火光沖天而起,半邊天空都被燒得通紅。
那個地方,就是半個時辰前她與秦繼待着的地方。
她眼中猛地湧出眼淚,然而不過一瞬便狠心轉過了頭,朝前飛奔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找到的紙條上的那個地址,看到那個院門的時候不由慶幸還好姬骞将秦姒墨安置在了煜都城外,不然這個時辰城門已關,自己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的。
那是一處三進的院子,也算是氣派了,此刻朱紅大門半開,門外竟然連一個看守的人都沒有。
她遲疑着立了片刻,還是伸手推開了門,觸目所見的景象立刻驚得她說不出話來。
滿地的屍首,流淌不盡的鮮血,她一瞬間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先前的白雲寺,唯一的區別是這裏的屍首比白雲寺還要更多,更慘不忍睹。
她忍着心頭的驚駭恐懼一步一步跨過那些屍首,然而地上的鮮血實在太多,她覺得她的繡鞋似乎都被浸潤了一般。那種感覺太可怕,她控制不住地腿軟,一個不留神便踩到了一具屍體的身上。
她吓得跌倒在地,手又剛好按上了另一具屍體,觸手甚至還有溫熱的感覺,看來剛咽氣不久。
她再也忍不住,爬起來閉上眼便朝裏跑去,也不管自己踩到了什麽或者碰到了什麽。
等到終于沖進第三進的院子時,正好聽得一聲凄厲的鳥鳴聲。她一把推開房門,只見秦姒墨倒在地上,大腹便便,而她面前的地上躺着一只通體青碧的小鳥,此刻渾身羽毛都被鮮血浸濕,已沒了氣息。
她愣愣地看着那個小小的身子,是小青!是那個陪她度過漫漫寒冬的小青!
它一定是自己跑來保護秦姒墨,看到劍鋒朝她刺去就傻乎乎地撲了上去!
她覺得眼中一熱,眼淚猛地湧了出來。
秦姒墨面前立着一個黑衣人,此刻垂眸看了看地上的小鳥,沒有猶豫,手中的長劍再次往她身上刺去。
完全沒有經過思考,慕儀一把撲上去,雙手毫不猶豫地握住劍刃,殷紅的血順着手掌湧出來,滴到了地上。
她本以為那個黑衣人會不管不顧地繼續動手,可誰知對方看到她竟愣住了,半晌才慢慢道:“大小姐?”
她愕然:“你是……”心頭狂跳,怎麽回事,這人居然是父親的人!
下一刻她便反應過來,一把将劍尖抵到自己脖頸處:“我不管你是來幹什麽的,我不許你動她!”
對方默了一瞬:“這是左相大人的意思。這個女人懷了太子殿下的孩子,生下來就是長子。若不殺了她,早晚有一日她會成為溫氏的大患。”
“東宮的內宅之事父親大人竟也操心上了?我不信。”慕儀冷聲道,“太子殿下的子嗣問題自然是我這個太子妃來處理,不勞父親大人費心。你回去告訴他,就說是我的意思。是我不許你殺她的。”
黑衣人慢慢道:“請大小姐不要為難屬下。”
“你若不應允,便帶我二人的屍首一起回去交差吧。”說話間,她已朝前走了一步,黑衣人猛地收手,劍尖仍刺入脖頸處的肌膚半寸,鮮血順着流了下來。
許是被慕儀堅決的神态吓住,黑衣人竟真的收了手,轉身離去。
慕儀直到他走出門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把他說服了,呆立原地,直到身後秦姒墨的慘呼聲響起。
她忙走到她身邊,疊聲道:“你怎麽了?他傷到你了?”
秦姒墨艱難道:“不是,只是方才我驚動了胎氣,看來是要生了……”
慕儀的臉色立刻煞白一片。
她手忙腳亂将秦姒墨扶到床上,這才明白方才那黑衣人為何會那麽輕易地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