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送上壽禮,恭祝娘娘芳辰永好。”

慕儀面無表情,瑤環上前接過盒子,遞給慕儀,慕儀卻不接,餘紫觞見狀挑眉一笑,很不客氣地替她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竟是一個白玉雕刻而成的枕頭,仔細聞上面還萦繞着一股醇厚的藥香。

“此乃朔方進貢的白玉仙枕,有安神之效,可緩娘娘夜裏難眠之症。”楊宏德簡單地解釋了一下,便幹脆利落地告退,似乎根本沒期待慕儀會給句什麽回話。

餘紫觞笑道:“這東西倒是罕見得很,想來又是舉世難求的寶貝——我說你最近收到多少這樣的東西了?”見慕儀不答又道,“不過更難得的是,正好是你所需之物,他也算用心了。”

瑤環笑道:“奴婢一開始還猜呢,陛下會不會悄悄準備一份大驚喜,比如為娘娘燃放場煙花,搞得萬衆矚目,誰知道最後竟只讓人悄悄送來了一份壽禮便完了。”

餘紫觞笑睨她:“若陛下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大張旗鼓燃放煙花為阿儀慶生,就着實不是個東西了。”

瑤環錯愕。

“如今西北戰事緊張,陛下不好好專注朝堂之事,反而為了妻子的生辰而興師動衆,你當朝臣們會如何想他,又會如何想阿儀?”餘紫觞搖頭,“這于她的賢德之名半分益處也無。”

瑤環啞然,半晌道:“所以陛下這般處事,竟是實心實意在為娘娘考慮?”

慕儀抿唇,忽然覺得一天的好心情都煙消雲散了。

楊宏德送完禮物從椒房殿回來複命時,姬骞正坐在窗邊自斟自飲。他神情平靜,聽完楊宏德的禀報後只淡淡地“嗯”了一聲,便繼續喝酒。

楊宏德見他今日喝得十分文雅,不再是前幾日那種提起酒杯就奔着喝醉去的架勢,心下稍安。正打算退下卻又想起一事,道:“臣見皇後娘娘看到禮物時并未露出開心的神情,陛下為了這份禮物費了多大的心血,為何不讓臣講給皇後娘娘聽呢?”

姬骞聞言笑了一下:“她那雙眼睛打小看寶貝,那東西有多難找、有多珍貴你當她會不知?哪裏需要你去告訴她。”不過他只怕,她看到那是他送的,連用都不會用一下。

楊宏德無言。

姬骞揮揮手示意他退下,視線落到窗外。外面正飄着小雪,一片一片落到地上,看起來潔白幹淨。他有些恍惚,思緒漸漸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姬骞一直記得自己六歲那年發生的那件事情。在那之前,他一直是皇宮中一個毫不起眼的皇子。他的父親是個在男女之情上十分博愛的人,這直接導致了他有着數量十分可觀的子嗣。姬骞的生母是他身邊一個并不怎麽受寵的婕妤,在他四歲那年就去世了,姬骞幾乎不記得她是長的什麽樣子。

Advertisement

沒有父親的寵愛便算了,連母親的庇佑也失去,這樣的皇子在宮中的生活雖談不上悲慘,但肯定也不會有多麽愉快。

幼年時期的姬骞一度十分沉默寡言。他那個面目模糊的母親雖然離開了,但在她撫養他的那幾年裏一直在孜孜不倦地給他灌輸柔順不争的思想。這與他骨子裏的本性相悖,可母親的教誨卻又不敢置之不理,兩種觀念的拉扯下,姬骞十分糾結。

因為這種複雜的心境,讓他在面對君父時經常略顯遲鈍。與之相對的則是他聰明伶俐的兄長和張狂飛揚的弟弟們,在這些人的對比下,姬骞顯得十分不起眼。如果沒有那件事的發生,他也許會一直這麽不起眼下去,等到大一點的時候得到一塊不好也不壞的封地,當一個太平藩王了此一生。

改變他命運的轉機出現在他六歲那年。

初見

那一年陛下最器重的弟弟周王帶世子入宮朝拜,一起來的還有林邑國進獻的寶象。那段日子宮中十分熱鬧,連服侍姬骞的宮娥宦侍都在私下讨論這件大事。

可這些跟他都沒有關系,他如同往常一樣讀書寫字,等着熱鬧散去的那日,還給他寧靜。

亂子發生的那天他本是和從前一樣在皇宮的九葉潭邊讀書,一篇文章還沒看完,身後卻一陣喧嘩。他回頭,只見一大群宮娥宦侍們一邊驚叫一邊看着某個方向,神情分不清是恐懼還是興奮。待到這些人群散開一些,他聽到沉悶的踏步聲。那聲音如此的重,以至于他幾乎覺得腳下的大地都在輕微顫抖。

一個龐然大物繞過轉角,出現在他面前。

竟是那傳說中的寶象。

而此時寶象上坐着一個馴象師,懷中抱着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姬骞當時并不知道這便是周王那個膽大包天的世子,也不知道他趁着陛下和周王不注意,逼着馴象師将大象放了出來,抱着他在這皇宮中橫沖直撞,出盡了風頭。

也怪姬骞那天活該倒黴,不知怎的觸了那個世子的黴頭,對方竟指揮馴象師朝他逼近。姬骞在那龐然大物的威脅下,一步一步往後退。他雖極力保持鎮定,可面上仍是控制不住地出現了幾分慌亂。

世子看得有趣,這種貓捉老鼠的感覺讓他十分興奮,以至于他竟不管不顧逼着馴象師指揮大象朝姬骞踏去。

他自然不會真的想踏死姬骞,只是想想看他被吓得魂不附體而已。但周圍的人并不這麽認為,他們看到大象那巨大的腳掌朝四皇子踩去,吓得甚至不敢來個人告訴世子,這位即将被踩死的哥們雖然看起來不起眼了點兒,但确實是陛下的兒子啊!親生的!

在死亡的威脅下,姬骞骨子裏的狠戾第一次被激發出來。他抓過一旁的石子,直直朝馴象師扔去,也不知砸中了他哪裏,竟讓馴象師雙手一顫,将世子從象背上推了下來

周王世子被摔得眼冒金星,還沒反應過來,一個身體就狠狠壓到他身上,一只手死死卡主他的脖頸。他驚懼地擡頭,只見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帶着十足的嗜殺之氣!

而在他背後,失去控制的大象眼看就要朝他們踏來!

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朝旁邊滾去,只要離開象足踏下的那一塊地方,就可以逃過一劫!眼看就要成功了,可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姬骞卻做了一件讓大家都驚詫不已的事情——他抱着周王世子翻了個身,又滾了回去,然後自己躲在周王世子身下将他當成盾牌,竟就躺在那裏不動!

周王世子崩潰了!這位仁兄是自己想找死,還拖上他來墊背啊!

那天的最後,他們當然沒有死成。馴象師在最後關頭控制住了大象,象足幾乎是貼着他們的臉落下,而在同一時間,得到“世子騎着大象在宮中亂闖”這個消息的陛下和周王匆匆趕來。

他們正好看到了姬骞與世子在大象的腳下厮纏的那幕。

這禍闖得有點大,周王世子被他那脾氣暴躁的老爹狠狠揍了一頓,據說差點将一根粗長的烏金鞭抽斷,若不是周王妃擔心兒子而跪地哭求的話,搞不好他就真的被這麽打死了。而在周王世子帶着滿身傷痕跪在院中忏悔的同時,姬骞也規規矩矩地跪在大正宮的正殿內。

他的面前坐着神色陰沉的陛下。

這座宮殿從前他也經常來,混在一大堆兄弟裏,朝那高坐堂上的君父磕頭問安,每一次他都祈盼着可以得到他的注意,可那個人的目光從來沒有過多地在他身上停留。

但這回不一樣。

他已經足足審視了自己小半柱香的時辰。

姬骞隐隐領悟到,今夜将會成為他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明明滅滅的燭光中,他的父親終于開口:“你白日抱着周王世子置身于象足之下時,為何有那樣的舉動?你想與他同歸于盡?”

他知道這時候他該立刻承認錯誤。不僅是為他竟敢抱着自己的堂兄一起死,更因為他今日的舉動在陰狠毒辣的同時,還太過沖動魯莽,而根據他的一貫認知,父皇并不喜歡如此沉不住氣的人。

可這些道理在他腦子裏轉了幾圈,最終他卻仍是直直地看着他,堅定地開口:“兒臣無端受周王世子挑釁羞辱,如若不報,談何男兒血性?”

陛下沉默地看着他,不說話。良久,就在他以為他會勃然大怒的時候,卻見他唇角一提,竟是朗聲大笑起來。

“好!說得好!若就這麽逃了,倒真不配說是朕的兒子!”

姬骞的命運從此改變。

事後他回憶起來,覺得那個周王世子實在是他的大恩人,如果不是他,父皇無論如何也不能看到自己在命懸一線之際表現出來的狠戾堅定。那樣的心硬手狠,正合了他的胃口。

當時的他并不知道,他身為九五之尊的父親一直在自己的兒子中物色合适的人選。從前他遲鈍沉默,不為他所喜,而這次的驚人之舉終于入了他的眼,讓他覺得也許這個四兒子也有機會成為自己一直在尋覓的繼承人。

能助他實現畢生大願的繼承人。

姬骞在六歲那年從無人問津的落寞皇子搖身一變成為最受父皇看重的四兒子,從前對他不屑一顧的兄弟們如今都開始恭敬地喚他一聲四哥。而這并不是他風光榮耀的終點,很快,父皇告訴他,已為他定下了一個未婚妻子。

正是自己的姑母臨川長公主與左相溫恪那尚在腹中的孩子。

姬骞見到溫慕儀的時候,是在她舉行百天禮的前夕。他被叫到鄭修容的宮中,就看到臨川長公主抱着一個小嬰兒笑眯眯道:“小阿儀,睜開眼睛瞧一瞧,你未來的夫君來看你了!”

他的臉沒來由地發燙。他年少早慧,已通男女之事。慕儀出生時鬧出的動靜那麽大,他自然已經聽過了關于自己這個未婚妻子的各種傳聞。在宮人的口中,她簡直被傳成了天降神女,搞得他也有幾分期待。

但無論如何,這還只是一個未滿百天的小嬰兒,他此刻的反應實在奇怪了些。

臨川長公主見他不動,笑道:“你這孩子,怎麽不過來呢,難不成竟害羞了?整個煜都不知多少貴人想看看我這個寶貝女兒,姑母今日給你個特權,準你先看一眼。”

姬骞不知道該說什麽,嗫嚅着點頭。乳母将襁褓抱到他面前,他被動地看着那個躺在被子裏呼呼大睡小女嬰。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這麽小的孩子,她是那麽玉雪可愛,粉紅的嘴唇如花瓣一般柔嫩,眼睫毛又黑又長,像兩個小扇子。他幾乎可以想象,在那緊閉的雙眼下,藏着一對如何黑亮清澈的眸子。

乳母小心地托着襁褓,示意他可以抱一下。他本能地畏懼這樣軟綿綿的東西,想要拒絕,可不知為何竟順從地接了過來。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抱她。後來漫長的歲月裏,他抱過她許多次,可從來沒有一次給他的印象如這一次這麽深刻。對當時的他來說,無論是女孩,還是嬰兒都是十分陌生的存在,偏偏她二者兼具了。小小的她身上帶着淡淡的奶香,很甜膩的滋味,他卻并不覺得厭煩。

他抱着她,肩背僵硬,不敢用太大力氣,唯恐傷到她,可又擔心力氣小了會把她掉到地上,左右為難,額頭上汗都出來了。

臨川長公主看他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忍俊不禁:“好了,快接把手!看把四殿下給吓得,不過讓你抱個孩子而已,怎麽搞得好像我在逼你上戰場殺敵一般?”

我情願上戰場殺敵。姬骞默默道。

乳母笑着來接孩子,姬骞樂得把這個燙手山芋交出去。本來事情到這裏就算完了,可興許是姬骞抱孩子的手法不對,原本睡得正香的小慕儀忽然皺了皺眉頭,睜開了眼睛。

姬骞吓了一大跳,愣愣地跟她對視。慕儀并沒有哭,反而眨巴這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這個陌生的人,許久,咧開還沒長牙的小嘴朝他露出一個“無齒”的笑容。

姬骞徹底傻在那裏了。

鄭修容看到這個樣子,笑了起來:“看來小阿儀很喜歡你呢,這倒是緣分了!”頓了頓,又道,“如今你不自在,可終有一日你會習慣的。這可是陛下為你選中的妻子,以後你們就得一直在一起了。”

一直在一起麽?和這樣一個軟綿綿的小東西……

姬骞看着乳母手中的襁褓,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那是姬骞和慕儀的第一次見面,一個無知無覺,一個差點被吓破了膽。

他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陷入一種莫名的情緒,本來對這樁婚事他沒什麽過多的想法,只是覺得有左相大人當老丈人,實在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而對于那個會成為他妻子的女子根本沒怎麽去想過。本來對于他這樣身份的男子來說,正妻只是一個勢力結盟的契機,只要她有足夠強大的母家就夠了,她本人是怎樣的根本無關緊要。

可是那天之後,他才第一次認識到,原來這樁婚事并不僅僅是得到一個了不起的老丈人那麽簡單。他的生命中還會出現一個花朵一般柔嫩的小東西,她也許并不會如他原本以為的那樣近乎隐形,她的存在他無法忽視。

時間一年年地過去,當初那個軟綿綿的小東西慢慢長大了。她那樣美麗倨傲,那樣聰慧靈動,如同一朵亭亭淨植的箭荷,獨立水中央,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焉。

他想要将這株箭荷采回家中,用白玉蓮池小心養起來,給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這朵箭荷身上,卻如薔薇一般,是帶了刺的。

種下那刺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他崇敬仰慕的父皇。

他永遠無法忘記,當他第一次真正看明白父皇這些年一系列舉措的劍鋒到底指向何處時,心中的震驚。

那時候他的第一個想法是,若真如此下去,他和阿儀也一定會有相殺成仇的一日。

那一刻,他心中竟覺得悲涼。

決心

可他不能違逆他。不僅僅因為他是他的父親,他需要得到他的器重寵信,更是因為在随後的日子裏,他漸漸明白父皇決定的正确和必要。

三大世家的存在,從大晉建立的那一天便開始了,其中溫氏更是在前朝時便已是世代簪纓的官宦門第,他們的歷史甚至比這個王朝還要綿長。經過這幾十年的積累,如今已然達到巅峰,當真是鐘鳴鼎食、富貴滔天。

在他們面前,連身為太祖血脈的皇族都要避讓三分。

他曾親眼見到身份尊貴的藩王在面對三大世家族長時賠笑讨好的嘴臉;他也知道這些世家明裏暗裏對自己血脈的珍視,認為自己的血統甚至高于那九重金闕中的天子,甚至就連他的未婚妻子也不以君王所封的翁主尊號為榮,更喜歡旁人喚她“溫大小姐”。

至于天下人心中,世家更是比皇族更加尊貴神秘。

這些都是身為帝王所不能忍的。他可以想象父皇心中的惱恨,他相信如果有一天自己坐上那個位置,也一定無法容忍這種蔑視和羞辱。

更何況,世家權重危及的已不僅僅是皇權,更是天下民生。

任何一種事物發展到一個階段,必然會出現它的問題,各大世家盤根錯節的勢力早已覆蓋了整個朝堂,尾大不掉,影響了整個國家機制的運行和發展。

誠然,這些家族中不乏精明睿智的子弟,這些人都是國之棟梁,但更多的卻盡是庸庸碌碌的無用之輩。這些人靠着恩蔭做了官,卻根本無那個才幹,終日白食俸祿,耗費的全是民脂民膏。更要命的是這白食俸祿的隊伍太過龐大,順泰十五年時姬骞曾做過一個統計,驚訝地發現各大世家靠恩蔭做官的人數已經達到了數萬人。國家養着這麽一群廢物,無異于一個可怕的包袱。

他還記得壓在他頭上二十餘年的二哥被廢之後,父皇在大正宮書房召見了他。當時父皇立在太祖畫像前,淡淡道:“你可知道,此番盛陽之事,朕為何要以太祖禦書大做文章?”

他垂首:“父皇是想考驗兒臣。”

“考驗你的辦法可以有很多,為什麽朕偏偏選這一種?”

他自然無法給出答案。

父皇深深嘆了口氣,視線落在牆上的太祖畫像上:“太祖雄才偉略,一生只做過一件不智之事,那便是一味放縱自己對端儀皇後的情誼,以致溫氏勢力無限坐大,這才導致今日的困局。”

他回頭看着他,目光中似乎藏着無限深意,又仿佛什麽都沒有:“這回盛陽的事,我便是要讓你明白,成大事者,絕不可拘泥于兒女私情。那些只是會影響你的判斷,讓你做出錯誤的決定,等到釀成大禍那日便後悔莫及了。”

他沉默。

父皇還在逼視着他:“你可明白?”

他終于擡頭,眼神清亮而堅定,一字一句道:“兒臣明白。”

他想,他注定要對不起阿儀了。他原本以為這樁婚事是老天賜予他最好的禮物,不僅有強大的外戚支持,還給了他世間最好的女子。可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這世上哪裏有那麽好的事情?欲取先予,老天給了他前程機遇,然後要他自己去做那最艱難的抉擇。

他放棄了她。

他有他的鴻鹄之志,他渴望着那個世間最尊貴的位置,更渴望成為一代明主,而這一切都将與他的妻子相沖突。她是那樣的出身和性子,只要他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斷前進,終有一日他們會反目成仇。

既然如此,就讓他先來了斷吧。

他知道也許有一天,他想起這個選擇會後悔,可是那一天太過遙遠,他只知道此刻的自己更加想要的是什麽。

在他的設想裏,他會先鬥倒二哥,坐上皇位,然後一步一步鏟除世家盤根錯節的勢力。他一貫心性堅定,想要做的事情便一定能做到。事實上,之前的一切都有條不紊地按照他的計劃在進行,他相信只要繼續走下去,他終會實現畢生抱負。

至于溫氏覆滅之後,阿儀要如何處置,他下意識地不去思考。

他一直以為,做決定的那個人是他,先放棄的那個人是他,最後決定她命運的那個人也會是他。可是他忘了,他的妻子從來就不是一個會任憑擺布的人。

她比誰都倨傲。

而她倨傲的方式,便是不顧他意願,自作主張地替他擋下那一劍。

她閉上眼睛那一刻他似乎才第一次領悟到,原來這個人并不會永遠陪伴在他身邊,任憑他如何傷害都不離開。

她若要走,便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當天晚上,那個玉枕果然沒有派上用場,事實上,慕儀只瞟了一眼便讓人将它收入庫房。她照舊枕着自己用慣了的瓷枕,一夜各種夢魇不斷。

第二天早膳後,餘紫觞伴她坐在廊下煮茶,看着寶貝學生時不時打個哈欠,道:“昨晚沒睡好?”

慕儀點頭。

餘紫觞一臉了然:“我猜你也睡不好。”

“傅母,”慕儀忽然問,“你從前可曾有過心悅的男子?”餘紫觞這樣的容色才華,年輕時必然也有許多男子思慕于她,可她卻至今未嫁。

餘紫觞沉吟片刻,微笑道:“有啊。”

“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啊,怎麽說呢?性子有些沖動莽撞,但也是讀書識禮之人,功夫還特別好。”想了想又鄭重補充道,“長得十分英俊。”

“他這麽好,傅母為何最後沒有與他在一起呢?”慕儀忍了又忍,還是問了出來,這件事她實在好奇了太多年。

“因為,他當時已有妻室。”餘紫觞淡淡道。

慕儀黯然。是了,以傅母的倨傲,自然不可能甘心為人妾室,那實在太委屈了。

“不,你誤會了。”餘紫觞看她的神情,知道她想岔了,笑道,“我與他相識時,他妻子已經去世。”

“那,為何?”

“因他對他妻子用情至深,不願續弦。”餘紫觞看着遠處的積雪,語氣十分平靜,“事實上,就算他願意娶我,我也不會答應。最初,我便是感佩他對亡妻念念不忘的癡情才對他心生思慕。若最後因為我而破壞了那樣難得的一片深情,我絕不能原諒自己。”

慕儀聽得感慨萬千,十丈軟紅、紫陌紅塵,原來大家心頭都藏着這麽多求而不得的痛苦無奈。餘傅母這個最慘,自己給自己編了一個死局,陷在裏面找不到出路。

“昨夜看到陛下送給你的禮物,倒讓我想起從前的事情。”她笑道,“我十八歲那年的生辰,他送了我一個玉盞,是用通透無瑕的紫玉制成,正合我的名字‘紫觞’二字。許多次,我看着那個玉盞,心裏都會想,也許在他心中,也有那麽一塊地方是為我留着的。”

“那玉盞,我怎麽從來沒見過?”

“我後來離開煜都時,将它擲到煜水中了。”她看着他,“當斷則斷,留着那東西只會徒增傷感。”

這之後就是良久的沉默。

慕儀慢慢将頭靠上她的肩膀,低聲道:“傅母,阿儀若能像你這般果決便好了。”

“你與我不同。我不曾被命運捉弄,與他捆綁在一起、朝夕相對,我也沒有家族需要我去保護。你的顧忌比我多,所以不能跟我一樣。”

“傅母,其實我從前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他。就算他那麽對我了,我還是放不下他。”幾番掙紮,對着全心信任的傅母,慕儀終于吐露了心聲,“那晚我刺了他一劍,跟他說我已經放下了,我不再在乎他了。”

“你刺了他一劍?”餘紫觞蹙眉,随即想到另一件事更要緊,“你說真的?”

慕儀慢慢笑起來:“不算真的,但也不是假話。”眼神落向虛空,“那天晚上,我不僅刺了他一劍,還狠狠地罵了他一頓,總算是好好地出了一口我這些年的惡氣。他跟我說了好些話,都是一些很動人、很深情的話,可我聽了卻半分感動也沒有,反倒是覺得可笑。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麽他這些年還那樣對我,不是太可怕了嗎?跟這麽一個人在一起,我永遠不能安心。”

長舒口氣:“那天晚上我很難過,哭了好幾次,還把傷口都弄得裂開了。可是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忽然覺得渾身輕松,好像整個人都重新活過了一般。我跟他說我不在意他了,說那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在騙他,可是那天早上,當我看着長秋宮外湛藍的天空時,忽然覺得也許我當時說的是真心話也不一定。

“與他的這段情,糾纏了我十幾年,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總是無法真的狠下心腸放下。可是中秋那夜,我以身為他擋劍,那一刻我是真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在那時我就已經跟他道過別了。”

她轉頭看着餘紫觞,眼神清亮:“我現在并沒有完全放下他,但我第一次覺得,也許我好好努力一把,是可以辦到的。”

餘紫觞看着她:“既然你這麽說,那麽那天我提過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麽樣?”

慕儀聞言垂眸,良久嘆息道:“傅母,我也很向往你說的那種生活,我也很想離開這黃金鑄成的囚籠,可我真的不能……”

餘紫觞笑了笑:“我明白,這件事畢竟太大,你心有顧慮也是自然。”

慕儀抿唇,低聲道:“其實只要我能放下他,就能過得快活許多了。皇宮也罷,家族也罷,他才困住我的最大的監牢。”

說完這句話,她長舒口氣,起身想進殿內歇息——廊下冷風陣陣,還是略冷了些。

她的神情帶着想要放棄一切的決然,眼角眉梢都是發自真心的輕松自在。

然而剛轉過身她就僵在了原地。在她面前七步之處,十幾名宮人跪了一地,誠惶誠恐、連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而在人群前方、距她不過三步之遙的地方,姬骞面沉如水,靜靜地看着她。

變故

慕儀二十一歲生辰第二天的下午,溫慕倢入宮來看望她。

她在正殿接見他,溫慕倢凝神打量她片刻,道:“你看起來有些心神不定。”

慕儀一怔,強笑道:“昨夜沒睡好,有些乏。”

“生辰過得開心麽?我送你的禮物可喜歡?”

“自然喜歡,哥哥從哪兒尋來成色那般好的文房四寶?那墨我瞧着至少放了有二十年了,用起來定然順手。比起來我就只寫了一幅字送給哥哥,你不會嫌棄這份壽禮吧?”

“你寫的字自然極好,我怎會嫌棄?”溫慕倢淡淡道。

慕儀看出他神色有異,道:“哥哥有什麽話想說麽?你我之間還有什麽不能直言,哥哥何須猶豫?”

溫慕倢頓了頓:“阿母不讓我告訴你,可如今已由不得我不說了。”

慕儀愣了愣。

溫慕倢深吸口氣:“阿母她,不太好。”

慕儀在原地呆了片刻,反應過來立刻就往外沖去。溫慕倢見狀一把拽住了她,道:“你別急。”

他捏着她玉一般的手腕,只覺她瘦得驚人,抖如風中柳絮:“本來陛下說他來告訴你,卻不知為何又返了回來,讓我自己來跟你說。我已請過旨了,這便帶你回家。”

半個時辰後,皇後娘娘的儀駕自丹鳳門出宮,轟隆隆的隊伍駛向了毗鄰皇城的永昌坊,溫氏府邸就在其內。

等到了之後慕儀才知道,溫慕倢所說的“阿母不太好”根本是在安慰她,事實上臨川大長公主的病已十分嚴重。而更讓慕儀吃驚的是,她這一病不是一天兩天,竟已有兩個多月。也就是說在自己遇刺中劍、卧床養傷的同時,她的母親也病倒了!

這麽大的事情,居然一直沒人告訴她!

她氣得直欲發抖,帶來的宮娥全部吓得跪在地上請罪,溫慕倢見狀勸道:“你也別怪她們,是父親與陛下想瞞着你,她們如何敢讓你知道?”

她拼命忍住眼中的淚意:“所以我養傷的這些日子哥哥你沒有進宮來看我,是因為……”她還以為,因為之前連番算計她的事情,父親不知該如何跟她解釋,所以連哥哥也不便入宮看她,又或者是姬骞不準,所以沒人來看她。無論什麽原因也好,總之她從未想過會不會是家中出了事情。

她真是……該死!

“阿母病榻前需要人侍奉,我走不開。”溫慕倢道,“況且,我也怕見到你會控制不住說漏嘴。”

她苦笑:“那現在可以說了,告訴我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中秋那夜,你當着阿母的面遇刺重傷,之後更是一度性命垂危,阿母本就體弱,突然受這麽大刺激,當夜就暈倒了一次。她那時還強撐着,整日守在你病榻前,親自盯着湯藥,幾夜都不曾合眼。待到你脫離危險之後,一直吊着心神的那口氣松了下來,回來就發起了高燒。太醫診過脈,說是勞累過度加上感染風寒。”

“若只是感染風寒,怎會如此兇險?阿母她的情況明明……”

溫慕倢沉默了片刻,慢慢道:“太醫說阿母長期郁結于心,內裏早已一點一點被掏空,此番的病不過是個引子,帶出了她體內的一系列隐患,那才是要命的地方……”

慕儀幾乎要把自己的下唇咬破。

床上忽然傳來聲響,慕儀一驚,這才發現阿母已經睜開了眼睛,含笑看着她。

她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哽咽道:“阿母……”

“阿倢還是讓你知道了。”大長公主無奈道,“我說了不許告訴你的。”

“為什麽不告訴我?”慕儀道,“阿母你已經病成這樣了,卻還要瞞着我。”

“昨日是你的生辰,我不想讓你的生辰因為我過得不開心。”

“生辰有什麽要緊的,若沒有阿母,我哪來什麽生辰!”她越說自責越深,若非不想讓阿母更加難過而強忍淚意,恐怕早已哭了出來。

“你不明白,”大長公主吃力地擡起手,理了理她的鬓發,“不過你很快就會明白的。”

說完這句語焉不詳的話,她再次睡過去,慕儀不敢追問,只小心地替她掖好被子。

病榻上,臨川大長公主面色慘白;病榻旁,她的一雙兒女相對無言,眼中全是說不出的悲涼。

那天之後慕儀便一直留在溫府侍疾,她接手了大多數侍女的事情,親自伺候湯藥,并細致到每一件小事。溫慕倢擔心她累到自己,有心想要幫她分擔一些卻都被拒絕。

她知道,她只是想要讓自己勞累一些,這樣就不會那麽心痛、那麽愧悔。

皇後一去不回,陛下卻沒半分表示,也不曾遣人去過問一下。與此同時前線戰事不斷,經常半夜三更都有急報傳來,姬骞連續數日不曾睡過一個好覺。

那夜再次被急報驚醒,處理完之後卻不回去歇息,反而看着手邊的奏疏一臉思量。

楊宏德也不敢勸,恭敬地給他換上熱茶,侍立一側。

“朕剛才看到一個有趣兒的事情。”姬骞忽然笑着對他道,“萬大将軍的奏疏裏禀報,說骠騎将軍命手下的副将率領三千精兵從側面偷襲赫茌大軍,孰料這副将居然在沙漠裏迷了路,領着兵士朝相反的方向跑了三百裏還不知道,被赫茌大軍反過來從身後偷襲。”

說到這裏姬骞戲劇性地停頓了一下,看着一臉震驚的楊宏德繼續道:“……不過幸虧有他的回援,才不致釀成大禍。”手執奏疏輕敲桌案,“他們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