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下,蹙眉:“怎麽了?”他只聽說姑母病危,卻不知慕儀竟不曾服侍病榻、反而跪在門外。
“我……惹阿母生氣了。”她看着面前的這個男人,一滴淚倏地滑落,“她不許我進去看她。”
“她為何生你的氣?”
“因為,我不肯答應她一件事。”
姬骞心裏突然浮起一絲不安:“何事?”居然會讓一貫疼愛她的姑母在這個時候将她拒之門外。
慕儀呆呆地看他許久,忽然道:“阿母如果不在了,我該怎麽辦?”
姬骞一愣,然後輕聲道:“你還有我。”
慕儀低頭,看不清神色:“我可以相信你麽?”
他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口氣鄭重得仿佛在說一個誓言:“可以。”
慕儀似乎笑了笑,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溫慕倢不知何時出現在廊下,朝姬骞行了個禮之後看向她:“阿儀。”
慕儀與哥哥對視良久,他的眼神裏的含義太過明顯,而她已經無法再反抗。深吸口氣,她慢慢伸出手,侍女見狀立刻扶起她。跪了太久,膝蓋生疼,她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緩慢。
姬骞看着她的背影,心裏沒來由地發慌:“阿儀……”
慕儀回頭。
姬骞沒有說話,一雙黑沉沉的眸子靜靜凝視着她,裏面的含義不言而喻。
慕儀微微一笑:“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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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不斜視地經過哥哥,跨過門檻,繞過三折屏風,走到大長公主床榻前。
大長公主此刻已到了彌留之際,見她進來也不說話,只是看着她。
慕儀在榻前跪下,執起大長公主的手,低聲道:“我答應。”
大長公主聞言臉色沒有露出喜色,只是啞着嗓子道:“記住你說過的話。”
當天戌時三刻,臨川大長公主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慕儀與溫慕倢在她的屍身前跪到體力不支、将近暈倒才被溫恪強行趕了出去。
大長公主喪事料理期間,慕儀一直留在溫府,以女兒的身份迎送吊唁賓客。由于她身份太過尊貴,導致衆多前來吊唁的群衆心理壓力十分的大,不知該行什麽禮才好。
溫恪似乎也覺得此事有些不妥,畢竟慕儀身為國母,如今卻親自給吊唁賓客回禮致謝,總覺得不太對勁。然而姬骞對于自己妻子的做法不加幹涉不說,還專門抽空來陪了她一天,搞得溫府衆人都以為他也要出去見賓客,吓了個半死,好在他還算知道分寸,沒繼續挑戰大家的心髒。
此時距離萬離桢下葬不過半月,煜都連着辦了兩場盛大的喪事,沖淡了打勝仗帶來的喜悅。
十月初,皇後溫氏自請去大慈恩寺替亡母守孝,抄寫千卷經文以求母親亡魂可早登極樂。
帝準。
皇後這一去便是半年,次年桃花盛開的時候,慕儀在花樹下誦讀經文,一擡頭卻見許久不見的兄長立在自己身前。
她微笑:“哥哥。”
溫慕倢神情溫和:“你在這裏住得可好?”
“很好,每日聽禪師講經、禮佛,心境平和了許多。”
溫慕倢聞言點點頭,道:“我今日來見你,是要告訴你,事情已經準備得妥當了,你随時可以離開。”
慕儀低頭笑了笑:“噢。”
溫慕倢看到她的神情,淡淡道:“別忘記你答應過阿母的。”
“哥哥不用提醒我,阿儀記得自己說過什麽。”慕儀道,“不過在那之前,阿儀想請哥哥回答我一個問題。”
“恩?”
“為什麽?”她慢慢道,“阿母突然下這麽大決心、不惜以死相逼都要讓我走,究竟是為什麽?”
沒有回答。
慕儀平靜地坐回去:“我可以聽從你們的安排,但在那之前我必須弄明白全部的事情。我不能糊塗着走。”
見避無可避,溫慕倢深吸口氣:“我本不想告訴你,不過既然你堅持,那麽讓你知道也無妨。”
慕儀示意他繼續。
“你可知,乾德三年中秋那夜秦紹之是在誰的幫助下進入內廷的?”
這個問題慕儀疑惑很久了,內宮守衛森嚴,秦繼若無人幫助,無論如何也進不去。
“是父親。”
慕儀握緊了手中的經書。
“那年我奉他的命令,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出秦紹之的下落,父親親自出面與他在室內密談了許久,然後便放他離去。我并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麽,但是之後他便出現在了大內宮城行刺君王。”
慕儀心發冷。由這件事推測出來的東西太過可怕。紹之君想殺姬骞是她一直知道的,可父親居然幫助他入宮,他莫不是打算……
是了,如果父親真想殺姬骞,這實在是最好的選擇了。秦繼那般武功身手,整個天機衛的人也比不上,他行刺成功自然是最好,就算失敗,他也有充分的出手動機,不會有人懷疑他背後有人指使,而有她在,秦繼必然不會捅出溫氏。
姬骞一死,慕儀便是皇太後,而他唯一的孩子姬瑀也已歸到慕儀名下,到那時溫氏對萬氏的贏面便大得多了。
年幼的皇帝,身為皇太後的女兒,恭敬順從的大臣,這一切恐怕就是父親這些年來夢寐以求的吧。
可他的計劃最終沒能成功。她奮不顧身撲上去擋下了那一劍,破壞了這一切。
“沒想到天機衛舊事,竟險些重演。”她低聲道,
溫慕倢聞言神情一凜:“你怎麽提起天機衛來了?”
“怕什麽?你若不曾将這四周嚴密把守,方才敢說出那件事情?”慕儀道,“父親從前曾說,我們的任務是要保護好天機衛的秘密,不讓溫氏陷入險境,可他究竟在做些什麽?”
忽然反應過來:“阿母便是知道了這件事情,才會對父親失望透頂,對嗎?她之所以一病不起,并不單是為我的病情擔憂,更是因為被父親的所作所為深深傷到?”
溫慕倢不語,神情卻分明是默認。
慕儀連笑了三聲,這才對溫慕倢笑道:“我答應你,離開這裏。”
溫慕倢剛露出喜色就聽她繼續道:“不過,你必須把你的計劃跟我交代清楚,什麽時候走,怎麽走要由我來決定。”
溫慕倢思考一瞬,颔首:“好。”
乾德五年七月,離宮将近一載的皇後溫氏回到宮中。
遣走了一衆前來行禮問安的妃嫔,慕儀立在這座闊別許久的長秋宮,微微笑道:“住了這麽久的地方,如今看來竟覺得陌生了。”
瑤環笑道:“小姐離開太久了,如今看着自然不熟悉,待幾天就習慣了。”說着奉上茶盞。
慕儀接過,喝了一口,沉思片刻:“這是今年的新茶,頂尖的六安雪壓,我喝着卻不如大慈恩寺的清茶順口。”
“小姐難不成去念了一年佛竟真的變成居士了?”
慕儀嗔她一眼。
“陛下怎麽沒有過來看小姐?”瑤環忽然低聲道。
慕儀笑笑:“許是朝事繁忙吧。”
于是大家陷入沉默。
一年前,小姐沉浸在喪母之痛中無法自拔,好不容易等到她悲痛稍緩,卻又向陛下請旨離宮禮佛,好超度母親亡魂。她還記得陛下在聽到這個要求時面色不改,只是淡淡道:“你要走?”
“是。”
“多久回來?”
“等到該回來那天,自然會回來。”
陛下笑了:“還沒去到寺裏,就跟朕說起禪機了?”
小姐一臉平靜:“陛下就說準不準吧。”
陛下看着她,久久的注視:“朕還以為……”自嘲一笑,“罷了,既然留你不住,要走就走吧。”
扔下這句話,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并且在之後的大半年裏,不曾給她傳來只言片語。
慕儀看到衆人的神情,知道她們在想些什麽,淡淡一笑:“行了,下去做事吧。”
等到衆人都退去,她慢慢在妝臺前坐下,看着鏡中自己的影子輕嘆口氣。
姬骞的心情她大抵是明白的。自從她中劍醒來,他那般小意溫柔,為的無非是她可以回心轉意。可是折騰了一年,最後她還是要離他而去。說是去寺廟禮佛,可歸期不定,要去多久也不知道,在他看來恐怕還是覺得自己是為了躲避他。
他是真的有些灰心了。
近在咫尺卻不相見,如果她不曾答應阿母離開,這樣的狀态倒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惜,她注定沒這樣的命數。
燕好
手邊的茶水換過三道之後,姬骞終于放下奏折,吩咐道:“安置吧。”
楊宏德問道:“便在大正宮安置?”
姬骞回頭:“不然你要朕去哪兒?”
楊宏德一滞,嗫嚅道:“那位都回來好幾天了,陛下也不去看看?”
姬骞看着他:“這也是你可以置喙的事情?”
“臣只是覺得,陛下明明心裏想去,卻硬忍着,倒苦了自己。”
“楊宏德!”姬骞聲音裏添了怒意,不明白這個一貫知禮識趣的心腹宦官今日怎會這麽沒有分寸。
楊宏德卻不理睬已然動怒的主子,繼續道:“臣今日聽椒房殿服侍的宮人說,皇後娘娘在梳妝的時候問了一句日子,然後自言自語道‘已經七年了啊’。”
姬骞一愣,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楊宏德,見對方一臉肯定不由低聲道:“她當真這麽說?”
嘴上還在懷疑,腳下卻不受控制地朝外走去。
姬骞踏進長秋宮的時候慕儀正坐在廊下彈筝,姬瑀坐在旁邊,雙手托着下巴專注地聽着,待到一曲畢了才道:“從前都只聽過阿母彈琴,沒想到阿母你的筝彈得更好!”
“因為阿母本來就只喜歡彈筝,”慕儀刮刮他的鼻梁,“學琴是被逼的,我以後都不想彈琴了。”
姬瑀正在嬉笑,忽然看到不遠處的姬骞,忙站起來規規矩矩行禮:“兒臣參見父皇。”
皇長子帶頭,衆宮人這才跟着跪地叩拜。姬骞看向那個依舊背對着他而坐的身影,淡淡道:“起來吧。”
衆人都起了,他等了片刻,那個人還是沒有轉身的意思。壓抑住心底的失望,對姬瑀道:“這麽晚了,怎麽還不休息?”
姬瑀道:“母後說今日是個特殊的日子,不能那麽早睡,所以給兒臣彈曲子聽。”
姬骞聞言心頭一顫,一瞬間有如擂鼓,多少年不曾有過的感受。
慕儀忽然起身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姬骞不知是哪來的靈感,提步就跟了上去。
轉過一個拐角,慕儀停了下來。姬骞立在她身後三步之處,聽到她輕聲道:“我還以為今日你不會過來了。”
他盡量平靜道:“你希望我過來?”
“我回來也有幾天了,你一直不聞不問。我知道你還在為我執意離宮的事情生氣,可想着今天這樣的日子,你怎麽也該過來一次。”
她轉身,闊別近一年,姬骞終于再次看到了她清麗如雪荷的容顏:“四哥哥,阿儀嫁給你已經有七年了。”
七年前的八月初一,她身披嫁衣入了他的雍王府,從此成為他的妻子。
七年後的八月初一,她立在椒房殿的廊下,對他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
她眼神清澈,笑容恬淡,周身都是看破一切的平靜安寧。
他的喜悅散去,浮上來的是不安忐忑。
“你,還好嗎?”他猶疑道。
“恩?我很好啊。”慕儀道,“我這些日子跟着大慈恩寺的高僧誦經禮佛,過了二十多年來最平靜的一年。現在想起當初的事情,就跟做夢一樣。”
姬骞心一沉。兩年前她就說過要放下他,如今看她的樣子,竟真像從佛經裏悟出些什麽來了。
她說前塵往事都如夢境,那麽他也将變成她夢境之一嗎?
“其實,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們這麽多年到底值不值?”慕儀道,“沒完沒了的算計,永無盡頭的自我勉強,沒有一件事情是真心想做的。這樣真的有意思麽?”
他不動聲色:“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慕儀笑,“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從來沒有去想過它們到底有沒有意思。”
“那你現在想了?”
“四哥哥你一定聽過吧?佛家有六如,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慕儀神情恬淡,“本來就不過匆匆數十年,歡樂那麽少,我們卻總是執着于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到頭來都活得那麽艱難。”
“倒不如蜉蝣,朝生暮死,樂得自在。”他忽然接口,深深地看着她,“你真是這麽想的?”
她一步一步走近他:“是,我想明白了。未來之事既然我無法阻止,那就不要去想。”
她牽住他的手,他身軀一顫。她恍如未覺,只看着他道:“浮生如夢,為歡幾何?阿儀不想再錯過。”
他看着她,前所未有的專注,許久,雙手用力攬住她的腰肢将她擁入懷中。慕儀雙手環抱住他,擡頭看向黛藍色的夜幕,今夜是月初,一輪新月似玦如鈎。
她想起那本《玉鈎傳》,心道世事無常,原來一直不曾改變。
她不知道兩人是怎麽進到了內殿,似乎是他抱起了她。宮娥們見到他們的情形就明白了,一個個識趣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彤書女史傅氏立在紗簾外——她今夜應該十分欣慰,熬了這麽多年,終于能正經記一回陛下和娘娘的燕好了。
被放到床上的時候慕儀身軀控制不住地顫抖,他發覺了,語氣輕柔地在她耳邊說着撫慰的話。似乎是明白那一晚帶給她的不好感受,他這次極為耐心,唇溫柔地從她眉心一路下來,最後是纏綿的唇齒交纏。
他的手指在她脖頸處撫摸,然後慢慢探進她的領子裏,另一只手解開她的腰帶。她有些瑟縮,擡眼卻看到他近乎癡迷的眼神。
“阿儀……”他喚道,吻落在她的胸口。
“恩……”她渾身戰栗,咬唇呻|吟出聲。
“其實我心中一直盼望着……許多次在夢中,我都盼望着可以這樣與你……”他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還帶着控制不住的喘息。慕儀聽得臉頰滾燙,心更是如擂鼓一般,咚咚咚無法靜下來。
他注視着身下那張嫣紅的臉頰,還有那雙剪水秋瞳裏不易察覺的晦澀。
她對他有隐瞞,他知道。
可他無法拒絕這樣的機會。
他渴望了她太多年,卻總是無法實現。他本已為經過上次,這一生都不會再有機會親近她了。可是就在這一天,在她嫁給他整整七年的這一天,她牽住了他的手。
這一次,她不是在水之畔的神女,不是他寤寐思服、求而不得的佳人,而是他可以擁入懷中的妻子。
他的妻子。
慕儀感覺他貼近了自己一些,一種勃發的欲|望讓她緊張得連牙齒都在發麻。他吻住她,含含糊糊道:“不要怕,我這次會小心……”
他進去的時候慕儀一把抓上他的脊背。她雖然不蔻丹,卻也養了水蔥似的指甲,此刻一用力立刻在他背上抓出幾道血痕。他微微蹙眉,百忙之中還拉過她的手,道:“當心折了指甲……”
她皺着眉頭,這次比起上次來,那種疼痛的感覺也沒好多少,讓她不由道:“一點也不好……以後都不要了……”
他幾分詫異,而後笑着含住她的耳垂:“那我可吃大虧了……怪我,沒能讓夫人滿意。”
她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世界。他的動作時而激烈時而溫柔,她被折騰得不知所措,推不開也躲不掉,到最後只能無力地抽泣。他似乎也很無奈,一壁喘息一壁道:“對不起阿儀,你再等一等,很快,很快就好了……”
哪裏有很快!她覺得他根本就是舊病複發,謊話一個接一個,一會兒要這樣,一會兒要那樣,沒完沒了、永不知足。她等了又等,最後還是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醒過來的時候時辰剛到四更,她喉嚨又幹又澀,睡意朦胧地喚了聲:“水。”
有人托起她的上身,将茶盞湊到她唇邊,卻是溫熱的茶水。她蹙眉:“不要這個。”說着睜開了眼睛。
姬骞溫和道:“那你要什麽?”
她看着他俊逸的面龐,腦子裏瞬間閃過昨夜的種種畫面,臉燒得通紅。他此刻并未着裳,裸|露的肩背還看得到被她抓出的血痕,讓她不由咋舌,自己昨夜下手還真是夠狠。
“恩?”見她不答,他繼續道。
“我想喝涼的。”她悶聲悶氣。
“夜裏用涼茶傷身,你且将就一下吧。”他道,“不然我叫他們給你換一杯蜜露來?”他記得她從前愛喝這些東西。
她點頭,他隔着三重紗帳吩咐了一聲,不過一會兒,便聽到宮娥細聲細氣道:“陛下。”
是宮人将蜜露端來了。
他睡在床的外沿,此刻也不挑開簾子,徑直将手伸到紗簾外,宮人自覺地把琉璃盞放到他手上。慕儀本想接過杯盞,可手一伸出來就看到雪色的藕臂上的點點痕跡。她窘迫地縮回去,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盞,嗓子這才舒服了一些。
他看她一直低着頭,神情尴尬,遂道:“睡吧,時辰還早。”
“恩。”她應道。
姬骞看着她蝴蝶般的眼睫,忽然道:“那一晚你問我為何送你禮物,如今你可明白了?”
慕儀知道,他說的是兩年前的那一夜,他送了那副血玉耳墜給她,那段日子她籌備中秋夜宴忙昏了頭,竟忘了那天也是八月初一。
是她嫁給他的日子。
身子往旁邊挪了一點,她縮進他的懷中,低聲道:“我明白的。”
他感覺胸口一陣溫熱,是她的眼淚。伸手撫上她的長發,鼻間是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他想起那一年,他從姑母手中接過那個渾身散發出奶香的小小女嬰,而一轉眼,她已經長得這般大了。
原來他們竟錯過了那麽多。
濃情
乾德五年,宮中第二大的消息便是離宮近一年的皇後娘娘回來了。
而第一大的消息則是這位原本與陛下相看成仇的皇後突然開竅,帝後二人重歸于好。
說重歸于好似乎不大恰當,事實上,結缡七載,這兩人從未像如今這般蜜裏調油過。
陛下連續數月不曾臨幸別的妃嫔,如同将大正宮搬到了椒房殿一般,除了上朝和處理政務便都是待在皇後那裏。據知情人士透露,陛下其實有許多次都将奏疏公文帶到了長秋宮,直接在那裏批閱。
皇後娘娘也一改這兩年來對陛下不理不睬的态度,雖比不上陛下對她的千依百順、溫存體貼,卻也長進不少。一貫不好女紅的她甚至親手給陛下做了一件大氅——當然,她只負責繡上面的花紋這種細節就沒必要多提了。
據說陛下收到這件大氅的時候很是愣了一下,看着前來獻寶的宮人試探道:“這是,皇後親手做的?”
宮人連聲道是,他小心地翻了一下衣服,這才長舒口氣,一臉如釋重負。
宮人們自然不明白是為什麽,于是按照皇後的吩咐,把陛下收到禮物的反應詳詳細細地描述了一通。宮人回話的時候慕儀正在練字,聽完之後默默下筆,力透紙背。
當晚姬骞照例來椒房殿,慕儀立在宮門處迎他,遠遠的一眼就認出他身上披的正是自己送去的那件大氅。
還不待進到內殿,她便伸手去脫他的衣服,姬骞一邊擋一邊笑道:“夫人別急,待為夫稍事歇息,這便服侍夫人就寝……”
“你……閉嘴!”慕儀漲紅了臉,“你既不喜歡我給你做的東西,又穿着作甚?還給我!”
“冤枉冤枉,我幾時說過不喜歡?妹妹親自給我做衣服,我歡喜還來不及吶!”
“撒謊!”她咬牙切齒,“你白日那個形容,分明是不信任我的繡工,以為我故意做出亂七糟八的衣服來整你!”
“這事你又不是沒做過,我懷疑一下也不許?”姬骞眸中笑意深深。
他說的是他們少年時候,慕儀初學針黹,也曾興致勃勃地給他做了件大氅,還逼着他在上巳節與好友打馬城郊時穿上,結果那奇怪的花紋和不敢恭維的針線活讓他在當天被親切詢問了許多次。群衆紛紛表示,縱然陛下如今厲行節儉,也不該如此克扣兒子的俸祿,怎的連件好些的大氅也置辦不起,真真令人痛心疾首……
有這樣的慘痛經歷,如今也不怪他懷疑她故技重施了。
慕儀有些窘 ,恨恨轉身:“那你便繼續懷疑吧,以後休想我再做衣服給你!”
他笑着從後面摟住她:“休惱休惱。夫人纖纖玉手,原該好生呵護着,哪裏需要去拿針線?”見她怒氣未消,又補充道,“夫人若不肯給我做衣服,這樣的大冷天為夫也只好衣衫單薄了,橫豎凍壞了夫人也不會有半分心疼……”
這話說得無賴,慕儀擡眼狠狠瞪他,卻見他一臉無辜,兼帶幾分哀怨,繃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笑了。
椒房殿衆人對陛下和娘娘的現狀都抱着十分歡喜的态度,只一人除外。
瑜珥在某天清晨給慕儀梳頭時用一種十分擔憂的眼神看着她。慕儀從鏡中看到了,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麽。放心,計劃不變。”
因為瑜珥一貫謹慎,做事滴水不漏,所以慕儀只将自己的計劃告訴了她一人,連瑤環都沒說。
才說了要跑路,轉眼就開始表演夫妻情深,還演得這麽入戲、這麽逼真,瑜珥再聰明恐怕這回也有些糊塗了。
“我有我的打算,你不用管。”
之前住在大慈恩寺的一年,姬骞雖然不曾來看過她,暗中卻安排了不少人盯着她,在那裏逃走是不明智的。她必須想辦法讓他放松對自己的警惕。
但真的僅僅是因為這個嗎?
她看向鏡中的自己,烏發雪膚,還是正在好年華的女兒顏色。可惜很快,她就要離開那個她最希望可以欣賞自己美貌的人了。
從前她總覺得他們最後必将生死相搏,所以不願和他開始。可如今情況改變了,她将離開他,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默默活下去。那麽在走之前,她也想為彼此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
也許以後的漫長時光,她都只有回憶可以相伴了。
臨近新年,朝中的事情反倒越來越多了起來,其中最大的莫過于十一月初,禦史劉友上疏彈劾大司馬大将軍萬殊包括治軍不善、為人跋扈、目無君上在內的十三條大罪,朝野震蕩。
消息傳到萬府時,萬殊怒得一拍桌子:“劉友那個老匹夫,某早晚要撲殺此獠!”
有幕僚上前勸慰道:“主公勿急,此事雖然棘手,卻也不用太過憂心。屬下以為,這倒是個好機會,正好可以借此觀察陛下的态度……”
萬殊一愣,立刻明白過來。
一年多以前,他接受陛下任命接替了父親的官職,同時繼任為萬氏新一任族長。這事在外面看來順理成章,然而少有人知的是,萬氏內部曾因此起過一次極大的內鬥。
萬離桢為長子,在他之下還有兩個一母同胞的弟弟,他們對年紀輕輕的侄兒成為族長十分不滿,為将他擠下去而在背地裏使了不少手段。萬殊上任前半年一直忙于應付他們的各種明槍暗箭,最後在姬骞的幫助下才算勉強平息內亂。
這事帶來的最嚴重後果便是他對姬骞态度的改變。
萬殊此人,連慕儀身在閨閣都知曉,他個性狂妄,自高自大,對長輩的教誨也時常不放在心上。所以雖然萬離桢離世前跟他叮囑過許多要當心陛下的話,經此一事他卻覺得實在是父親多慮了。陛下對世家确然有防備之心,卻還不曾起了殺心。畢竟各族費心經營數十年的勢力,若真是一朝盡毀,陛下面對那樣的殘局,恐怕亦難以收拾。
他不過是想要打壓一下世家的勢力,好過一把大權在握的瘾而已。自己只需要跟他小心周旋即可,實在無謂像從前那般終日警惕,實在是累得慌。
存了這個心思,他不再像以前那般戒備姬骞,再加上姬骞的刻意親近,君臣關系大為緩和,甚至時常相約品畫論詩,風雅得如同江南文人一般。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跟他一個看法,時常有謹慎多疑的幕僚勸他不可對陛下放松警惕,道理一個接一個,他辯他們不過,索性懶得理睬。
他一直覺得,這些人不過是杞人憂天。那堂上之君說到底不過一個庶出小兒,靠着詭計登上皇位,說他有那份膽量拔出世家根基,他實在難以相信。
不過這回他們說得對,這确實是個機會。想也知道,他們無非是擔心此次彈劾之事乃是陛下暗中指使,意在打擊他的勢力,他就讓他們看清楚,到底是自己這個主公高明,還是他們高明。
彈劾之事發生的第二日宮中便傳來消息,說陛下言辭訓斥了劉友,稱其“狂妄胡言、诋毀功臣”,劉友被罵得氣憤,索性遞了奏疏請求致仕。這本是官員們以退為進的手段,不過虛晃一招而已,奈何陛下似乎氣得不輕,刷刷刷三個字打得劉友直接愣在當場:“放他去!”
萬殊得知後得意不已,對進言的幕僚道:“如何?我早說了,陛下不會撤我也不敢撤我?我不為大司馬,誰人堪為?”
幕僚無言以對,此情此景,他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
不止他,經此一事朝野上下皆達成共識,陛下對萬同孟甚為信任,彈劾有風險,出手需謹慎。
瑤環把這些事講給慕儀聽的時候,她正在煮茶,聞言雲淡風輕地“噢”了一聲,道:“這回是劉友啊。”
瑤環一愣,慕儀蹙眉思索:“上回幫他辦這種缺德事的是誰來着?”看向瑜珥,“你記得麽?”
瑜珥面無表情:“黃彥。”
“是了,就是這個名字。他現在好像已經做到巡撫了對吧?”
“兩年前外放去了明州,估計歷練個幾年就會被召回煜都委以重任。”
那邊兩個一問一答,瑤環只顧着琢磨“黃彥”這個名字,好不容易終于想了起來,就是這位仁兄當年率先彈劾工部尚書李書華,拉開了白河貪污大案的序幕。
所以,小姐的意思是,黃彥也好,劉友也好,都是陛下的人嗎?
她沒能得到答案,慕儀的茶煮好了,笑着遞給了她們兩人一人一杯。
當天晚上姬骞沒有過來,她也沒有等他,過了亥時便上床安置了。她在與姬骞和好之後就将他送的那個安神玉枕取了出來,每夜都枕着它睡覺。不得不說寶物就是寶物,安神效果十分明顯,慕儀覺得困擾她許多年的失眠症簡直好了大半。
正睡得迷迷糊糊,卻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她睜開眼,只見姬骞坐在她床邊,外裳已脫,似乎正打算上床來。她揉揉眼睛:“不是說今夜要議事到很晚,就不過來了嗎?”
姬骞道:“本來是不過來了,結果要安置時老想到你,怎麽也睡不着,索性就過來了。”
“你何必這麽跑來跑去,長秋宮距離博政殿也不算近,明天上朝又要走好一會兒,倒睡不好了。”慕儀無奈道。
姬骞卻湊近她,語氣暧昧:“誰說我是來睡覺的……”
他低頭吻上她的唇,十分纏綿的吻法,幾下就搞得慕儀暈暈乎乎。宮娥原本跪在腳下為他脫靴,哪料上面轉眼就是這個情況,手下動作立刻急了起來。孰料越急越亂,陛下又動來動去,她根本沒法好好把靴子脫下來。
姬骞本來心頭已經被撩起了火氣,幾乎是急不可耐,誰知腳邊脫靴的宮娥笨手笨腳,搞得他好生惱火。厭煩地“啧”了一聲,他将她踹得半坐在地上,然後幾下蹬掉靴子,擁住慕儀柔軟的身子就将她壓在了榻上。
生辰
乾德五年十一月十三,慕儀二十三歲生日。
算起來,姬骞上一次陪慕儀過生日還是在三年前,她滿二十歲。因是整歲,所以搞得十分隆重,四品以上官員的正室夫人全部入宮參加壽筵,恭賀娘娘芳辰。 這一次雖然不是大壽,但卻是兩人和好之後她的第一個生辰,意義非凡,姬骞決定搞得鄭重一些。
慕儀拒絕了。
拒絕的理由很簡單:懶得應酬。
姬骞無語。
事實上他也發現了,“大徹大悟”“看破紅塵”之後的慕儀在很多事情上都不複從前的激情,這種與人周旋、談笑間操縱人心的事情從前她最是得心應手,如今卻能避多遠就避多遠,消極怠工到了一種程度。
姬骞卻不打算勉強她。身為男人本就該保護妻子自在無憂,從前他為了各種目的沒少讓她遭罪,如今卻不能重蹈覆轍了。
于是皇後生辰那天,六宮妃嫔賀過之後,慕儀抛下一屋子的賀禮,和姬瑀一起在園中堆起了雪人。這種事她從前是絕不會做的,但如今皇後娘娘既然已經勘破一切繁文缛節,自然也不在意當着宮人童真一把,心态十分灑脫。
姬骞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完工了三個,兩大一小,正是一家人的模樣。姬骞含笑看着他們忙活,過了會兒覺得不對,遂道:“你還在堆誰?”
按說雪人堆完三個就差不多了,偏偏慕儀還在堅持不懈地堆第四個,實在不知道她在搞什麽。
慕儀沒理他,繼續忙活到又出現一個大雪人之後,對姬瑀笑眯眯道:“快看快看,這是你的阿母。”
姬瑀懂事地喚道:“阿母。”然後慷慨地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