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生母一個特殊待遇——給安了個胡蘿蔔當鼻子。
雪人堆好了,慕儀拍着通紅的手牽着兒子進了殿內,宮娥立刻奉上熱水姜茶,免得兩位主子給凍出病來。慕儀一壁喝着姜茶一壁道:“你站在那裏做什麽?我的禮物呢?”
姬骞默不作聲地看了楊宏德一眼,楊宏德默不作聲地看了身後的徒弟一眼,徒弟默不作聲地看了身後的小黃門一眼,小黃門沒的看,乖巧地捧着手裏的箱子跪到了帝後面前。
準确一點,一共有十三個小黃門,每個人手裏都捧着一口木箱子。
陣仗有點大,慕儀正襟危坐以示自己對這份厚禮的敬意,瑤環親自上前打開最右邊的箱子,立刻倒抽一口冷氣。
慕儀見狀忙上前細看,然後也呆住了。
真是……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啊!
姬骞居然把許多她聽過沒見過的傳奇都搜羅到了,難不成這十三口箱子裏裝的全是傳奇小說?
“這些箱子裏,五口裝的是傳奇,三口是文人筆記,三口是史書,剩下的都是筝譜雜談之類。”似乎怕禮物不夠分量,他還補充了一句,“其中大部分都是作者的原本,你看書的同時還可以順便評判下他們的墨書功底。”
也就是說,這裏絕大多數都是市面上千金難求的名家孤本。
慕儀沉默地看着他,慕儀見她不曾面露喜色,還當這份禮物準備得不好,正自忐忑卻見她嫣然一笑,上前一把抱住他:“你真是太有心了!”
姬骞這才松了口氣,卻見姬瑀眨巴着眼睛看着形容親密的父皇母後,想起方才那第四個雪人,覺得有件事情還是解釋一下比較好。
“阿瑀,你先退下。”
姬瑀應了一聲,乖乖地出去了。
趕走了兒子,再把宮人都遣出去,他看着慕儀,躊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說。”
慕儀卻忽然側過身子:“我有些餓了,讓他們傳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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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骞一愣,便見慕儀已經走到殿門口,他無言片刻,輕嘆口氣不再說什麽。
那晚用過晚膳後,慕儀立在床邊看外面洋洋灑灑的大雪,碎瓊亂玉一般,整個庭園銀裝素裹。她想起從盛陽回到煜都那一年,她也是這般站在窗邊看雪,足足看了一整個冬天。
姬骞從身後摟住她:“在發什麽呆?”
“沒什麽,”她淺笑,“想起一些從前的事。”
只要一提從前的事他就有點發憷,所以也沒有接話,只是更用力地摟緊了她。
瑜珥立在不遠處看着窗邊那兩人。陛下一身玄色錦袍,長身玉立、俊逸倜傥,小姐則是着素白襦裙,如明月一般皎潔美麗。
這樣的兩個人,只需要立在那裏就是一道風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這些詞就像為他們量身定做的一般。
可是再過不久,他們就要永遠分開了。
“唉,你看,我堆的雪人都快看不出來了。”小姐嘟嘟嚷嚷的聲音傳來。
“沒關系,明天我陪你重新堆新的。”
“可是,手很冷啊……”
“恩……那到時候我來堆,你看着好了,怎麽樣?”
絮絮低語的兩個人唇邊都帶着一絲笑意,小姐靠在陛下懷中,神情溫順,如同依偎着她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陛下低頭凝視她的眼神則是說不出的溫柔。
果真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慕儀生辰當晚由于某種難以言說的原因,兩個人都睡得很晚。第二天早上姬骞實在懶得起身,索性決定今日免朝,抱着老婆睡到日上三竿。
這是十分反常的事情。姬骞禦極五載,一直十分勤勉,這還是第一次因為個人原因而不上朝。
所以我們可以相信,美色誤國這句話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等到他們終于睡夠了,慕儀坐到妝臺前理妝,姬骞換上一件天青色常服,立在那裏看宮娥給她梳頭。
慕儀被他的眼神看得很不自在,輕咬下唇眄他一眼。姬骞看到她雪白的牙齒咬上紅潤的唇瓣,忽然覺得渾身一陣燥熱,心頭似乎有千萬只小螞蟻爬過一般。
舒口氣,他覺得這裏不能多待,毅然決定出去透透氣。
轉到廊下就看到瑤環正跟一個小宮娥說些什麽,那宮娥手中端着一個托盤,上面的雪色小碗裏盛着烏黑的藥汁。
他喚道:“瑤環。”
瑤環猛地轉身,見到他神情竟有幾分慌張。
他心下微奇,這丫鬟自小跟着慕儀,從來沒怕過他,怎麽這會兒竟這個表情:“那是什麽?”
一貫伶牙俐齒的瑤環竟語塞了,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道:“是藥……”
“誰的藥?”他蹙眉,“娘娘病了?”
“沒,沒有。”
看到她的神情,他心頭忽然浮起一絲不好的預感。原本還算和氣的聲音陡然冷了下去:“到底怎麽回事?”
瑤環低頭不語。他轉向一旁的宮娥:“你說。”
那宮娥也不敢答,頭埋得比瑤環還低。他見狀忽然覺得說不出的惱怒,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緣由。
“朕再問一次,那是什麽?”他的語氣很淡,但椒房殿衆人都算熟悉他的脾氣,知道他這個口氣就是真的動了怒火了。
“撲通”一聲,宮娥跪倒在地,語帶哭聲:“陛下恕罪,這……這其實是皇後娘娘的……”
“玉色!”
“……是皇後娘娘的避子湯!”
便是隔着三步瑤環也能感受到面前男人身上陡然散發出的森然之氣。她膽戰心驚地微擡起頭,只見他面如寒霜,一雙黑眸中似乎凝着冰,又好像燃着火,直看得人脊背發涼、冷汗涔涔。
瑜珥将最後一根金釵插好,終于成功梳好了一個靈蛇髻。慕儀微微側頭欣賞瑜珥的手藝,卻從鏡中看到瑤環一臉惶急地闖了進來。
她轉頭:“怎麽了?”
瑤環跪下:“陛下他,他看到小姐的避子湯了。”
慕儀一愣。她竟把這茬給忘了,那湯從來都是在他每日離開之後給她端上來,誰知今日他躲懶不去上朝,竟撞了個正着。
“他現在人呢?”
“陛下瞅着藥碗看了一會兒,就轉身走了,也沒留下什麽話。”瑤環道,“陛下那神情真是可怕,奴婢吓得渾身冷汗,連衣裳都濕透了。小姐,如今可怎麽辦?”
怎麽辦?她怎麽知道該怎麽辦。
慕儀無力,本以為能平靜地度過最後這段日子,誰知居然橫生枝節鬧出這樣的事來?
現在該如何是好?她倒是不介意跟他冷戰,可若真的這樣下去,連他們的計劃都無法實施了。
但是現在去找他,她能說些什麽呢?
就這麽僵持了十天,陛下再未踏足椒房殿,與他前些日子幾乎每天過去簽到的表現一對比,整個後宮都看出苗頭來了:這兩位之間恐怕又出問題了。
也是,男人總是三心二意的,哪裏能真的守着一個女人過一輩子?前些日子陛下只是對娘娘突然起了興致,如今甜蜜了這麽久,也該膩了。
六宮議論紛紛,擔憂者有之,更多的卻還是幸災樂禍。據說靜昭容曾在禦花園當着衆人的面指桑罵槐:“本以為是鳳凰浴火重生,孰料轟轟烈烈燃了這麽久,卻發現也不過如此。”
她說得狂妄,慕儀本可以給她個教訓,卻實在沒那個興致。
到了第十一日,她正在用晚膳,瑤環卻神色緊張地進來給她傳話:“适才聽說,陛下從前朝回來後,不曾去大正宮,徑直去了息瑤宮。”
她一愣,盡量平靜道:“噢,息瑤宮如今倒也住着幾位美人,他是進的哪個殿?空翠還是諧芳?”
她平和的态度卻沒有感染到瑤環,卻見她眉頭緊蹙,壓低聲音道:“不是空翠殿也不是諧芳殿,而是……”
“是哪裏?”
“蕙軒殿。”
蕙軒殿,息瑤宮最華美的寝殿,從前住着雲婕妤江氏。因她死得蹊跷,宮人多覺不吉,不願住到她的屋子,她便不再将新人安置到那裏,一直空置着。
如今伊人已然逝去數載,皇帝卻毫無征兆地踏入這處近乎廢棄的宮殿,實在是不能不讓人多想。
替身
慕儀本不打算摻和,誰承想過了一會兒椒房殿竟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楊宏德恭敬地行過禮後,道:“臣此番前來,乃是有一不情之請。”
慕儀淡笑:“本宮知楊大人所為何事,只是陛下此刻不一定想見到本宮。”
楊宏德搖頭:“臣日夜侍奉陛下身側,對上意也算略知一二。陛下此刻之所以會把自己關入蕙軒殿內,無非是因為娘娘。”
慕儀笑睨他一眼:“旁人不清楚便罷了,難道連楊大人你也要揣着明白裝糊塗?陛下寵愛雲婕妤也好,如今把自己關在蕙軒殿也好,無非都是因為一個故人,與我并無太大幹系。”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姬骞會突然跑到蕙軒殿去緬懷江滢心,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姒墨。
大抵是因為那碗避子湯讓他看明白自己的保留和顧忌,所以他開始懷念願意抛開一切、全心對他的姒墨。
果然,即使他最後對她那般無情,說到底還是動過心的。就連寵愛江滢心,也是因為她容貌有幾分像她。
楊宏德沉默一瞬:“臣今日自作主張前來求見娘娘已抱了被陛下責罰的準備,既然如此,有些事便容臣講給娘娘聽吧。”
慕儀一愣。
“娘娘可知,陛下初見雲婕妤娘娘是在何時?”
慕儀蹙眉:“難道不是在朝雲殿大選之日?”
“是,論理應是那日,但據臣推測,那一日陛下恐怕連雲婕妤的樣子都沒記住。”
也是,那一日她與他一起甄選待诏的家人子,整個過程他一直漫不經心,基本上人都是她選出來的。
“陛下真正見到雲婕妤娘娘是在三個月之後,灼蕖池芙蕖盛開,陛下某日經過一時興起,命人準備一艘小舟,劃着便入了藕花深處。”
楊宏德想起那一日,姬骞立在舟頭,看着四周開得燦爛的芙蕖,唇邊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想起了什麽令他愉悅的往事。
遠處遙遙傳來女子的嬉笑聲,他知道定是宮人在此采蓮,剛想問是否繞開他們,卻見陛下做了個手勢,竟是讓他們朝聲音的方向劃去。
越接近聲音越大,他聽到有女子聲如黃莺:“沒想到江禦女也這般喜歡芙蕖,竟肯親自陪奴婢前來采摘。”
“我整日憋在閣中,悶也悶壞了,還不如跟你們一起來采蓮。”
蓮葉被撥開,他看到三只小舟停在當中,舟身堆積着芙蕖,他知道這些身着粉色襦裙的是奉命采摘芙蕖煉制香粉的宮人,可那個身着碧裙的女子卻并沒有作宮女的打扮,想來便是那位“江禦女”了。
江禦女此刻背對着他們,并沒有發覺他們的到來,可其餘的宮女卻已經看到了這艘小舟。她們或許不認識陛下,但都是遙遙見過他的,此刻悚然一驚,眼看就要跪下行禮,卻被他一個“噤聲”的手勢吓住,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江禦女折下一支粉豔豔的芙蕖,擡頭一看不由笑道:“你們怎麽了?都不講話了。我這支蓮折得如何?”
一宮娥勉強笑道:“很好。”
江禦女半信半疑:“當真?既然真這麽好,那便送給碧色姑娘吧!”
最後一句話她是笑着說的,然後一轉身便将它朝一名宮娥抛去。那宮娥站在另一只舟上,剛好挨着他們。江禦女準頭不夠,芙蕖繞過碧色,朝他們飛來,正好砸在陛下腳邊。
大家再也無法保持沉默,紛紛跪下行禮,口稱有罪。江禦女呆呆地站在人群中央,看着陛下不知該如何反應。
陛下低頭看着腳邊的芙蕖,忽然笑了。彎腰拾起它,他看着江禦女微笑道:“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
這是李白的《采蓮曲》,他此刻念來是将她比作那秀麗水鄉間的如水伊人,語氣溫柔得讓人心醉。
江禦女低頭,終是羞紅了雙靥。
三日後,陛下召幸了禦女江氏,隔日便晉封為寶林。
說到這裏,楊宏德擡頭看向慕儀。只見慕儀原本含笑的表情已然凝固,眼神中盡是驚訝和懷疑。
腦海中浮起許多往事。不知是哪一年,盛夏風光正好,她暫居宮中,某日邀上一衆貴女在灼蕖池劃舟采蓮。繞來繞去卻看到他竟也來了,身畔還站着哥哥和鄭清源。
他立在當中,朝自己含笑一揖:“藕花深處竟得見妹妹,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那時候她正因為一件小事和他冷戰,此刻見他竟然拖上哥哥和鄭清源跑到這裏來堵她,不由越發惱怒。眼看周圍的人都是一副看熱鬧的表情,她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幾圈,也笑起來:“何止是吳王殿下榮幸,阿儀也覺得榮幸吶!便以此物贈予君子吧!”說着就将一支新折的芙蕖朝他砸了過去。
正正經經是砸。
那尚帶着池水的荷花直接飛到他臉上,再落下來時便見那張英俊的面龐上已然占了水漬,頗為狼狽。
衆人都憋不住悶笑起來,她卻故作驚訝地捂住了嘴:“呀,小女一時手誤,竟冒犯了殿下。還請殿下饒恕則個!”
哥哥看着自己的任性行徑,無奈搖頭;鄭清源嘆息着拍拍姬骞肩膀,讓他自求多福;而他只能帶着一臉水跡,看着自己裝模作樣地致歉行禮,額頭青筋隐隐抽搐……
如果沒有記錯,那一日她也是穿着一條碧色的襦裙。
時隔多年,他再一次在同樣的地方遇到一個女子朝他抛來一支芙蕖,衣衫仿佛,笑靥如花。于是昨日今昔,他便再也分不清楚。
眼看皇後神情已有些恍惚,楊宏德似乎還怕這個猛料不夠分量,再接再厲:“陛下某次醉酒之後,曾笑着跟臣提了一句,說寧蘊淑妃奏琴時自有一股清貴高華,儀态頗類皇後娘娘。”
慕儀猛地後退三步,瑤環見狀忙扶住了她。而她就似無法支撐一般,半靠在她身上,震驚到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以為,他難忘姒墨,江滢心不過是姒墨的替身。可原來,姒墨也好,江滢心也好,都只是她的替身嗎?
他到底瞞了她多少事情?這些年來,他又是用怎樣的心情在面對她?
慕儀到息瑤宮時,門口已經聚了一大群人,見到皇後的轎辇忙跪下行禮。息瑤宮主位婕妤姜氏一貫依附慕儀,此刻見她來了忙上前禀道:“陛下是酉時三刻進去的,此時已經快一個時辰了。臣妾們也不敢去打擾,還請娘娘拿個主意才好。”
慕儀嗯了一聲:“陛下進去前可曾說過什麽?”
“沒有。”姜婕妤道,“陛下今日是突然駕臨,事前也不曾派宦侍支會一聲,臣妾聽到消息時還唬了一跳,張美人和周寶林也不知道。臣妾等一齊在院中恭迎了陛下之後,便問道他是要在哪處安置,可誰知陛下竟不理睬我等,直直往那蕙軒殿去了。臣妾無奈,只得在外面等候。”
慕儀略一沉吟:“我進去看看。”
蕙軒殿外只守着四個小黃門,見到慕儀忙跪下磕頭。楊宏德跟在她身邊,見狀吩咐道:“讓開。”轉身道,“娘娘請。”
蕙軒殿久無人居,到處都彌漫着腐朽荒涼的氣息。好在慕儀安排了人定期打掃,裏面也不算太過肮髒。她腳步輕緩地走到偏殿,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個玄色身影。
“陛下。”她站定。
姬骞背對着她,沒有出聲。
“此地不吉,請陛下不要久留,随臣妾出去吧。”
他動了動,終于開口,只是聲音又淡又冷:“不吉?敢問皇後,此地哪裏不吉了?”
慕儀神情不變:“雲婕妤便是在這偏殿投缳自缢,怨念頗深,自然不吉。”
姬骞擡眼,看着頭頂的橫梁:“是了,她便是在此處自缢。”短促一笑,“朕這般對她,最後那刻,她心中定然怨恨。”
想了想又補充道:“姒墨一定也很恨我。”
慕儀低頭:“雲婕妤是否恨陛下臣妾不知,但姒墨确實是不曾恨過陛下。”
姬骞笑道:“對,我忘了,姒墨那樣的性子,本是不會恨人的。”
話說到這裏,又是一陣沉默。
慕儀忽然上前,從身後摟住他的腰,臉頰貼上他的背:“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了。”
姬骞閉眼。
“可是你明白的對不對?我并不是不願意給你生孩子,那避子湯……我只是覺得這樣比較合适。”
姬骞沒有出聲。
“父親的性子你也是清楚的。若我當真有孕,這孩子只會成為他的一柄利器,我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來。還有阿瑀,宮中本就有無數人對他虎視眈眈,我要是有了孩子,他的處境就更加堪憂。”她細聲細氣地解釋,心中卻知道這些理由他其實早就明白。
“你想告訴我的就是這些?”姬骞的聲音十分淡漠,慕儀已經許久沒聽到他用這樣的聲音對她講話了,“這些就是你的全部理由?”
這些當然不是她的全部理由。最重要的那個無非是她即将離開,此時有孕只會增加無謂的麻煩。
她看着他,許久輕聲道:“我還擔心,我們的孩子不會成為我們喜悅的源頭,反而會激化你我家族的矛盾。他是禍患。”
姬骞聞言沉默片刻:“說到底,你還是信不過我。”
殿內一片寂靜,連風吹動簾子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是,本來是這樣的。”慕儀忽然笑了,“我本來覺得,此生已經無望,能與你有今日全憑上天垂憐。但我不知道他會垂憐我多久,也許哪一天說收回就收回了。我總是擔心,畏懼将來。我從來沒想過上天還會給我更多。”
姬骞轉身,靜靜地看着她。
那雙美麗的杏眼微紅,終是泛起了淚意:“楊宏德去找了我。我都知道了。
“江滢心,還有姒墨……通通都知道了。”
他神情微愣。
“我可以相信你嗎?”細弱無力的聲音,卻仿佛拷打一般,每一個字都敲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那一日,姑母彌留之際,她在門外罰跪,當時她也這麽問了他一句,而那時候他的回答是……
“可以。”他抱住她,力氣大得仿佛要将她勒緊自己的身體,從此融入骨血,再不分離,“你信我一回。就這一回。”
将離
據目擊證人姜婕妤稱,乾德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是她此生過得最玄幻的一天。
将近一年不曾駕幸息瑤宮的陛下突然來了,卻不曾臨幸妃嫔,而是徑直進了那已死了兩年的雲婕妤的寝殿,緊接着楊宏德楊大人悄然離開,半個時辰後皇後娘娘就被他請了過來。
然後,在皇後娘娘進去沒多久,便見他們又出來了,卻是……陛下抱着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縮在陛下懷中,頭朝內,只能隐約看到一點嫣紅的臉頰。而陛下明顯呼吸不穩,看都沒看她們一眼就抱着娘娘進了煖轎。
她們眼睜睜地看着煖轎離開,朝長秋宮的方向而去。張美人第一個反應過來,道:“皇後娘娘是進去勸慰的,看這情形,成果頗豐……”
姜婕妤瞪她一眼,厲聲道:“今日之事,不許任何人出去嚼舌根。若被本宮發現,絕沒有她的好果子吃!”
張美人和周寶林都吓了一跳,忙跪下保證絕對守口如瓶,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裏。
訓誡了宮人,姜婕妤回頭看看蕙軒殿,心頭滋味複雜:這兩個人竟在那寝殿內……我的天,江滢心會氣得從地底爬出來吧!
姜婕妤的腹诽正是慕儀的想法。想起那天的事情,她還是有些無奈。當時自己一點頭,姬骞就不管不顧地吻了下來,弄得她氣都喘不過來。
這也罷了,他吻着吻着,手也不規矩起來。她對于在江滢心升天之地和他親熱實在是心理壓力太大,硬是卯着勁将他推開了。
“在這裏像什麽話!你松開!”
姬骞眼神迷蒙,皺着眉頭盯着半晌,點頭:“恩,這裏确實不合适。”一把将她橫抱起來,“我們回家。”
慕儀被他的動作吓到,想到外面還站着一票妾侍立刻有些腿軟。要是這麽出去被人看到,自己這個女君的名聲還要不要了啊!
“不行,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姬骞被她吵得有些煩,低頭封住她的唇,輾轉許久才松開:“你再吵我就當着她們的面這麽來。你看我敢不敢。”
慕儀目瞪口呆,剛要再叫就見他眼微眯。這個神情她很熟悉,以前每當他威脅她的時候,總是這個表情。
他居然是說真的!
于是一貫端莊高華的皇後娘娘第一次這麽丢人,當着二十幾號人被陛下抱着進了轎子,擡到了椒房殿門口。
然後他當着椒房殿衆人的面将已經雲鬓散亂的她一路抱進了內室。
後面的部分我只能告訴你,那天晚上傅女史值班到很晚……
次日一大早姬骞便去上朝了,慕儀前一晚太累,所以睡到了巳時才起。見她起身,玉色便将一直溫着的藥送了進來。
她半支起身子,瞅着藥碗看了許久,淡淡道:“拿走吧。”
玉色微驚,觑她一眼默默将藥端走了。瑜珥上前扶着她:“小姐改主意了?”
她不語。
瑜珥看着她,昨夜楊宏德講那番話時,左右只有她和瑤環侍奉,那番話确實感人,連她聽了都有些被打動。
小姐若因此改了主意……
“你說,什麽人會放着好好的正主在那兒,反而去找替身?”慕儀忽然道,“我還活鮮鮮地站在他面前,他卻寧可對別人好也要那般負我。”
瑜珥愕然。
慕儀笑了笑:“替我理妝吧。”
藥是不能繼續喝了,姬骞雖然人不在這兒,但她确信只要自己喝了這藥,他絕對會知道。
那就這樣吧,反正再過不久,她就要走了。
昨晚她演得那麽入戲,差點連自己都騙住了。相信這次他不會再懷疑,她一定可以成功。
從十二月起,宮中就開始籌備除夕夜宴。皇後和貴妃、惠妃一起操持,慕儀雖然如今各種懈怠,對這件事卻看得要緊,親力親為,倒比姬骞還忙碌些。
萬黛這兩年的脾氣越來越壞,排場和妝扮卻愈發講究,慕儀每日面對的都是她那咄咄逼人的豔麗。然而在這些表象掩蓋之下,她看到的是萬黛心中無邊的焦灼,甚至絕望。
“你臉色不太好,要當心身子。”大年三十當天命婦朝拜之後,慕儀對她溫和道。
萬黛冷冷地瞅着她:“多謝皇後娘娘關懷。臣妾不像您,家族父兄都可以不管,日子自然輕松自在。”
慕儀對她的譏諷恍如未聞:“你我情況不同,要走的路也不同。我的選擇你不明白也是自然。”
萬黛卻嗤笑出聲:“有什麽不明白的?女人都是這樣,面對在意的人,什麽都可以不管,什麽都可以放棄。”聲音低下去,“都是傻子。”
慕儀看着她,眼前這個人她認識了十幾年,争鬥了十幾年,但也許這次離開之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下一次再見,或許就是在她的陵寝前。
“你要當心。”她忽然道,“凡事別太沖動,那些往事并不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萬黛幾分錯愕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她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輕嘆口氣,慕儀覺得自己果然是魔怔了。
萬黛精神差,慕儀也好不到哪兒去。連日的忙碌讓她覺得自己累得可以像馬那樣站着睡覺,好幾次看着看着名冊就趴着睡着了,最後還是被宮人喚醒的。
餘紫觞見她這樣,便自告奮勇來幫她,結果第二天早上就看着食不下咽的慕儀一臉思索。
“傅母你這麽看我幹什麽?”慕儀莫名其妙。
餘紫觞勾勾手指:“過來,我給你把把脈。”
慕儀心頭一突,一個可怕的猜測立刻冒了出來。
不會這麽邪乎吧……
餘紫觞冰涼的手指搭上她的腕子,半晌之後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慕儀緊張得頭皮都在發麻,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現在這種情況,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聲恭喜,不過……你知道,就是那樣。”
慕儀重重地跌回坐墊上。
那晚姬骞睡着之後,慕儀半撐起身子打量這個睡在她身旁的男人。仔仔細細,就好像她從前從來沒有認真看過他一般,又或者是想透過這張臉去想象那個可能會跟他有半分相像的孩子。
從斷了避子湯那天起她就一直擔心自己會不會有孕,卻總還抱了萬分之一的僥幸,想着不過兩個月,不會那麽湊巧。但老天爺就是喜歡捉弄她,層出不窮地弄出各種事情來,讓她措手不及。
右手撫摸上自己的小腹,那裏平坦如昔,實在很難想象裏面正孕育着一個孩子。她和他的孩子。這種感覺太過奇妙,曾幾何時她還一度以為,這一生她都不會擁有自己的孩子。
如果他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也不知會不會開心。按他最近的表現來看,應該是會的吧。他會喜歡這個孩子,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不過,也許他更希望是個女孩。
這個孩子會是這宮中最尊貴的存在,他們可以一起照顧他,教他讀書習武、騎馬射箭,陪他度過年年歲歲,看每一年飛花落下,守着最寧靜的歲月。
她想象的着有那麽一天,姬骞帶着她和他們的孩子,泛舟灼蕖池上,她像從前那樣拿花去砸他,而他們的孩子就在他們中間,笑着鬧着。那樣的日子,光是想一想就讓她覺得歡喜到想要流淚。
姬骞在睡夢中忽然翻了個身,卻見她并沒有睡着,不由半睜開眼問道:“怎麽了?”
慕儀低着頭縮回被子裏,靠在他懷中:“沒什麽,就是做了個夢。”
姬骞笑笑,意識再次迷糊起來:“什麽夢?好的還是壞的?”
慕儀在黑暗中凝視着這張英俊的面孔,許久,方對着已經再次陷入夢鄉的他輕聲道:“壞的。壞到不能再壞的噩夢。”
新年之後,便迎來了一年中最受青年男女喜歡的上元佳節。按照慣例,每年朝廷都會放出幾十盞特制的花燈來增加節日氣氛,今年更是別出心裁,費了大半個月做出一盞巨大的孔明燈,由帝後共同點燃。
慕儀曾就這個新項目嚴詞質問姬骞是不是他的主意,得到對方的斷然否定:“這些都是禮部在安排,我事前半分不知。”
慕儀含恨。
上元節對她來說就是不折不扣的黑歷史,今年為着某個原因不得不過就算了,還要當着百姓的面點孔明燈,果然是欲成大事者必有所舍啊!
但即使她再惆悵,上元節還是如期而至。那天晚上煜都城華燈十裏,梅香彌漫。慕儀與姬骞并肩立在承天門上,看着下面虔誠跪拜的百姓,微笑着點燃了那盞巨大的孔明燈。
伴随着陣陣歡呼,孔明燈慢慢升上夜空,如同繡在藍緞子上那個最搶眼的圖案。
慕儀擡頭凝視,唇邊笑意隐隐。手上傳來一陣暖意,她回頭,姬骞溫和地看着她:“外面冷,我們進去吧。”
情詩
殿內備好了茶點,慕儀捧起一盞清茶飲了一口,神情卻有幾分心不在焉。
姬骞默默瞅了她一會兒,忽然問:“想不想出去逛逛?”
慕儀微驚:“去哪裏?”
“你想去哪裏?”姬骞不答反問。
慕儀呆了一瞬,溢出笑容:“我想去哪裏都可以?”
“自然。”
宮娥取出替換的衣服,慕儀一打量就發覺姬骞這次果然是準備充足,這些衣服全都是用的尋常布料所制,看不出一絲端倪。
“你早準備好了?”
姬骞悠悠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稼軒這詞寫得真是好。”
慕儀咬牙:“你看了我練的字?”
“你就放在案上,我不小心瞥到的。”姬骞笑,“既然想去,就不要憋着了。來,讓為夫帶夫人去逛燈會。”
他朝慕儀伸出手,笑得頗有幾分可惡。慕儀卻不伸手,反而慢吞吞道:“你說你帶我去逛燈會,那,不許人跟着。”
說完這句話慕儀就發覺姬骞笑容微凝,但待她眨眨眼睛,卻發覺他仍然是一臉笑容,似乎方才只是她眼花了。
“你希望就我們兩個人?”姬骞微笑道。
慕儀颔首:“是,就我們兩個人。”
似乎是哪裏放了煙花,外面的歡笑聲更響,連承天門上都聽得清楚。
“好。”姬骞看着她,目光如水般清澈,“既然你堅持,那就只我們兩個人。”
時隔十四年,慕儀在一起與姬骞并肩逛了上元燈會。他們沒有帶仆從,就連楊宏德都被勒令留在承天門上,不許跟着。周圍的人自然吓得夠嗆,奈何陛下言辭堅決,他們也不敢違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帝後二人換上老百姓的衣服,神情愉悅地下了承天門,很快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慕儀身着碧色襦裙,外罩一件毛茸茸的狐皮鬥篷,除了發髻換成了婦人髻,簡直與她九歲那年的裝扮一般無二。她興致很高,不時停下來猜個燈謎或者對個對聯,玩得不亦樂乎。姬骞一直面帶笑意地看着她,光影映照下,他的神情時隐時現,幾分難測。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随馬去,明月逐人來’。”慕儀指着面前的一盞花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