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在前線還不忘争鬥便罷了,朕只驚訝那個副将。竟迷了路?你說可樂不可樂?”

将軍打仗走錯了路而差點被全殲,這麽要命的事情楊宏德實在不知道哪裏可樂。然而陛下都這麽問了,他也不敢不答,只得腆着臉陪笑幾聲,以求過關。

姬骞似乎也不指望他能說點什麽,自顧自道:“朕看了這個倒起了思索,也許有些事情從一開始便選錯了路子,所以才會被人從後面反撲,落到措手不及的境地。”

他說話時唇邊笑意未減,看起來倒是十分愉悅。

楊宏德不知他指的什麽,只得斟酌道:“陛下既然有如此想法,那麽便換一條路子,自然可通。”

“是,朕得換一條路子。” 姬骞笑着重複,眸中神色難辨。

慕儀回家七日之後的傍晚,下人進來傳話,說是陛下親臨,此刻正在前堂與主公說話。

她愣了一下,他跑來做什麽?

自從那日之後被他撞到自己跟傅母剖白心跡之後,他再沒來找過她。自己回家這麽久,也不曾見她遣過人來詢問,她還以為他以後都不想再見到她了。

更何況前幾日她還聽府中的人說,西北戰事又起波折,朝堂上亂得很,他應該忙到抽不出身才對。

盡管心中困惑,但于情于理她都是得迎出去的,事實上這些人沒通知她到大門去迎駕已經很不合規矩了。可不等她走到前堂,已經看到父親和哥哥陪着姬骞,正朝這裏走來。

慕儀等他們走近便恭敬地施了個禮,道:“陛下怎麽親自過來了?”

“姑母病重,朕身為侄兒和女婿,自然該來看望。”

他口氣淡淡,雖然說着客氣的話,她卻總覺得他聲音裏自帶一股冷意。

見她垂頭不語,他眸光一閃,冷意斂去,唇畔露出一抹笑意,親自扶起她,溫言:“前些日子你身子不好,朕怕你擔心,于是瞞着沒有告訴你。”

态度轉變太快,慕儀保持僵硬,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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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然是知道的。意沁姑姑這些日子已經告訴了她,她即将醒來的那幾日,正是母親病情最兇險的時候,父親和他略一商議,同時覺得這事兒不能讓她知道。不然就她當時那脆弱的身體素質,難保不會立刻給急一命嗚呼。他們好不容易把人給救回來,實在冒不起這個險。

于是長秋宮裏她的親信宮人都被調走,換上他給安排的、絕對不會亂說話的一撥人,等到過了十來天,大長公主的病情暫時穩定下來,他再仔細封鎖了消息,這才将她們放了出來。

事實上被隐瞞了不止慕儀一人,連同瑤環瑜珥和其餘幾個受她信任的宮人通通都被瞞住了。

這裏不能不感嘆一句,皇帝陛下在幹好本職工作的同時,保密工作也做得實在出色!

最初在得知他把她的宮人關起來時,慕儀幾乎是本能地覺得他又在搞什麽陰謀,即使後來他對她那麽千依百順,她也完全無法去信任他。

所以當她聽到意沁姑姑的話時,心中除了詫異還是詫異。他如今,竟是真的費盡心思想要保護她?

這般将她護在羽翼之下,為她安排好所有的事情,不讓她多操一點心。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這麽為她打算。

她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嘗過被人保護起來的滋味了。身為嫡女,身為皇後,她主動擔起了太多的責任。她早已習慣一力撐起所有事情的日子,幾乎忘了她也可以躲在別人身後,什麽都不用做,安心被人護着就好。

緊抿雙唇,她眸色幽深。

似乎這回是她誤會了他,可是一開頭,逼着她變成如今這樣的人,不正是他自己嗎?

姬骞自然不方便進臨川大長公主的房間,于是只在外面聽了太醫們的彙報,然後再次表示但有所需、無不應允,一定要把姑母治好。太醫們誠惶誠恐,表示自己一定不會辜負陛下的期望。

折騰完之後天色已晚,姬骞順理成章地歇在了溫府。慕儀還住她原來的院子,而按照倫理綱常,溫府似乎該将府邸中方位最尊的院子收拾出來給陛下住,但是很不幸,那是左相大人和大長公主的住處。

讓岳父岳母給自己騰住處肯定是不合适的,尤其是這個岳母【兼姑母】如今還卧病在床,于是我們的皇帝陛下充分發揮了體恤臣子的精神,表示自己和老婆擠擠就行了,實在不用太過麻煩。

于是他住到了慕儀的蕪園。

慕儀眼睜睜的看着姬骞帶來的宮人在自己自小住到大的房間裏走來走去,将這裏布置成可供陛下安歇之處,沉默片刻:“陛下好生歇息,臣妾去隔壁睡。”

姬骞立刻道:“先別走,我有話跟你說。”

聽到他的話慕儀就身子一僵。

那天她與傅母交心,卻被他聽了個正着。當時他只是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便轉身離去,她卻因此一直提着一顆心。她不知道他究竟聽到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說要放下他那幾句,他絕對是聽見了。

雖然她一遍遍告訴自己既然都做了決定,那麽就算他聽了傷心失望也沒什麽,可那股子心虛卻怎麽也抑制不住。

剛才他對她的态度那麽奇怪,這會兒又叫住她,是想說些什麽嗎?

夜游

一名宮人捧着一個托盤進來,跪在他們腳下,姬骞指着那個雪色青花瓷盅道:“宮人說你這些天都沒吃什麽東西,這樣怎麽行?姑母已經是這個樣子,你要是再病了誰來照顧她?”

慕儀聞言詫異地擡頭,看了他一會兒伸手接過瓷盅,一勺一勺地喝着裏面的杏仁薏米粥。她并不是故意不吃東西,只是這些日子太過憂慮,半分胃口也沒有,此刻聽他這麽講覺得确實是這麽回事兒,這才強逼着自己吃了一點。

姬骞看着她,那張臉眉目斂得平靜淡然,只有那微蹙的眉頭洩露了一絲心頭的情緒。

她現在,一定很擔心吧?她一貫侍母至孝,陡然看到母親病成這樣,還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心裏一定很難受。這也是他當初不告訴她的原因,那時候她的身子實在承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用了一大半之後,她放下瓷盅,起身道:“臣妾告退。”

姬骞沒有再阻攔她,也站了起來:“我送你。”

她沒說話,姬骞跟在她身後朝外走去。繞過一條回廊之後,慕儀終于道:“你別再跟着我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姬骞瞅着她許久,嘆息道:“我擔心你又像小時候那樣,一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就跑到湖邊吹冷風。你身子才剛好,經不起折騰。”

她無言,方才她确實是想去湖邊坐着吹風。

“我知道你難受,但身子要緊,不要太擔心了。旁的不說,你父親必然是會盡全力治好姑母的。”

他這麽說,她卻知道,為了母親的病盡心盡力的不止父親,他亦是如此。從母親生病那天起,除了留下幾個太醫照料她的身子,他将太醫院中醫術最好的太醫全部派了過來,藥也都是用最好的。除此之外還每日必問病情,着實放在了心上。

慕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太醫說,阿母她長期郁結于心。”

姬骞蹙眉。

“嫁給父親這些年,她其實一直過得不開心。我和哥哥就是她唯一的寄托了,偏偏我這麽不争氣,居然當着她的面被刺傷,才害得她擔驚受怕變成現在這樣的!”她說着說着語氣中已帶了哭聲,“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阿母也不會病成這樣了!”

姬骞聞言不語,只是伸手摟住了她。

慕儀如今情緒上正處于十分軟弱的狀态,母親的病讓她十分無助,迫切地想找個人依靠。她沒有抗拒他的懷抱,順從地将臉靠在了他的胸口。

懷抱是熟悉的懷抱,鼻間萦繞的是熟悉的龍涎香和沉水香,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這個懷抱是可以永遠庇護着她、為她遮風擋雨的。

這個想法太可怕,慕儀猛地松開他,低着頭擦拭臉上的淚痕。姬骞看着她的神情,忽然道:“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什麽?”

“去外面走走,就當透透氣了。”

“你是說,去煜都城裏走走?”慕儀困惑道,“可是此刻已經宵禁了……”

“你是怕我們被巡邏的金吾衛打死麽?”姬骞笑道。

煜都實行宵禁制度,除上元節前後三天之外,日落之後一律不得在街上行走,朝廷每晚派出三隊金吾衛巡邏,一被逮到打死不論。

但皇帝陛下自然是不怕被打死的。

慕儀想了想,也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為母親的病憂心着,緊張得不得了,今夜母親的病情總算略有好轉,她放松之下倒真的很想做點瘋狂的事情。

理智告訴她此刻應該遠離這個男人,可她卻有些管不住自己。

見她點頭,姬骞立刻吩咐人去給她取來鬥篷,替她披上之後就帶她從側門悄悄出了溫府。

夜已深,永昌坊內一片寂靜,一個人也沒有。慕儀跟在姬骞身後,走在空蕩蕩的坊內街道上,一言不發。

其實他們本不用這麽麻煩。按照大晉規矩,三品以上官員即可在坊牆上開辟自家大門,直達大街,無需從坊門出入。溫府便有幾扇大門是開在坊牆上,然而那幾處都有不少人守衛,姬骞不想被人察覺,這才選了通到坊內的小門。

坊門在日落時就已和城門宮門一起關閉,他們當然不可能興師動衆去讓人來開門。不走門,那麽就只剩下爬牆這一個選擇了。姬骞看慕儀長裙飄飄,斟酌道:“要不我抱你跳過去?”

慕儀的回答是無情的拒絕。

姬骞無奈,伸手輕拍兩下,黑暗中走出一個男子,默默在坊牆邊蹲下。慕儀踩上他的肩膀,那男子微微站起來一點,高度正好讓慕儀可以爬到牆上。姬骞怕她摔下來,不得不一只手扶着她,好不容易将她送到了牆那邊。

她過去之後,姬骞只輕巧地在牆上一撐就躍了過去。兩個人順着巷子往外走,很快便走到了珑安大街上,此刻街道上寂靜一片,黑漆漆的一個人也沒有。

慕儀看着周遭熟悉的景色,忽然笑道:“算起來我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一起在晚上逛過珑安街了。”

姬骞想了想:“快十二年了。”

自從那年上元節之後,慕儀再也沒有和他一起逛過上元燈會。而除了那個時間,平時都會宵禁,兩人自然沒有機會一起夜游珑安街了。

“你看那個街角,那裏有一家食肆,裏面賣的漿是煜都一絕。”姬骞道,“尤其是五色飲,比玉滿樓做得還讓人稱道。”

“是麽?我從前怎麽沒聽過還有這樣的地方?”

“這食肆是兩年前才開的,你自然不知道。”姬骞道,“我也是今年開春跟人來過一次而已。”

“和誰?”慕儀漫不經心道,“紅顏知己?”話一說完就恨不得咬了自己舌頭,這個當口提起這方面的話題,簡直是自找死路。

姬骞卻沒有如她所料的那般将話題往那方面扯,只是淡淡笑了笑:“和子溯。因為他妹妹喜歡這裏的五色飲,所以他親自過來給她買。”

慕儀有些愣。他這麽岔開話題,是因為知道如今她心亂如麻、不願再拿兩人之間的問題來讓她憂心麽?

她慢慢停住腳步。

為什麽?他明明聽到她說了要放下他,為什麽連一句話都沒有?

她情願他朝她發怒、質問她,這樣她就不用這麽不知所措,這樣她就可以冷下心腸從容應對。

幾次三番這個樣子,她真的……要瘋了……

姬骞見她駐足,誤會了她的意思,含笑道:“你若有興趣,我可以派人在這裏等候,待它天亮開門之後去給你買第一份回來。”

“不用了。”慕儀輕輕道,“我怕阿母醒了沒人照顧,我們回去吧。”轉身便往回走。

“姑母不會缺人照顧,”姬骞忽然攥住她的手,“你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慕儀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從地跟他走了。

姬骞帶她去的地方是九重塔。

此塔是世宗皇帝為迎聖僧空了從天竺帶回的佛經的而修築,乃是整個煜都第二高的建築,只比大內宮城中的晖昇殿矮一點。

九重塔是封閉的,慕儀不知姬骞用了什麽辦法,總之最後他們竟悄無聲息地從樓梯上去了。樓梯太陡,慕儀爬到第三層就開始喘氣,偏偏姬骞一點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她也只好跟着他一層一層往上爬。

等到終于爬上第九層的時候,慕儀已經累癱在那裏,撐在欄杆上動都不想動。

姬骞從身後攬住她的肩,溫言:“這欄杆太矮,你當心別摔下去了。”

“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她有氣無力地問道。

“你擡眼看看,看看你腳下的煜都。”

慕儀順着他的話看向前方。

圓月高懸,這座舉世最繁華的都城正安靜沉睡着,如一只休憩的巨獸。她看到了寬闊齊整的房屋大街,看到了高聳巍峨的城牆,看到了凄清月色下依舊威嚴無限的天子之都。

夜風拂動她的衣袂長發,讓她有置身天上的錯覺。

“這裏就是我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是我們的家、我們的根。”姬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低沉而有力,“九十二年前,煜都毀于連番戰火,華美的城池化作一片焦土。那時候所有人都以為它完了,以為這座始帝舊都再也不複往日榮耀。可是你看,不過短短幾十年便一切重建,比原來的更好、更繁盛。”

他的手指撫上她的鬓發:“所以,這世間之事從來就沒有所謂的不可挽回。無論是姑母也好,還是……別的什麽也好,只要你不放棄,便都還有機會。”

她看向他,他眼神溫潤,裏面全是柔和的撫慰。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那時候他們還不曾生出嫌隙,每次當她悲傷難過的時候,他總知道該怎麽安慰她。

那時候她是多麽依賴他。

一絲涼意落在慕儀臉頰,她轉頭看向黛藍的夜空,輕聲道:“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點點雪白潇潇灑灑,如同落花般飄飛,覆蓋在墨色的房屋城牆之上。

姬骞也看着飛雪,神色淡淡。慕儀看着他眉梢的一片雪花,鬼使神差地掏出絲絹,想替他拂去。

就在手将要碰上他的時候,一陣風吹來,手指一松,絲絹立刻被夜風帶走。姬骞這才看到她的舉動,神色微訝,下一刻便一把将她擁入懷中,語氣裏是說不出的欣喜:“阿儀……”

她想推開他,卻被一種奇異的力量牽制,最終屈服在他溫暖有力的懷抱中。

一列巡邏的金吾衛隊容整肅地從九重塔下面的街道經過,那被夜風帶走的絲絹在他們面前緩緩飄落。他們順着擡頭,只見在那高得吓人的九重塔頂層,有兩個模糊的影子遙遙而立。

金吾衛隊正悚然一驚。哪裏來的狂徒,竟敢擅自登上九重塔,還是在宵禁之後,簡直膽大妄為到了極點!

正準備帶人上去捉拿,卻見黑暗中忽然出現三個男子,俱是尋常百姓打扮,領頭那個手中卻舉着一塊令牌。

那是大內宮城禁軍頭領的令牌。

能被這樣的人随身保護的,自然只有……

隊正忙不疊跪下磕頭,那人道:“此事不可聲張,如若外傳,爾等項上人頭定然不保!”

隊正連連稱諾,那人繼續道:“速速帶人離去,勿要驚了貴人儀駕。”

隊正起身,撿起那條絲絹,恭敬地遞了過去,然後做了個手勢,那列金吾衛便跟在他身後,靜悄悄地離去。

轉過一個街角,隊正擡頭,只見那寶塔之上,整個帝國最尊貴的夫妻相擁而立。從他的角度看去,那二人如同置身月宮一般,高貴出塵、恍若仙人。

只可惜,總有種轉瞬即逝的悲傷。

母命

乾德三年的年底六宮中人都過得五味雜陳。西北戰事進行得如火如荼,皇後長留母家侍疾,與陛下之間又是那麽一個搞不明白的關系,原本行事張揚的幾位高位妃嫔個個收斂了銳氣,低調處事,六宮就在一派和諧的氛圍中迎來了除夕。

長秋宮早早貼上了桃符,女主人卻遲遲不歸。對于皇後此舉陛下卻并沒有任何異議,甚至特例恩準今年的除夕她可以留在母家陪伴雙親。

開春之後,西北連番傳來捷報,大将軍萬離桢及骠騎将軍江楚城兵分兩路、前後夾擊,大破赫茌敵軍,迅速扭轉不利局面。

皇帝大喜,公然在朝堂上稱贊兩位将軍乃國之棟梁、大晉之幸。貴妃萬黛因為父親的戰功而一時風頭無兩,不僅得了數不清的珍寶賞賜,姬骞更是賜她半副銮駕,自打雲婕妤死後便一直沉寂低調的萬貴妃終于再次恢複從前的張揚,并且氣焰更為嚣張。

沒辦法,大老婆不在,這個最有分量的小老婆自然稱王了。

在萬黛春風得意的時候,慕儀的世界卻是一片愁雲慘淡。縱然陛下和左相都盡了全力,可大長公主的病在經過幾次反複之後,還是到了藥石罔醫的地步。負責照料太主鳳體的太醫不敢跟慕儀直言,她卻能從他們嗫嚅的神情和母親越來越虛弱的神情中看出來。

她整日整夜守在她的床前,再不肯離開半步,生怕哪天一不注意母親便悄然離去。

許是被她的誠意感動,大長公主的病居然真的有了一絲起色,不再終日沉睡,也能自己用一些膳食。慕儀激動之餘,不由感念老天垂憐。

乾德四年四月初,桃花盛開,春意灼灼。慕儀推着卧床半年之久的臨川大長公主到院子裏賞花,将輪椅推到一株桃樹下,她擡手搖動頭頂的花枝,花瓣簌簌落下,如花雨一般旖旎動人。

大長公主輕聲道:“你看起來心情不錯。”

慕儀笑道:“看到阿母身子好轉,阿儀心中開懷。”

大長公主沒有說話。

身後傳來腳步聲,慕儀擡頭,卻見溫慕倢和餘紫觞先後而來,兩人都是表情嚴肅。

“怎麽了?”她問。

“我方才接到密報,”溫慕倢慢慢道,“萬大将軍前線中伏,已然……以身殉國。”

慕儀的心猛地一顫。

萬離桢死了。

那個宦海沉浮數十年、與父親分庭抗禮的可怕權臣居然就這麽死了。

死在千裏之外的沙場,馬革裹屍、了卻一生。

慕儀本以為這會是她今年聽到的最震驚的消息,可事實上更讓她震驚的卻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大長公主輕嘆口氣:“這一天到底還是來了。”

“阿母你知道?”慕儀驚訝道。

大長公主點點頭:“不僅知道,我之所以撐着這口氣茍延殘喘,就是為了等這個消息。”

慕儀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麽。

“我聽說,自從你中劍醒來陛下便對你千依百順、多番示好,你可是被他打動了?”大長公主忽然岔開話題,問起了這件與萬離桢之死相距十萬八千裏的事情。

慕儀沒有回答。

“不管你是不是被他打動了,我要告訴你的是,你不可以相信他。”大長公主一改往日的虛弱,語氣堅定而有力,“你若信他,就真的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說完這句讓慕儀不知所措的話,她似乎有點累,靠着椅背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慕儀只得把目光投向溫慕倢和餘紫觞。

溫慕倢沉默一會兒,終于開口:“你可還記得六年前的白河貪污一案。”

慕儀颔首,自然是不能忘的。

“由那一案開始,許太子的根基被一步一步鏟除,最終覆滅。我們從前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了許太子和當今陛下的大位之争上,卻忽略了一點。”

他看向慕儀:“是鄭氏。白河貪污案連同後面的巫蠱案許太子固然是最大的受害者,但鄭氏受到的打擊也幾乎是致命的。

“我們三大世家從大晉立國之日起便一直相互牽制,鄭氏雖然一直勢力弱于溫氏和萬氏,卻在二族之中起了重要的調和作用,因為有鄭氏的牽制,溫氏與萬氏便一直不曾真正撕破臉。三足鼎立,從來便是最好的保持平衡的辦法。我想,當年太祖做下這個決定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

“可是這一切在鄭氏衰頹之後便改變了。鄭氏從三大世家的位置上掉下去,權力之巅便只剩下溫氏和萬氏。”他苦笑一聲,“你也看到了父親和萬大将軍的個性,都不是可以容人的,更何況還有陛下的刻意引導?這幾年來溫氏和萬氏明裏暗裏鬥得勢成水火,彼此都消耗不少,已然大不如前。而如今,萬離桢死了。”

慕儀被他一席話說得心中發寒,掙紮道:“可父親和萬大将軍都不是蠢鈍之人,怎麽會這麽輕易地掉入陷阱呢?”

“誰說是輕易掉入陷阱?”溫慕倢譏道,“為了讓他們二人順着他的構想走,先帝足足籌備了二十年,如今的陛下繼承了先帝遺志,也是心智過人,為了今日他不知在暗中做了多少手腳。”

頓了頓又道:“更何況,後來就算父親和萬大将軍心中察覺也已經不能回頭了。官場上的事情就是這樣,開弓沒有回頭箭,大家只能悶着頭往前走。”

慕儀默然。

“眼看兩大世家鬥了這麽久,僵局也需要打破了。我前陣子折損十三名探子,終于通過特別的渠道得到消息,說陛下有意借此次與赫茌國的一戰鏟除萬大将軍,斷去萬氏最大的根基。”

“你的意思是,萬大将軍不是被赫茌人殺死的,而是……”慕儀倒抽一口冷氣,“可這是在前線、在與赫茌人對陣之際,陛下這麽做也不怕陣前失利,讓敵人鑽了空子麽?”

“不然你以為他為何派江楚城一并出征?他早已做了萬全的準備。赫茌人不足為懼,能借機除掉這樣一個心腹大患才是關鍵。”

“縱然如此,可萬大将軍骁勇無比,又怎會這麽輕易被除掉?”

“他是如何辦到的我不清楚,但目前的結果就是,身經百戰的萬大将軍前線莫名中伏、戰敗身死,而此前有種種跡象都表明,陛下很樂于見到這一幕。”

說完這句話,溫慕倢看着慕儀,神情中帶着淡淡的無奈:“本來看到這陣子陛下對你的态度,我與阿母還在猶疑,心想也許他會為了你改變主意。若他放棄對萬氏動手,那麽世家與皇室還有可能共存。但他最終還是出手了。”苦笑一聲,“萬氏一垮,三大世家已失其二,溫氏勢力必然無限坐大,到那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慕儀心中沒有預期的刺痛,許是已經習慣了。他總是這樣,在她與他的欲|望相沖突的情況下,毫不猶豫地放棄她。

他想起那天夜裏,他與她站在九重塔上相擁,身後是飛雪漫天,他的懷抱是那樣溫暖,有那麽一個瞬間,她都要被他打動了。

相信他的許諾。相信他們在一起是有未來的。

可最終,他還是那樣的他。

冷情,狠心。

從無改變。

她慢慢道:“所以,哥哥你的意思是,萬大将軍如今死了,萬氏敗局已定,下一個目标就是溫氏了?”

“沒有那麽快。萬同孟雖然生性沖動莽撞,卻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打發的,陛下要解決萬氏還需要一點時間。”溫慕倢道,“但那也只是早晚問題,他終有對溫氏動手的一日。”

“哥哥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做什麽嗎?”她低聲道。無論如何,對家族再失望,她也不會違背嫡親兄長的意願。

“我告訴你這些,是讓你明白,無論陛下現在對你做什麽承諾,通通不要相信。一個人當了皇帝,許多事情就由不得他自己了,真到了最後關頭他必然會舍棄你。”溫慕倢眼中有憐惜,“你自己的幸福,只有自己去争取。”

慕儀疑惑地看着他,然後慢慢捂住嘴:“哥哥你的意思是……”眼神看向一側的餘紫觞。

餘紫觞今日異常沉默,此刻見慕儀看她才慢慢道:“我将我的想法告訴了太主,她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你離開這裏,溫氏也好皇室也好,統統不要管。你已經為家族做了夠多的事情,早就報了蔭蔽之恩,也是時候為自己活一次了。”

“最重要的是,”大長公主睜開眼睛,淡淡道,“我希望你可以離開。”

她伸出手,慕儀立刻握住,然後在她腳邊跪下,将頭放上她的膝,溫順得如同一只小動物。

大長公主輕撫她的長發,輕聲道:“阿母希望我的小阿儀可以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以遠離這些紛擾的欲|望和争奪。不要像我一樣,一生自苦,最終落得這樣的下場。”

慕儀已不知該說些什麽,沉默了許久才道:“那哥哥也跟我一起走嗎?”

“不,我不會走。”溫慕倢道,“我是溫氏嫡長子,護佑族人是我天生的使命,無論前方是什麽我都必須堅定地走下去。”

“那我也不走,我陪哥哥一起。”慕儀正色道,“阿儀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哥哥和阿母為何會想到讓我丢下你們獨自逃生?”

“你若不走,便是成心讓我死了都不得安寧!”大長公主突然發怒了,看着慕儀厲聲道,“你現在答應我,聽我的安排離開煜都,永遠都不要回來,不然我就沒有你這個女兒!”

“阿母,”慕儀搖頭,“阿儀不能,不能……”

“沒什麽不能的!你哥哥沒有你一樣可以做好他的事情,你卻已經被折騰得只剩半條命了。你難道非要讓我死不瞑目麽?”

可無論她怎麽逼迫游說,慕儀都只是搖頭不語,倔強到了一種程度。

後來大長公主終于累了,溫慕倢推她回房躺下,她朝慕儀揮揮手:“出去。等你什麽時候想明白了再來見我。”

慕儀默默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看到妹妹落寞的背影,溫慕倢輕聲道:“阿母,我們這樣做真的好嗎?若阿儀知道真相,知道陛下其實……”

“她不會知道。在這世上,我們已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不會懷疑我會在這麽大的事情上對她說謊。只要她不心生懷疑而去查探,便不會有人知道我們曾在這件事上瞞騙了她,自然也不會告知她真相。”

溫慕倢不語。

大長公主繼續道:“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在那一日到來之前,我必須說服她。”眼神看向自己唯一的兒子,“你明白的對吧?阿儀與你情況是不一樣的。其實你父親與陛下最後到底誰勝誰敗還是未知數,照你父親那個自負程度,恐怕覺得自己的勝算比年紀小閱歷輕的陛下要大得多。我堅持讓阿儀離開無非是因為,無論最後誰勝誰敗,于她而言都是莫大的折磨。你可以擔保她在看到陛下的屍首之後不會自刎殉夫?抑或是溫氏慘敗、阖族俱亡那日她能獨活?你還可以心無旁骛、拼死一搏,可她的結局卻注定了只有一個。而那一天是我不想看到的。”

說到這裏,她眼中終于浮起了一層淚意:“我這一生便毀在左右為難之上,實不願見她也走我的老路。”

應允

萬離桢之死毫無意外地在朝堂上引起了軒然大波,據說萬貴妃得到噩耗當場暈厥,醒來後便泣淚怒斥奸賊。陛下憐惜貴妃失怙之痛,親臨貴妃寝宮以示寬慰,卻被悲痛過度的她給拒之門外。陛下也不見怪,連夜給骠騎将軍江楚城下旨,命他務必殲滅敵軍給萬大将軍報仇。

江楚城得了旨意,不負所望地大展神威,連敗赫茌大軍三次,最終打得赫茌人聞風喪膽,一見骠騎将軍旌旗便繳械投降。

最終,赫茌國王子親自出面與江楚城和談,同意退至夏川以西,永不犯邊。

大晉大獲全勝。

江楚城載譽而歸,煜都在迎接這位英雄的同時,也沉浸在悲痛之中。

因為一個人的死。

将軍意氣風發地帶兵出征,回來時卻只有白骨與壯志未酬的憾恨。

萬離桢靈柩到達煜都那一日,皇帝攜百官出城迎接。百官俱着缟素,伏地跪迎大将軍,皇帝當着衆人的面失聲恸哭,口稱:“卓恒公乃大晉脊梁,失之,國之哀!”

群臣見陛下帶頭哭了,立刻跟着哭起來,且一個比一個哭得厲害,大有不把皇帝比下去不罷休的架勢。

最後,陛下追封萬離桢為忠烈大将軍,賜侯爵位,世襲罔替。

出乎衆人意料的是,皇帝并沒有将大将軍之位封給立下大功、正如日中天的江楚城,反而命萬離桢之子萬殊接替父親的位置,當着群臣的面,姬骞拍拍萬殊的肩膀,語重心長:“君萬勿使乃父蒙羞!”

大長公主在某天清晨親自折下一枝花後便陷入了昏迷,這一回不同以往,連太醫都只是搖頭說,只怕是走到了盡頭。傍晚的時候她醒了過來,看到慕儀正跪在她床前便淡淡地吩咐人将她拖出去。

房門被關上,慕儀跪在院子裏,她知道房間裏那個生她養她的人希望她做出什麽承諾,可她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姬骞聞訊趕來時,慕儀已在院中跪了一個時辰,任憑宮娥怎麽勸說也不起來。

他走到她身旁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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