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來他已經預料到這個狀況,他斷定秦姒墨活不過今夜。

醒悟

慕儀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面臨這種狀況。這間屋子外面躺着一具又一具屍首,屋子裏是即将臨産的孕婦,唯一能幫忙的人卻只有她一個。

秦姒墨看她不知所措,艱難道:“你別怕,我前些日子跟那些穩婆學了一些生産的事情,大抵知道該怎麽做……你、你照着我說的去做就好了……”

慕儀倉皇地看着她,胡亂點頭:“哦,好……”

這一夜實在太長。

慕儀握着秦姒墨的手,一遍遍地在她耳邊叫她用力。秦姒墨痛得大汗淋漓,原本淡靜美麗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

中途她實在扛不住暈過去了一次,慕儀急得握住她的肩膀大吼:“你起來!我答應過你哥哥會保護好你的!你給我起來!你要是還想要你的孩子就給我清醒過來!”

秦姒墨被“孩子”那兩個字喚回神智,眼神幾分渙散,然而在接觸到慕儀堅定的神色之後忽然湧上來一股力氣,拼盡全力發出一聲吶喊,然後脫力一般軟倒在榻上。

随之響起的,是嬰兒嘹亮的啼哭聲。

慕儀小心地剪斷臍帶,用熱帕子擦幹他身上的血跡,将他放進準備好的小被子裏。

秦姒墨半眯着眼睛,慕儀抱着孩子走到她身前:“你看看,是個男孩子。他哭聲很響,一定很健康。”

秦姒墨露出一絲微笑:“是我的孩子。”

“對,是你……和太子殿下的孩子。”

秦姒墨擡頭看着她:“你不恨我嗎?”

慕儀沉默了一瞬,搖搖頭:“我一開始生你的氣,讨厭你,但是我不恨你。其實如果你跟我不是這樣的關系,我一定會很喜歡你的。”眼神帶上追憶,“那天傍晚,與你在青淩江畔的琴筝合奏,其實是很美好的經歷。你的琴彈得真好。”

Advertisement

秦姒墨看她半晌,也輕輕道:“你的筝也彈得很好。”

說完這句話,她眼睛一閉,輕哼一聲。慕儀困惑地看着她,忽的反應過來看向她的身下,這才發現她的白裙子已經是殷紅一片。

這是……産後血崩了!

接下來就是一段太可怕的經歷。慕儀覺得今夜自己已經見過太多的鮮血了,但是那些加起來都不如看到鮮血不斷從一個人體內湧出的感覺更可怕。

她想要救她,卻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秦姒墨看她翻箱倒櫃地找藥,無力地喚了一聲:“別忙了……你、過來一下好嗎?我有話想說。”

慕儀手中握着的檀木匣子落到地上。她忍住心頭的悲涼,走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溫大小姐……不,太子妃殿下。我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在我死後,替我照顧我的孩子,好嗎?”

慕儀不說話。

“我知道我今晚是扛不過去了。其實會有在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她從來都是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終于帶出了凄楚之色,“其實我心裏明白,那個人心中根本就沒有我。他對我好也好,壞也好,無非是為了一些旁的原因。我一開始不懂,傻乎乎地就喜歡上他了,等我明白了之後,一切卻已經太遲了。”

“你後悔了?”慕儀問,忽然覺得她的答案将對她十分重要。

“後悔?”秦姒墨笑笑,“不,我從來不會後悔。我當時和他在一起是心甘情願的,這個過程我很開心,這輩子都沒這麽開心過。這便夠了。至于最後的結果是怎麽樣,本來就不重要。”

“即使他騙你?”她也不知道自己還執着于這個有什麽意義,但是一股莫名的力量驅使着她,問出了這個問題。

“是,即使他騙我。”平淡和堅定的語氣,“我只是有些遺憾,我在意的人終究不在意我。但也只是一點點而已。我在意他,是我自己的事情,他如何對我,強求不得。”

慕儀忽然苦笑出聲:“是啊,本就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他如何強求不得。強求不得。”深吸口氣,“我答應你。”

“什麽?”秦姒墨不可置信。

“我說,我答應你,會照顧好你的孩子,将他視如己出。”平靜地看着秦姒墨,“我本就是這孩子的嫡母,生母不在、代為撫養也是分內之事。我會好好待她。”

這是秦姒墨的孩子,就是秦繼的侄兒,只為了這個,她也會盡全力去保護他、照顧他。

秦姒墨愣愣看她許久,微微笑起來,一滴淚順着眼角滑下:“我相信你。”

了卻心頭最大的牽挂,她只覺得疲憊,鋪天蓋地的疲憊。半邊身子逐漸開始發麻,她知道是時間快到了。

“好冷……”她這麽說。慕儀放下孩子,輕輕将她放到自己膝上,半摟住她。

秦姒墨感覺她的下巴擱在了自己額頭,微弱道:“真遺憾這輩子沒有跟你成為朋友。”

“現在也不晚。”慕儀道,“我溫慕儀交了你這個朋友。”

秦姒墨微笑:“謝謝。還有……我不說對不起。”有些事,說對不起本就沒有作用。

神智開始渙散,她看着翠綠的床帏,目光卻穿過它看到了遙遠的盛陽,看到了那個芳草萋萋的青淩江畔:“我還記得那天下午,我在江畔垂釣,遠遠地聽到有人叫我,回過頭卻看到一個風度翩翩的公子。這世上除了哥哥,男人在我眼中都是一個樣子,我從來沒想到之後居然會對他……”

那個男人施施然立在他面前,含笑一揖,他說:“某尋人至此,不知姑娘可否行個方便?”

那是他們的開始。

那一日,他們一起去山上尋找制作端儀皇後那特殊顏料所需的草藥,她失足掉落山崖,沒想到他居然跟着跳了下來。就在那山崖下,他握着她扭傷的腳踝,微微用力,然後擡頭看着她溫柔道:“是脫臼了,我要幫你把骨頭接回去。會很疼,你忍一忍。”

那一夜漫天繁星,他背着她穿過山林。她趴在他肩上,聞着他身上的沉水香的氣息,心裏的一塊就此缺失,再也找不回了。

他為她搜尋失落的古曲遺譜,他們一起彈琴作畫。大雪紛飛的天氣,他與她擁爐賞雪,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幹淨而安寧。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一般,似乎一切永遠都不會改變。

故事開始的時候,她漫不經心。誰知到了最後,那些回憶竟會這麽深地刻在她的心上。

而這一切,那個人恐怕早已忘記了。

不過,也沒什麽可惜的。

姬骞趕來的時候,慕儀正抱着秦姒墨呆呆地坐在床邊。她發髻散開,烏發垂在臉側,遮住了表情。

而她身下的床榻上、衣裙上滿是鮮血,看起來她好像坐在血泊中一樣,說不出的觸目驚心。

他走近她,沉聲道:“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她似乎此刻才發現他來了,怔怔擡頭,許久方道:“姒墨她死了。”

姬骞皺了下眉頭,沒有說什麽。

“你沒聽到嗎?她死了。她為了給你生下孩子,血崩而亡。”将沾滿鮮血的手湊到他面前,“你看看,這些都是她的血。好可怕對不對?一個人的身體裏居然可以流出這麽多血……”

姬骞的視線落在她的掌心,那裏有深深的一道傷口。他抓住她的手:“你受傷了。”

她輕笑:“對啊,我受傷了。但還好,只是被劃了兩道口子而已。如果不是運氣好被人搭救,恐怕此刻連命都沒有了。”如果秦繼選擇先去救他的妹妹而不是她,也許秦姒墨就不會死了。

她慢慢将秦姒墨已經冰涼的屍身放回床上,小心地理好她散亂的長發,然後抱起旁邊的一個小被子:“你看一下,這是她給你生的兒子。”

姬骞被動地接過孩子,動作幾分僵硬。他低頭,只見小被子裏躺着的孩子小臉通紅,皺巴巴的像一只醜陋的猴子。此刻他正安靜沉睡着,并不知道生他下來的阿母已經永遠離開他了。

他忽然覺得心底某處鈍鈍的痛了一下。

“今夜來殿下的別院大開殺戒的,是我溫氏的暗衛。殿下他朝若想報仇,臣妾恭候。”慕儀木然道,“不過臣妾覺得,殿下也沒什麽顏面來找臣妾報仇,今夜之事恐怕你心中有數。姒墨死得冤枉,可笑的是,她到死都沒有半分後悔。為了一個辜負她欺騙她的男人而死,她居然甘之如饴。”

姬骞聽到這句話身體微微一顫。慕儀沒理會他的反應,慢慢蹲下身子,小心捧起小青的屍身,經過他旁邊朝外走去。

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輕輕說了一句:“她太傻了。四哥哥,阿儀不會像她一樣。”

天已經蒙蒙亮,這漫長的一夜終于要結束了。慕儀立在臺階上,眯着眼睛看着雲層後面隐約的光線,慢慢閉上了眼睛。

秦繼說,姬骞這段日子對秦姒墨的寵愛是為了迷惑陛下,向他表明他對自己這個溫氏女并沒有多麽看重。

但是她知道秦繼猜漏了一點。

自己在聽到秦繼說他是陛下的人之後,冒出的第一個想法便是,難道秦姒墨也是陛下安排給姬骞的?她與姬骞的許多思路其實很相似,她會這麽以為,姬骞多半也會這麽以為。

從前姬骞對她這個未婚妻有多麽看重,所有人都看在眼裏。他大抵是以為,陛下不希望他與自己太過親厚,于是才使出了一招美人計,派了秦姒墨來接近他。他為了讓陛下放心,便順水推舟地與她在一起。

也不知他是在什麽時候發現這不過是個誤會,總之最後的結果便是,秦姒墨不僅失去了原本的價值,反而變成了一個麻煩。

一個會讓陛下誤會他沉迷女色的麻煩。

于是今夜,陛下派人去刺殺自己來試探他,他沒有動作。溫氏在同一夜派人來取秦姒墨和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他也無動于衷。

她覺得,這世間沒有人的心腸可以比他更冷硬、更無情了。

與他有結發之誼的妻子他不放在心上,為他孕育子嗣的女子他也不放在心上。所有的一切加起來都及不上他的野心、他的霸業半分。

他再沒有任何讓她留戀不舍之處。

雲破日出,漫天雲霞瑰麗燦爛,一束刺眼的光線朝她刺來,她一陣眩暈,身子一軟便倒在了地上。

雙眼阖上之前,她看到的,是與她以相同姿勢匍匐在庭園內的一地屍身。

她知道,終有一日,她的下場會與他們一樣。

那個男人是她童年的玩伴,是她如今的夫君,是她珍而重之放在心上多年的執念,只可惜他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如此無奈。

夢醒【小修】

溫慕儀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中,她再一次走完了那三年。她一生中最最難熬的三年。她脫胎換骨的三年。

那個夢裏流淌着無盡血色與無限悲辛,感受太過真實,以至于當她睜開眼睛時,一時還有些弄不明白眼前的狀況。

守在旁邊的宮娥原本已經困得迷迷糊糊了,聽到床上的動靜莫名其妙地看過來,卻見昏睡了大半月的皇後娘娘睜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她呆了片刻,驚叫起來:“娘娘,您醒了?”

這簡直是廢話。

幾乎是立刻,整個長秋宮都被驚醒。無數盞宮燈亮起來,守在外面的宮人相繼而入,一個個恭敬侍立在側。

待到這些人都站好了,一個幾分急促的腳步由遠及近,慕儀眨了下眼睛,看到宮人們全都跪了下去,一身玄服的姬骞來到她榻前,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她看着他,腦中閃過那一夜,自己抱着姒墨的屍身呆坐床邊,而他身披玄色鬥篷,推門而入,風中浮動着揮之不去的血腥之氣。

如在昨日。

“你醒了?”姬骞牽動唇角,微微笑了笑,“太醫說,你約莫這兩日便會醒過來,果然。”

她沒有說話。

姬骞在旁邊坐了下來,握住了她的手:“你感覺怎麽樣?哪裏不舒服?”

她終于開口,一說話卻發覺嗓子沙啞得不得了:“你可把姒墨的屍骨收殓了?”

姬骞愣了一下:“什麽?”

“沒有麽?”她蹙眉道,“我睡了多久了?一定是我那天太累了才會暈倒。你讓我起來,我想去看看她。”

姬骞遲疑地看着她,慕儀見他不動,不耐煩地撐着床榻就要坐起來,卻牽動胸口的傷口,痛得悶哼出聲。

宮娥忙上前扶住她:“皇後娘娘,您……”

“皇後娘娘?”她困惑道,再看看四周,“這裏是……椒房殿……”

她看着面前的姬骞,他一身玄服,領口和袖口卻繡着五爪金龍。不是太子的蟠龍,而是帝王方可用的金龍。

腦中突然浮現很多畫面。她想起那夜聽雨閣外,灼蕖池的赤蓮開得妖冶又燦爛;她想起她孤立無援地立在人群中間,承受他給予她無情的羞辱;她想起那道寒光閃過眼前,而她毫不猶豫地撲到了他的身前……

被利劍刺入的傷口似乎又開始痛了,她痛苦地呻|吟一聲,厥了過去。

再次醒過來時,時候正是黃昏。

一睜開眼就對上一截玄色的袍擺。姬骞坐在榻邊看着折子,聽見動靜回過頭,看了她一會兒,微微一笑:“我命人煮好了粥,你既醒了就吃一點吧。”

宮娥将兩個軟墊放在她身後,讓她躺到上面。姬骞接過一個碧色琉璃碗,舀了一勺粥,送到她的唇邊。

她看着他,慢慢張開了嘴。

他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麽配合,眉毛微揚,有些驚訝,一勺一勺地喂她吃完了大半碗粥。

吃完之後,他拿絲絹替她擦拭唇邊,道:“你躺了太久,一直沒有進食,現在不能突然吃太多,不然對身子不好。”

她不做聲,合上眼睛不看他。

他似乎察覺不到她的冷淡,自顧自道:“今天的粥是你最喜歡的杏仁薏米粥,我特意命人把薏米熬得融融的,你吃着應該會舒服許多。”

她還是不理睬他。

過了片刻,宮娥端來一碗雪青色的小碗,他接過:“來,把藥喝了。”說着舀了一小勺,像方才那樣喂到她唇邊。

她睜開眼,卻沒有張嘴,而是慢慢擡起手,伸到他端着的藥碗旁邊,用力一掀,滿滿一碗的藥汁全部倒在了他的身上。

“陛下……”有宮娥輕呼,“您的手!”

那藥雖然涼過,卻還是有些燙,此刻一部分順着倒在了他的手上,小塊皮膚都被燙得微紅。

宮娥想上來為他收拾,他卻擺了擺手,道:“去看看娘娘,她被濺到了。”

慕儀确實被濺到了,不過只是手背上灑上了幾滴藥汁,一點問題都沒有。宮娥用濕帕子敷在她手上,另外幾人忙上前為姬骞淨手,換下弄髒的衣服。

待她們弄好,新的藥也送上來了,姬骞再次接了過來,坐到她身邊,慕儀看着他,不負所望地再次掀翻了藥碗。

于是大家再次收拾一通,第三碗藥送上來時,姬骞忽然笑了:“方才我喂你喝粥,你那麽聽話,是因為當時沒力氣對吧?”将手中的碗遞過去,“來,再掀一次。總要讓你痛快了才好。”

慕儀冷冷地看他一眼,姬骞在這種眼神下忽然覺得有些無趣,将藥碗遞給一旁的宮娥:“你不想讓我喂你,那換別人來好嗎?”

那宮娥陡然接過一個這麽大的任務,頭皮發麻,生怕皇後娘娘再接再厲把這藥也往自己身上潑一次。

還好,慕儀這回沒再掙紮,由着宮娥喂她一口一口喝完了藥。

姬骞見她喝完了,站了起來:“我知道你現在不想看到我,我先出去了。你有什麽吩咐就跟宮人說,若她們不好拿主意就來問我,你不想跟我說話,讓她們來傳話也是可以的。我就在前殿看折子。”

慕儀等那個人影消失得看不見了才慢慢躺回床上,一個宮娥上前為她蓋好被子,她看着她忽然道:“你叫什麽名字?”

“回娘娘,奴婢染墨。”

慕儀蹙眉:“染墨?”別過眼,“本宮不喜歡這個名字。”

染墨微驚,忙跪了下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看你鬓間插着碧玉海棠發簪,就改名碧棠吧。”她淡淡道。

染墨呆了一瞬,立刻反應過來,磕頭謝恩:“碧棠謝娘娘賜名。”

慕儀示意她起來,然後問道:“你原來是在哪裏當差的?”

“回娘娘,奴婢原是大正宮的宮女。”

竟是大正宮的,慕儀微驚。

大正宮是姬骞在後宮的寝居之處,這婢子看來是他的看重的人。

“為何長秋宮有這麽多本宮沒見過的宮人?瑤環和瑜珥去哪裏了?”

碧棠頓了頓:“奴婢不知。”

慕儀知道她大抵是領了命令不能說,心頭一煩,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讓她出去了。

翻一個身,她的視線落到內側的床帏,變得幽深而難測。

慕儀在椒房殿睡了三天,姬骞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一直沒有再來看她。

至少在她醒着的時候她從沒有見過他。

胸口的傷休養了這些日子總算好了一些,她也終于可以下床活動一下,雖然得讓宮娥攙扶着。

椒房殿的人被大換血了一次,她的親信宮人都不見了,入殿近身服侍她的全是陌生的面孔。所有人在她面前都畢恭畢敬,卻不肯跟她透漏絲毫外面如今是個什麽情況。

她有些懊惱,那日醒來情緒太不穩,竟忘了跟姬骞問一下關于秦繼的情況。想到那晚在聽雨閣看到的那個身影,她心中确信,那定是秦繼易容假扮的。

他竟跑到皇宮裏當着衆人的面行刺君王!

如今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這麽長的時間,也不知他如今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姬骞在第五天的時候終于出現。當時慕儀正站在窗邊,看着外面的碧湖怔怔出神。他凝視着她雪荷一般清麗的容顏,有些恍惚。然而視線順着下滑,卻見她踩在金磚地上的雙足赤|裸,眉頭不由一蹙。

“地上涼,別站着了。”他道,回頭看到一旁的宮娥忍不住斥道,“糊塗的東西,看到娘娘站在這裏不會勸勸嗎?”

碧棠被罵得頭也不敢擡,也不敢辯解自己勸了很多次但是娘娘根本不理,蔫耷耷的十分可憐。

慕儀看到碧棠被自己牽連,也不幫她證明清白,反而神情愣愣地瞅姬骞半晌,輕聲喚道:“四哥哥。”

他聽到這個稱呼神情一喜,聲音不由放輕:“恩?”

“我不會像她一樣。”

“什麽?”姬骞錯愕。

“還記得嗎?那天晚上,”慕儀道,“在煜都城外你的別院,我這麽跟你說。我說姒墨太傻了,我不會像她一樣。但是原來,我沒有做到。”

姬骞默然,走到她面前想去撫摸她的臉,卻被她側身避開。

“我昏迷這些日子,夢到了許多從前的事情。”她淡淡道,“我夢到你帶我去盛陽,我們遇見了姒墨和紹之君。我夢到休元君為我解圍,還有我故意跟許太子親密來氣萬黛……”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我夢到了那天晚上,姒墨一身是血地靠在我懷裏,身子一點一點涼透。阿瑀就躺在旁邊的小被子裏,一開始還哭鬧幾聲,後來哭累了就睡着了。我就那樣抱着她,等着你過來,可是你一直不來。我越等就越恨你,我當時就發誓,這輩子都不要再原諒你了……”

“阿儀……”姬骞心頭一痛,伸手想去抱她,卻被慕儀厲聲制止:“你別碰我!”

姬骞的動作頓在半空,半晌無奈道:“好,我不碰你。我知道你這口氣憋了很多年了,如今你有什麽氣都沖我來,想罵就罵,別憋壞了自己的身子。”

“罵你?不,我不想罵你。”慕儀一臉索然,“我只是感慨,原來有些事情不管你怎麽努力,都無法忘記。這些年我一直管着自己不去回想那幾年,還以為快忘得差不多了,誰知道中了一劍居然又都記起來了。”

姬骞沉默一會兒,壓抑住心頭的黯然,道:“病中多思不利于調養身體,你別老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

“我也想想一些開心的事情,可是思來想去,竟無一事值得開懷。”

姬骞看着她:“我要怎麽做,你才會覺得開心?”

慕儀神色平靜:“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姬骞示意她說。

“你把瑤環和瑜珥弄到哪兒去了?”

“她們現在不方便見你。”姬骞道,“你放心,我不會對她們怎麽樣的,等過些日子,自然會放她們回來。”

“那……那紹之君呢?”她慢慢道,“你把他……”

姬骞聞言沒有如她以為的那般勃然大怒,反而露出了一點笑意:“你總算問出來了。從你醒來我就在猜你會什麽時候問起他。”

“回答我。”

“他也沒事。”想了想又笑了,“原來你是為了這個才故意站在那裏吹冷風,惹得宮人不得不跑來禀報我。”

慕儀面無表情,一點沒被人拆穿計謀的窘迫。

“其實阿儀你不用這樣。還記得前幾日我跟你說過的嗎?你有什麽要求都可以開口。”輕嘆口氣,“也許當時你聽了沒在意,也許你不信,那麽我再說一次。”

他看着她,神色鄭重:“朕以帝王之尊向你承諾,從現在起,會盡全力滿足你所有的願望,只要是你想要的,我無不應允。”

禮物

他看着她,神色鄭重:“朕以帝王之尊向你承諾,從現在起,會盡全力滿足你所有的願望,只要是你想要的,我無不應允。”

她聞言神情終于起了一絲波瀾,轉眸看向他,似乎突然有點搞不明白眼前這個人在玩些什麽花招。

思忖一瞬,她道:“既然如此,你先把紹之君和我的宮人放出來吧。”

“當然可以,不過不是現在。”

見慕儀眉頭一蹙,他又道:“我不是在敷衍你,只是需要一點時間。這樣,我們談個條件好不好?”一副商量的口氣,“你好好休養身子,半個月內不要跟我打聽關于外面的消息,半個月後我保證,把你的宮人都還給你,秦紹之也會安然無恙。”

慕儀看着他:“我憑什麽相信你?”

“你除了相信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慕儀低頭想了想:“五天。”

“十二天。”

慕儀轉身就走,姬骞拉住她:“八天,八天怎麽樣?”

慕儀目光落在他拉着自己的手上,姬骞發覺了,苦笑一聲,慢慢松手。慕儀一臉不耐煩:“好,就八天。”

達成協議,姬骞心情好了一些,囑咐道:“以後別不穿鞋就站在地上,已經入秋了,小心着涼。”

他本想将她抱回榻上,但料定必然會被拒絕,便硬生生忍下了這個沖動。

慕儀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經過他走到床榻邊翻身躺了下去,留給他一個背影。

姬骞眼神複雜地看了她一會兒,終于轉身離去。

就這麽過了幾天,慕儀每日順從地換藥吃藥、用膳活動,傷勢恢複得很快。姬骞沒有再來過椒房殿,仿佛就此消失了一般。

唯一可以證明這個人存在的,恐怕就是他們達成協議的第二日,慕儀一醒來就發現椒房殿內鋪上了大紅色的雲絨地衣。這是南方雲岫每年的貢品,十分金貴,最大的特點便是上面的絨又長又柔軟,可以覆蓋住整個腳踝。

從前這個地衣都是十月份才會換上,而且也只會在內殿鋪上,這回不僅這麽早就鋪了上去,還覆蓋了整個椒房殿的內殿和前殿。

姬骞這是把今年整個後宮的份額都發到她這裏了吧?

碧棠在旁邊适時道:“陛下昨日見娘娘赤足站在地上,擔心娘娘腳涼會傷到身體,所以當天便吩咐內廷将今年上貢的雲絨地衣搬過來鋪上,這樣娘娘以後若是還想赤足在地上走,也不會有損鳳體了。”

慕儀漫不經心地聽完,看着地上朱紅的地衣,慢吞吞說了句:“多事。”自顧自穿上木履,踩在那價值連城的地衣上就出去了。

八日之約到第六日的時候,慕儀終于厭煩了整日儀容不整的樣子。她是受嚴格閨訓長大的,婦容屬四德之一,她潛意識中也将它看得十分要緊,對自己最近的懈怠很是不恥,終于在某天早上坐到妝臺前讓碧棠為她梳一個端莊些的髻。

碧棠的動作很娴熟,不像是在禦前服侍慣的,倒像是訓練有素的司飾局宮人。慕儀漫不經心地敲着光滑的妝臺桌面,随手拉開一旁的抽屜,卻看到一個素色錦盒躺在裏面。

她瞅了片刻,反應過來這是中秋節前夕那一晚姬骞忽然駕臨長秋宮送給她的禮物。當時她想看卻被他制止,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她便再無心情去打開它了。

原來它被宮人收拾到了這裏。

想到這,她順手打開了它,卻見雪白絲絨上,靜靜躺着一副血玉耳墜。那耳墜雕工十分精細,所用的材料更是極純粹的血玉,如鴿子血一般殷紅惑人,被下面的雪白絲絨一襯,越發顯得光華攝人。

碧棠只覺得眼前一片旖旎紅光閃動,不自覺地閉眼,再睜開眼時才反應過來,自己竟被一對耳墜給蠱惑了心神!

慕儀用兩根手指拈起那副耳墜,那姿勢好像在她手中的不是舉世難求的奇珍,而是招人嫌棄的破爛。如此暴殄天物的動作,讓碧棠都忍不住為那對耳墜抱不平了。

慕儀不知道身後宮娥起伏的心情,只是看着那對耳墜出神。這血玉倒罷了,左不過是哪裏上貢的寶貝,只是這耳墜的款式,看起來好生眼熟……

“喜歡嗎?”身後傳來一個溫潤的嗓音。慕儀回頭,卻見姬骞立在三步之遙,神色溫柔。

“那夜你曾戴過一對碧玉耳墜,問我好不好看,我當時說碧玉不襯你的膚色,要為你尋一塊上好的羊脂玉打一副更好的。可是後來那些號稱極品的羊脂玉看了許多,竟沒尋到一塊配得上你的。我正遺憾,南原那邊就上貢了這塊絕世鳳血玉,我一看便知這該是你的東西。”

他走近她,微微彎下腰與她平視:“除了你,這世上沒人配得上這般純粹得攝人的紅色。”

慕儀沒理會他的稱贊,只是道:“你這耳墜,是照着我當時戴的那副打的?”

“是啊,怎麽了?”

慕儀神色不豫起來:“你私自動我東西?”

“當然沒有。”

“那你如何讓工匠打出了一模一樣的耳墜?難道不是把我那副拿去給他們看了嗎?”

姬骞笑了:“我還當你在氣什麽。哪裏需要拿實物過去,我畫下耳墜樣子,讓他們去辦不就好了?”

慕儀蹙眉:“你記得耳墜樣子?”

“我都看過了,如何不記得。”仿佛她說了什麽傻話,姬骞神情十分無奈。

慕儀低下頭,不知道自己心中什麽感受。

那副耳墜子江滢心從前不知戴過多少次,可是到她死了,姬骞都不記得他曾送過她這樣一份禮物,甚至連慕儀戴上問他時也沒無半分觸動。

他對江滢心那般薄情而不上心,這在她的意料之中,沒什麽可說的。但是自己也不過在他面前戴過一次,時間還那麽短,他為什麽會記得……

心頭有一個猜測,但她不願往那個方向去想,只覺得如果捅破那一層紙等待她的會是比死還可怕的結局。

胸口忽然升起一團怒火,她猛地把耳墜放回盒子遞給他:“拿回去,我不要你的東西!”

姬骞莫名其妙:“怎麽了?”

“我叫你拿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只是忽然就特別不想看到這個人,不想看到跟他有關的任何東西。

見他不接,她越發惱恨,卯着勁就把那盒子往前一扔,正好砸在柱子上。錦盒落下打開,裏面的耳墜落了出來,陷入朱紅的地衣中,瞬間失去蹤跡。

姬骞默默看了看耳墜落下的方向,再看向慕儀,見她仍氣得胸口上下起伏,沒有說話。

慕儀扔完這個仍不解氣,索性拉開一個個抽屜,把裏面的珠寶首飾都找出來,嘩啦啦全扔到地上:“這些東西我都不想看到,給我收走!”

碧棠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兩個主子動都不敢動一下。還是姬骞先開口:“娘娘既然不想看到這些東西,就都拿走。”

碧棠奉此綸旨,趕忙叫人進來收拾東西。那雲絨地衣的弊端在此刻終于表現出來了,長長的絨硬生生給這殿內營造出一種在草地的感覺,大家跪在地上找那些做得又小又精致的戒指耳墜,技術難度實在太大,運氣不好碰上幾個如那副血玉耳墜一般,和地衣一個色系的,找起來就更困難了。

慕儀看到跪了一地的人,厭煩地皺眉,也不理旁人就自顧自走到寝殿的另外一邊。姬骞跟了過去,還沒開口慕儀就冷聲道:“你若是生氣,覺得我不給你面子,就沖我發火好了。”

姬骞似乎嘆了口氣:“阿儀,我怎麽會為這種小事跟你發火?那耳墜縱然價值連城、舉世難求,入不了你的眼就一文不值。”他看着她輕聲道,“你不喜歡的東西,沒資格繼續留在這世上礙你的眼。”

他本以為這麽說了慕儀會稍稍消氣,誰知她聽了雙唇緊抿,拳頭緊攥,看起來竟更生氣了。

深吸口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