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過來了,就像小時候,你總是裝睡騙我,然後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突然睜開眼睛,吓我一跳。”
慕儀冷漠的表情慢慢融化,別過頭不去看他。
“後來太醫跟我說,說你的毒解不了,你可能……可能會死,你知道我是什麽感受嗎?”他笑了笑,眼眶卻倏地紅了,“我當時沒有意外,我甚至想笑。我知道這是你在報複我。你這麽記仇的一個人,被我欺負了這麽多年,怎麽會無動于衷呢?我想,如果你真的死了,那便是你對我最好的報複了。為了救我而死。”
他去拉她的手,她掙紮了幾下沒有掙脫,被他緊緊攥住:“阿儀,我錯了,我當真錯了。從你中劍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錯了。集江南之鐵也鑄不成我犯下的大錯。”
真心
“你沒有錯,你只是做了你該做的事情而已。”她幽幽道,“就好像我也在做我該做的事情一樣。”
“不,你聽我說。”他急切道,“我從前一直不明白,我總覺得你對我根本就沒有……但我現在知道了,你心裏是有我的,對不對?不然你不會撲上來替我擋劍,不會用那樣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聲音忽然卡住,再開口時裏面已添了哽咽:“明明從前有那麽多機會讓我看明白,偏我篤鈍至斯,竟一次都沒看懂過……”
她的心随着他的話音落下,猛地抽痛起來。那疼痛來得又急又猛烈,讓她幾乎忍受不了。她跌跌撞撞地倒退幾步,一手扶住妝臺,一手捂住胸口皺眉大喘氣。
“阿儀……”他叫道,想上前打量她怎麽了,卻被她推拒在一臂之外。
“你別過來!”她道,“別過來……”
眼底有淚水湧出,順着臉頰滾落。她以袖掩面,無聲地哭泣。
他的每一句話,都正正戳中她的心魔。無數次午夜夢回,她都是這樣困惑着,困惑着那個男人為什麽會看不明白,他又怎麽能狠下心這麽對她。她恨過,怨過,一顆心如同泡在苦水中一般,整日整夜的受着煎熬折磨。直到後來,她終于心死,如一爐焚盡的冷灰,不再有一絲熱度。
她早就對他絕了望。
“你如今跟我說這些,想讓我說什麽呢?說我原諒你麽?”她低聲道,語氣裏無限悲涼。
“阿儀,你性命垂危、躺在病榻之上時,我就握着你的手發誓,只要上天讓你醒過來,我絕不會再犯從前的錯誤。你信我,我會想到辦法的,我們可以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便是你要護着溫氏,我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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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她忽然笑起來,“你也可以什麽?你也可以容下他們嗎?陛下,你從前不這樣的。那時你縱然再不好,卻絕不會拿這種事來欺瞞我!”
“阿儀,你誤會了……”
“別說了。”她打斷他,“我真是沒有想到,我不過為你擋了一劍,竟能讓你感激成這樣。你是怎麽想的呢?因為覺得辜負了我的一片癡心,對不起我豁出去給你擋劍的深情,所以你愧疚、憐憫,于是就低聲下氣來給我認錯?陛下,您不必如此,我溫慕儀不需要你的施舍。”
姬骞聞言定定地看她半晌,無力地笑了:“你是這麽認為的?你覺得我今夜說這番話,只是因為我同情你?”
他的手指撫摸上她的臉頰。她沒有動。
“我記得少年時,有一次我偷看你練字,你寫了‘共挽鹿車’①四個字。我當時還取笑你,說你莫不是想嫁一個寒門丈夫。”手指摩挲着她如玉的肌膚,他輕輕道,“現在我告訴你,我心中其實一直盼望着,我們可以是一對平凡的夫妻。我是你相中的寒門士子,你是我看上的小吏淑媛,我送你大雁,三媒六聘将你迎進門。我們之間沒有那麽多矛盾和争執,白日我去當值,你在家織布、紡紗,晚上我在燈下讀書,握着你的手和你一起臨帖寫字。我們會有幾個孩子,也許很淘氣,也許乖巧又懂事。然後,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平平淡淡地過下去,我們都老了,走也走不動,哪裏也去不了,便可以整日待在一起,百年之後再躺進同一副棺椁,永遠不分開。”
他看着她,那麽的專注,仿佛八荒六合、五湖四海,能入他的眼、讓他專心對待的只有這麽一個她。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裏水汽氤氲,一滴淚終于落了下來:“阿儀,我心中有你。從頭到尾,我心中都只有你。”
她有一瞬間的怔忪。
這句話她不知等了多少年,自從模模糊糊得知了自己的心思之後,她潛意識裏就在等着他對她說這句話。後來不等她真的弄明白自己心中蠢蠢欲動的情愫,就在那年的上元佳節傷情失意。
母親告訴過她,身為女子要矜持自珍,她卻知道,即使不需要自矜身份,她也絕不會對他吐露真心。他這個人,是那麽的複雜難測,縱然他們相處多年,她自覺已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還是時常弄不明白他的心思。
她不可能那麽輕率地把自己的一顆真心交出去供他踐踏。
後來發生了盛陽的那些事情,她一次次遭受打擊,那些話就更不可能說了。于是他們就這麽瞞着,拖着,終于将事情都推到如今這個局面。
她本以為一切都已成定局、無法挽回了。可是為什麽,為什麽這麽突然的,在那一晚之後一切都變了?
他的眼神是那麽深情而動人,他說着她曾經渴盼不已的話語。這本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她應該高興的。
可是這份感情太危險了。
她要不起。
“你從前對姒墨也是這麽說的吧?”她慢慢道,“你也告訴她,你心中只有她,所以她才會沒名沒分、義無反顧地和你在一起,對吧?如今你又用這招來騙我,你以為我像她那麽傻嗎?”
姬骞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下去。
他今夜失血過多,臉色本就慘淡,如今更是白得吓人,看起來虛弱不堪,若說他下一刻便會暈過去也不會有人懷疑。
“你不相信?”他喃喃道,“你不相信……為什麽?”
“你讓我怎麽相信你?你說你心中有我,可你是怎麽對我的?你一次次欺騙我、利用我,你拿我當靶子,為了你的皇位而完全不顧我的安危。你甚至在那晚……那麽羞辱我,之後還當着妾侍的面不給我留半分情面,讓所有人都來笑話我。最可恨的是,你居然當着群臣的面質疑我的忠貞,讓人以為我和臣子有染!”她本來是故意氣他,可說着說着悲從中來,只覺得一直以來隐忍的東西全部爆發出來。
“你做了這麽多的事情,如今一句你錯了就想讓我原諒你?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你還讓我相信你,你以為你是誰,我又憑什麽還要信你!”
她覺得她其實一直在等這一刻,長久以來,她一直盼着有這麽一天,可以指着他的鼻子罵個痛快。
原來她心中竟藏着那麽多的怨恨和怒火。
“你說得對,我是心裏有你。你都不知道,我曾經是多麽虔誠地把你放在心上。我一心想和你白頭到老,甚至不惜自己騙自己,裝作看不到你對溫氏的磨刀霍霍,只想抓住眼前的一點快樂,能拖一天是一天,就這麽和你過下去。簡直卑微到了極點。”
姬骞聽到這裏眼中的痛意更深 :“阿儀,以後不會了,我不會再讓你……”
“但那都是從前的事情了。”慕儀打斷他,“我如今也算是死過一遭的人,都說從鬼門關前走一圈,回來人都會清醒許多。我看确實如此。這段日子我想了許多,越想越覺得沒有意思。我不知道我以前怎麽就會對你執迷不悟,以致被一傷再傷。如今回頭望去,簡直可悲可笑。”
她看着他,一臉平靜:“我放下了。”
他踉跄着後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她說了什麽他無法理解的話。唇瓣顫抖,神情灰敗,人前談笑用兵、氣度威嚴的君王,此刻因為她的絕情之語而茫然得像一個孩子。
胸口的傷口原本包紮得好好的,這會兒卻突然開始滲出鮮紅的顏色。她看着他白色的衣服再次被染紅,忍住心底的酸澀轉過身去:“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每次看到你,我都總會想起你做過的那些不好的事情。雖然如今我已經不再對你執着,可那些記憶到底不是什麽值得重溫的東西。你若是還念着我們的一點情分,還想為我好,就別來見我了。”
身後沒有聲音,許久,她聽到淩亂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然後是宮娥的驚呼,傳太醫來為他重新包紮的聲音。
她捂住胸口,慢慢蹲下去,縮成小小的一團。臉埋進臂彎,眼淚奔流而出。
瑤環瑜珥進到內殿時,看到的就是慕儀蹲在殿中兀自哭泣的樣子。她們跪到她身旁,輕聲道:“小姐?”
“別理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二人對視一眼,不再說話,默默地陪着她。許久,慕儀擦幹眼淚,擡起了頭。
瑤環視線落到她的胸口,不由低呼:“小姐,你的傷……”
慕儀茫然低頭,這才發覺自己的胸口如同姬骞方才一樣,一片殷紅。她伸手一摸,滿手都是駭人的血漬。
那被刺一個多月、本已好得差不多了的傷口,居然再次裂開了。
帝後這一晚的矛盾在第二天就傳遍了後宮,托姬骞那個命令的福,好歹沒傳出“剛為陛下擋了一劍的皇後娘娘又刺了陛下一劍”這種勁爆消息,不過至少大家都知道這兩位在這一晚鬧掰了。最明顯的表現就是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陛下都不曾踏足椒房殿,前些日子那種流水似地送禮物的燒包行為也沒再發生。
慕儀的傷反反複複,休養了這麽些日子,終于好得差不多了。算起來她閉門不出的日子也有兩個多月了,想着這麽下去也不是個事兒,于是終于在某一日表示,來問安的諸位妃嫔請入椒房殿用茶——此前大家都是在宮門處行了個禮就被趕回去了。
兩個多月不見,這一日人便來得十分齊全,椒房殿的墊子差點不夠用。慕儀端坐上位,保持自己一貫的端莊,但不知怎的,這些往日做慣的儀态,如今卻讓她十分懶怠。
她想,她許是厭煩了吧。
衆人先一起恭賀娘娘鳳體痊愈,表達了自己的不勝激動之情,慕儀含笑看着坐在最上首的萬貴妃和溫惠妃,神情幾分戲谑。
有心人察覺到她的神情,心中了然。本來,那一晚皇後娘娘兵敗如山倒,眼看就要被削權幽禁,哪裏料到峰回路轉,居然打了一場如此漂亮的翻身仗?
前些日子陛下伏低作小的樣子,大家可是看得真真兒的,那般行為,簡直是把娘娘寵上天去了!偏偏這位還敢絲毫不領情!
雖說他們如今是鬧掰了,但好歹娘娘也為陛下擋過一劍,單沖這份情意,陛下也絕不會再像從前那麽對她了。
既如此,那麽當夜差點奪了她權柄,再害得她名譽受損、顏面無存的人處境就十分堪憂了。
萬貴妃自不必說,溫惠妃從前一直當她是與皇後娘娘一條心的,如今看來竟也存了自己的小心思,真是不容小觑啊不容小觑。
湘君【修】
在慕儀和衆人眼神下,萬黛一如既往的倨傲自如,腰背挺得筆直,氣勢壓人;而溫惠妃平靜飲茶,神态十分從容。
眼看就是一出三方混戰的好戲,大家正自期待,卻見皇後娘娘忽然收回目光,十分乏味的樣子。揮揮手:“本宮有些乏了,諸位妹妹請回吧。”
啊?衆人傻眼,彼此對視,讷讷無言地起身行禮。
溫惠妃待衆人都離去之後,朝慕儀道:“你不想聽聽我的解釋嗎?”
慕儀以手支額:“見你們之前本有心想聽聽,剛才看着濟濟一堂的美人,忽然一陣索然,什麽興致都沒了。”
溫惠妃一愣,繼而笑了:“看來你死過一回,當真看開了許多事情。”頓了頓,“雖然你不想聽,我卻不能不說。那個說‘你是贈江楚城臂擱之人’的謠言不是我散播出去的。”
“我已經猜到了。”養傷這兩個月她可沒少動腦子,“再說了,那臂擱其實是你送的嘛。”
溫惠妃沒料到她會這般直接挑明,幾分愕然,然後深吸口氣:“臣妾告退。”
慕儀示意她退下。
待溫惠妃離去之後,瑜珥上前為她續上一杯蜜露:“小姐怎麽如此不給惠妃娘娘留顏面?”
“她不曾給我留顏面,我又為何要給她留顏面?”慕儀淡淡道。
她本以為惠妃放出自己與江楚城的假消息是為了遺禍江東、以求自保,也沒過多責怪她,甚至主動攬過麻煩。可結合中秋那夜的事情來看,才發覺這裏面疑點頗多。現在想來,多半是萬黛的連環計。惠妃明知萬黛設這樣一個大局必存着大圖謀,卻眼看着她掉入陷阱,實在是讓她心寒。
放下玉盞,她的聲音冷得如結了冰一般:“從前我就是太好性兒,顧念着同出溫氏一門,平時總讓着她,倒讓她不把我放在眼裏了。她恐怕忘了,好歹我還是她的女君。”
皇後娘娘華麗複出、收拾舊山河的當夜,劍傷未愈的皇帝陛下獨自在大正宮喝得酩酊大醉,楊宏德怎麽勸也沒用,最後不得不祭出大殺器——請了暫住九澄閣的右相鄭清源前來勸慰。
這位右相大人最近半個月都住在宮中,專職給皇帝陛下排憂解愁。
對于姬骞和鄭清源之間的感情,熟知□的慕儀曾經做過這麽一個客觀的評價:“如果哪一日大晉允許男男相悅,姬骞絕對會把鄭清源娶回家,而我的正室之位肯定不保!鄭清源的威脅度比萬黛那些女人要大多了!”
讓皇後娘娘備感威脅的鄭清源踏入大正宮時,姬骞已經默默幹掉了半斤竹葉青,面頰微紅,一手捏着酒杯,看到鄭清源之後笑道:“子溯,你怎麽來了?快快快,來陪朕暢飲一番!”
鄭清源微笑:“微臣遵命。”說着就給自己斟滿一杯,與姬骞一碰杯,幹了。
楊宏德傻眼,他請人過來勸酒的,怎麽反倒喝上了?
姬骞沒容他繼續困惑,朗笑道:“楊宏德,去把朕珍藏的幾壇陳年佳釀都取過來,朕今夜要與右相共品美酒。”
楊宏德無奈,諾諾應了,自去取酒了。
“陛下今夜興致這般好,想必是聽說皇後娘娘白日召見六宮,想來鳳體已然痊愈了吧?”鄭清源笑問。
“是啊,她今日終于出來見人了,可見心情不錯。”姬骞說着又灌進一杯酒,“看來我是不用為她擔心了!”
最後一句話說得頗有幾分咬牙切齒,鄭清源微微挑眉:“娘娘鳳體無恙,陛下難道不高興?”
“高興,朕高興得很!”姬骞說完這句,忽然看向鄭清源,“朕記得,子溯你的妻室是皇後的族妹?”
鄭清源一愣:“是,怎麽了?”
“她性子如何?可柔順大度,與你有無争執?”
“拙荊性子溫婉,臣與她不曾起過争執。”溫靜莞是鄭氏上下公認的賢妻良母,鄭清源對她也是十分敬重。
姬骞聞言沉默片刻:“她若也能如此便好了。”
鄭清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是一陣沉默,許久才道:“人與人是不一樣的。拙荊與臣,不過尋常夫妻之誼,與陛下和皇後是不同的。”
“不同,有什麽不同?”姬骞一臉漫不經心。
鄭清源淡淡道:“男女之間,若只是各取所需、相互扶持,自然能和睦共處。可如果你起了妄心妄念,事情就不一樣了。你對她從此有了牽挂,有了思念,你會想要給她你能給的一切,但同時你對她也有了要求。若她達不到你的要求,你就會生氣。”他看向姬骞,“男子對女子是這樣,女子對男子也是一樣。”
“所以說,溫慕儀這麽對我,是因為我沒達到她的要求?”姬骞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我讓她徹底失望,所以她再不肯給我一絲機會。”
“中秋那夜你實在不該……”鄭清源道,“縱然你已為她安排好後路,這般将她置于風口浪尖還是會讓她心寒。”
見姬骞只是苦笑,他又道:“其實我最近一直很好奇,你不是早就想明白了嗎?你與溫氏早晚會撕破臉,到那一日,皇後勢必會為了家族與你相看成仇。你從前知道這個,所以始終不曾與她捅破那層窗戶紙,如今的舉動卻是為何?”又送禮物又伏低做小,這些日子他住在宮裏真是聽了不少消息。
姬骞聞言沉默,許久,在鄭清源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才慢慢道:“我害怕。”
鄭清源挑眉。
“那晚在灼蕖池畔,她中劍倒在我懷裏,說了那番話之後就閉上了眼睛。我活了二十八年,便是身陷敵手、命懸一線之際,也不曾那般害怕過。當時我只有一個感覺,那便是就算有一日,我真的清除了皇權之路上所有的障礙,可身旁沒有她相伴,只會是無窮盡的寂寞。”他閉上眼睛,“我光是想一想那樣的日子,就怯了。”
鄭清源不知該說些什麽,只能沉默。
自己執掌鄭氏,但求效仿裴休元,以自損三千的方式解決家族危機,避免有朝一日萬劫不複,因而對姬骞削弱世家的行為一直持放任自流的态度。他們二人從根本上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所以還能保持少年時的情誼。但做出這種選擇的只有他一人,左相卻絕不能容忍溫氏從權力巅峰上掉下來。溫氏與君王,這樣的兩方勢力本是水火不容,姬骞從前一直處理得滴水不漏,如今卻因為慕儀而進退失據。
他到底……
楊宏德這時正好猶猶豫豫地将酒送來了,姬骞想也沒想,直接搶過一壇揭開蓋就仰頭往嘴裏倒。
甘醇的酒香萦繞在整個大殿,而一貫講究儀态從容、風度翩翩的皇帝此刻卻如同一個江湖豪客一般,抱着酒壇子喝了個暢快淋漓。清冽的美酒順着他線條優美的下巴流過,淌到了名貴的地衣上——這地衣就此用不得了。
一口氣倒完了一壇子酒之後,姬骞将它用力朝地上一砸,只聽得一聲脆響,酒壇子裂成了四五塊。
他看着一地狼藉,忽然閉上眼,喃喃道:“白雲寺那夜,我其實派了人去保護她。”
“什麽?”鄭清源一愣。
“父皇以她的安危試探于我,我心中明了,卻怎麽也不能狠下心不管。那夜我一共派了六名頂尖高手,全部潛伏在她廂房外,若情況真的不好,便出手相救。”說到這他苦笑一聲,“可也不知是運氣好還是不好,我的人還來不及出手,秦紹之便來了。他搶先一步救了她。”
于是在她心中,他便怎麽也比不過他了。
鄭清源震驚。當年的那段時間,姬骞有多難他最清楚,他本以為在那時他便已經狠下心放棄了慕儀,可暗地裏他居然……
“這些事,你應該說給她聽。”他輕聲道,“如果你還想挽回的話。”
“沒用的,我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了。”那麽低聲下氣的話他都說了,她卻還是不肯原諒他。
忽的一笑,姬骞道:“子溯你跟我來,有東西給你看。”說着提步入了東殿。
鄭清源緊随其後,一進入東殿內室便看到牆壁上挂着一幅畫像,煙波浩渺的江上,素衣女子儀态高華,恍如仙人。
“這是,裴休元所作的《湘夫人》?”中秋那夜的事他也聽說了,“不是在萬同孟那裏麽?”
“他倒是想。”姬骞嗤笑,“朕還能由着他将我妻子的畫像收藏于室、日日賞鑒不成?”
于是你便搶過來了?
“你覺得這幅畫怎麽樣?”
鄭清源斟酌了下:“休元君的畫藝卓絕于世,這幅畫并非十足形似,可人物的神韻卻是得了十成十,必然會成為流傳百世的名畫。”
“流傳百世的名畫麽?”姬骞道,“朕卻不想把它留給世人。他日駕崩,朕會将它帶入陵墓。”
這做法很符合他的性子,鄭清源理智地保持沉默。
“你看看,她是不是很美,很漂亮?”姬骞已經醉得迷迷糊糊了,伸手撫摸畫像上的佳人,低語。
鄭清源看着畫像:“阿儀妹妹的姿容一貫是姊妹裏拔尖的。”
是啊,她那麽美麗,那麽高傲。說要放手就真的放手,比他還幹脆利落。就算自己心中不舍,卻還是編出那樣一番話來氣他。放下了?呵,真是他聽過的最狠心的謊話。
鄭清源見他醉得有些不成樣子,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喚人進來,不然他一會兒要是突然吐露什麽大秘密,自己就得倒黴了。
“捐餘袂兮江中,遺餘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姬骞忽然低聲念道,語氣說不出的悲涼。他念的正是畫像上所題的詩句,裴休元膽大包天寫上去輕薄皇後娘娘的。
鄭清源聽得心頭一凝。
《湘夫人》麽?湘君對湘夫人久候不至、思之如狂,可你的妻子就在你的後宮中,你卻不敢去見她一面。
他想起那個坐在梅林中讀書的女子。曾幾何時,自己曾也立在遠處徘徊觀望,就是不敢靠近一步。
原來我們都一樣可悲。
今年的煜都冬天來得十分遲,十一月初才下了第一場雪。慕儀在宮娥的逼迫穿上一件狐皮大氅,坐在廊下煮茶。姬瑀坐在她對面,眼巴巴地看着阿母手中的茶具,十分期待的樣子。
前段時間慕儀一直病着,姬瑀便時常來她病榻前陪她說話解悶。慕儀看得出他很擔心自己,但他總是懂事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不讓她難過。
對于這個孩子,慕儀一開始感情是很複雜的。
她雖然在姒墨床前承諾過會将這個孩子視若己出,可他到底不是她的孩子。她雖幼承庭訓,知道身為正妻和嫡母的責任,也早早做好了自己會有庶子的心理準備,但這個孩子的身份還是太特殊了。
他是她親自接生的,烙印了她一生中最想忘記的一段記憶。
她還記得那天她在姬骞的別院暈倒,醒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阿瑀的床前看他是否安好。父親因為她執意救下這個孩子而大為光火,她在被他一通好罵之後還是憑借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他,同意留下他。
她救下了他,可一開始的時候她甚至不想看到他。她把自己最信任、做事做妥帖的瑜珥派去照顧她,還撥了宮中資歷最深的乳母過去,而她本人只是每天晚上詢問一下他的狀況。
歸人
這種狀況直到姬瑀三個月時那場風寒才有所改變。那場病十分兇險,慕儀不眠不休守在他床前熬了兩天,他的高燒才終于退了下去。宮娥們看她眼睛都紅了,勸她下去休息,她卻握住了他又小又軟的手,凝視着他的睡顏沉默不語。
他在睡夢中翻了個身,用兩條肥白的胳膊抱住她的手,小腦袋還在上面蹭了一下,發出小貓一樣的聲音。她睜大眼睛,像是看待一個無法理解的東西一般,動都不敢動一下。
除了他出生那晚,這還是她第二次接觸他。
看着玉雪可愛的小嬰兒,她心裏忽然一陣柔軟。這一生她估計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那麽這個嬰兒就是她唯一能擁有的了。
餘傅母以前曾經說過,女人身上有一種十分可怕的叫做母性的東西,一旦被激發後果不堪設想。她想,她的母性就在那一晚被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姬瑀給激發了吧。
至于後來,她開始有了更多的打算,但那些都是後話了。
慕儀終于将茶煮好,小小的一杯朝姬瑀推過去,他顧不得燙,端起來就抿了一口,然後奉承道:“阿母煮茶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貧嘴!”慕儀笑道,“去,看看你瑤環姑姑收集雪水收集得怎麽樣了?怎麽去了那麽久還沒回來。”
姬瑀聽話地站起來,剛跑到院子裏就停了下來,喊道:“阿母……”
慕儀循聲望去,卻見積雪覆蓋的庭園中,餘紫觞身披堇色鬥篷,含笑看着她。
餘紫觞外出游歷了五年,如今終于回來,慕儀和瑤環瑜珥都十分高興。彼此敘過舊之後,屏退左右,餘紫觞漫不經心地看着慕儀:“把衣服脫了。”
慕儀差點一口茶噴出來:“傅母,你、你這五年是去哪裏了?怎麽作風變得如此剽悍?”
餘紫觞眄她一眼,慕儀見狀知道躲不過去了,只得慢吞吞地解了衣裳。
餘紫觞凝視着她胸前的疤痕,因為劍上有毒的關系,這疤痕最終還是沒能去掉,留在皎潔的肌膚上,看起來十分礙眼。
“我離開一趟,你就把自己搞得這般狼狽,真是丢人。”她淡淡道,“還跑去給他擋劍,逞英雄很有趣?”
“沒趣,我當時一時想不開。”慕儀幹巴巴道。
“那你現在後悔了?”
“有點。”
“有點?那就是還是不後悔了。”餘紫觞挑眉。
慕儀沉默,然後道:“如果中劍的是別人,紹之君絕對不會拿出解藥來。”
“說到底你還是緊張他的性命。你怕他死?”不待慕儀回答又繼續道,“既然你怕他死,救了就救了,如今又為何說‘有點’後悔?”
慕儀這回徹底沉默。
餘紫觞打量她的神情,被激起了興趣:“容我猜猜,你是沒料到擋這一劍會引來這麽多麻煩吧?我聽瑤環說,前些日子陛下一直跟你示好,似乎想與你消弭隔閡、做一對兩情相悅的真夫妻。”
我們本來就是真夫妻。
“對,你們本來就是真夫妻,”似乎聽到了她的腹诽,餘紫觞挑眉,“可陛下什麽意思你我都明白,他是想與你做那戲文上講的才子佳人,‘琴瑟和諧’、‘白首同心’。”
她目光如炬:“如今的局面,讓你覺得惶恐,對吧?”
慕儀在她的犀利拷問下節節敗退,最後無力道:“傅母,你是專程回來處理我的感情問題的嗎?”
餘紫觞聳肩:“你不願意答也沒事兒。”
慕儀想了想,嘆口氣:“傅母你明白的吧?有些事情一開始就知道結局是傷心難過,那麽我情願不要開始。五年前白雲山大火那夜,紹之君跟我說過,陛下一心要鏟除世家,而姬骞繼承了他的遺志。他如今把話說得再好聽,做再多的承諾,最終還是不會放過溫氏的。”
“你這樣,會不會太悲觀了?也許他……”
“沒有也許,這世上沒人比我更了解他。他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放棄他的皇圖霸業。他不會的。”
“你沒有試過,怎麽知道不會呢?”餘紫觞道,“退一萬步講,就算他真的不會,你和他注定會勢不兩立,如今與他相好,到那一日他才容易心軟,你也許能從中窺見機會,救溫氏一把也未可知。”
慕儀苦笑:“是啊,讨得他的歡心比和他作對,其實更有利溫氏。若我心中沒有他,我也許真的會這麽做。”說到這裏,心裏的痛終于浮到了臉上,“可我的心到底不是石頭做的,經不起這麽一次次被捧到天上、再跌到水裏。我得護着自己。”
尤其是經過前段時間接二連三的算計,她對家族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了。
“所以,你打算就這麽繼續耗下去?我聽說你們已經冷戰一個多月了。”
“就這樣吧,等他哪天想明白了,不再對我抱着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也許我們還能回到從前的相處模式。”嘴上這麽說,心中卻明白,他們已然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再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已經不可能了。
餘紫觞看着她浸滿愁思的眼眸,忽然道:“既然煜都的人事都這麽讨厭,你有沒有想過離開?”
“離開?”慕儀錯愕。
“是啊,離開這被宮牆困起來的監牢,離開這天下最繁盛的都城,跟我一起去更廣闊的天地。我們可以去見識你從未看過的風景,去結識那些從前只出現在傳奇裏的英雄人物。到那時你就會發現,自己從前的心胸有多麽狹窄,而你所執著的許多事情,其實根本就沒有意義。”
餘紫觞離京數年,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入宮看望她的寶貝學生,慕儀自然不能讓傅母住在外面,命人給她收拾出兩間寬敞明亮方位好的屋子,一副打算讓她在長秋宮長住的架勢。
十一月十三是慕儀的二十一歲生辰,因不是整歲,且最近西北還在打仗、前朝事多,便沒有大肆操辦。事實上就算姬骞有意為她慶祝,慕儀也不會有什麽心情。
生辰當天,六宮妃嫔集體來磕了頭道了賀,晚上餘紫觞親自下廚給她煮了一碗壽面,然後奉上一本親筆所著的傳奇小說作為賀禮。慕儀對于傅母居然兼職寫起了小說這件事驚喜不已,頓覺自己後半生的閱讀需求都得到了有力保證。
大家正其樂融融地說笑,便聽到外面宮人通傳,楊宏德大人來給娘娘送壽禮了。
慕儀的笑容立刻僵住。
宮娥将楊宏德迎了進來,只見他親自捧着一個檀木盒子,恭敬地跪坐慕儀身前:“陛下命微臣來給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