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笑道,“是這首詩對不對?”

老板笑着回道:“對,沒錯。夫人真是聰慧,來,這盞燈是夫人的了!”

慕儀接過花燈,剛想繼續猜,卻見老板一臉警惕地看着她,眼中隐帶懇求,不由嘆口氣:“夫君,我們走吧。”

老板眼中立時光芒乍現。

姬骞見慕儀一壁走一壁打量手中的花燈,不由問道:“我見你很喜歡那一家的燈,怎麽不多猜兩個?”

“我倒是想多猜,不過眼看那老板忍耐已經要到極限了,我再猜下去就不地道了。”慕儀将花燈拎高一點,盯着上面精美的花紋,“反正我已經拿走了他那裏最好的一盞燈,就放過他吧。”

姬骞低笑:“你倒是會體諒人。”

“自然。”慕儀大點其頭,“你今日才知道?”

“下面想去哪裏呢?夫人。”姬骞含笑道。

慕儀略一思忖:“不如,我們去放河燈吧。”

他們去了位于煜都東南隅的“珑江池”。所謂珑江池,乃是煜都城內最出名的風景區。太宗時期朝廷在這裏修建有離宮稱“樂游苑”,高宗時引煜水,經黃渠自城外南來注入珑江,且為樂游苑增建樓閣。全園以水景為主體,一片自然風光,岸線曲折,可以蕩舟。池中種植荷花、菖蒲等水生植物,亭樓殿閣隐現于花木之間。煜水池作為煜都名勝,定期開放,普通百姓均可游玩。

今日是上元節,正是珑江池最熱鬧的日子之一。慕儀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看着俊秀郎君和如玉佳人月下相會,眼角眉梢情意無限,心中慢慢彌漫上一陣苦。

當她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從來不曾拉着情郎的手,一起游過這珑江池。

手忽然被攥住,她擡頭,卻見姬骞蹙眉站到她旁邊,為她擋住那些擠來的人流:“這裏人太多了,我們去那邊吧。”

她低頭,跟着他走到一旁的大樹下。

“說起來我登基已經六年,竟不曾來這樂游苑住過。”姬骞看着遠方的亭臺樓閣,“看這好風景,若是春季來這裏,定然十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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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儀不語。

“不然就今年吧,等三月中旬我不那麽忙了,咱們就到這裏來住一陣。到時候我們可以泛舟池上,也可以騎馬賞花,你一定會喜歡的。”姬骞看着她,花燈的光影落在他臉上,使他的神情顯得十分柔和。

有公子高聲念起了情詩,旁邊一陣嬉笑起哄之聲。

“好啊。等三月中旬我們就住到這裏來。”慕儀微笑道。

姬骞摸摸她的臉,眼神如水。

“吶,今天是上元節啊,你都沒什麽禮物送給我麽?”慕儀忽然道。

姬骞挑眉:“我不是送了你那枚九鸾釵嗎?”

“那個才不算呢!”慕儀拉着他的手,嬌聲道,“我想要點不一樣的。”

姬骞眼眸深深:“你想要什麽?”

“那個,”慕儀伸手指着珑江池畔念詩的公子,“我要你像他一樣,當着衆人的面給我念一首情詩。”

姬骞看着她:“我念了,你就會開心麽?”

慕儀抿唇笑:“大概,會吧。”

姬骞想了想,笑了:“好,我答應你。不過那裏人太多,你不宜抛頭露面,就別過去了,在這兒聽着便好。”

慕儀颔首。

姬骞稍微彎下身子,與她對視:“答應我,不要亂走。在這裏等我回來,好不好?”

“你要給我念情詩,我當然要一字不漏地聽完,怎麽會亂走?”慕儀笑,“快去快去。”

姬骞轉身,朝珑江池走去。

上元節于珑江池畔給意中人念情詩一直是煜都的一個傳統,比放花燈還受大家推崇。池畔有一個石臺,要念詩的公子站在上面,高聲吟出自己的心意,請明月江水和衆人為證,立誓此志不變。

此刻上一位公子剛念完,姬骞走上前含笑一揖:“未知兄臺可否行個方便?”

衆人一見上一波剛結束,又來了一個,且這位面貌俊朗、氣質不凡,立刻一陣激動。那公子下了石臺,姬骞緩步而上,面朝衆人、長身玉立。

衆人見他不做聲,不由問道:“這位公子,你的情詩是要念給誰啊?”

姬骞笑道:“在下的詩,要念給我的妻子。”

下面一陣嬉鬧,有人高聲問道:“敢問公子,這裏這麽多美人,哪一位是尊夫人呢?”

“我家夫人害羞,不願露面,只想躲在一旁看熱鬧。”姬骞道,“不過這詩只要她聽到,便足夠了。”

“公子倒是體貼得緊!”

“難得難得!”

姬骞對衆人的調侃不以為意,微一擡手,四周聲音立刻配合地消了下去。

“說是詩其實有些不恰當,不過是方才信口胡謅的句子而已。諸位當俚曲聽聽便是,萬勿見笑。”

“公子廢話恁得多,管你是曲子也好詩詞也好,快些念吧。”

姬骞笑了笑,清亮的眼神穿過人群,對上遠處的慕儀。她就立在那棵大樹下,娉娉婷婷,如箭荷一般清雅動人,表情卻半隐半現、看不真切。

他開口,語氣裏帶着深情以外的東西:

“珑江池上水悠悠,

月清幽,樹梢留。

攜手佳人,別往日煩愁。

十四年春秋過矣,雖有怨,莫生仇。

憶昔年似水輕流,

不知惜,悔難休。

幸可了悟,願永與妻游。

盼往事能得恕諒,不再負,共白頭。”

語聲落,四周一片寂靜。許久,方有人調侃道:“公子這是要認錯啊。不知是做錯了什麽,惹得尊夫人惱了你?”

“不管是什麽事,既然公子都誠心致歉了,那位夫人還是寬宏些吧。好歹你家夫君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請求原諒了,對堂堂丈夫而言,這也不是一件易事啊!”

“是呀是呀!”

那些議論聲慕儀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她仿佛被一種奇異的力量牽引,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周遭是人群環繞、花燈滿池,那個男人就立在當中,身姿颀長,目光溫軟,口氣是那麽的平和淡然。但是這些如今都不在她的考慮,她看着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腦海中不停叫嚣的只有一個念頭: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那盞由他們共同點燃的巨大孔明燈此刻正好飄到了珑江池的上空,衆人剛被姬骞的詩打動,又紛紛擡頭去看孔明燈,現場再次嘈雜起來。

而就在這樣亂紛紛的場景下,姬骞依舊立在原處,定定地注視着她。

那樣的眼神,清澈而深沉,如碧湖寒潭,浸潤了往日種種。她想起十四年前的上元節,他牽着她的手走過珑安長街;想起從前冬日他們一起剪下的第一枝綠梅;想起今日清晨他含笑為她簪上的那枚九鸾釵……

“轟——”

半空中傳來一陣巨響,尖叫驚呼聲四起。她沒有擡頭,心中明白是那盞孔明燈爆炸了。

人群亂成一團,在有心人的煽動之下個個都開始逃命,慕儀仍然站在那裏,呆呆地和那雙黑眸對視。直到幾聲炸響再次傳來,黑煙彌漫,她再也看不分明。

一個黑影落在她身側,她聞到熟悉的翠竹清韻,終于從茫然的狀态中清醒過來,驚駭回頭。

秦繼目光溫和地看着她,輕聲道:“我來帶你離開,阿儀。”

逃跑

“紹之君?”秦繼易了容,但慕儀還是一眼認出了他,不由失聲道,“怎麽會是你?

“先別問這麽多了,出了城再說。”秦繼道。

“出城?”慕儀反應過來,“不行,現在不能出城,他知道了!我們的計劃都被發現了!”

“他也許知道了你和溫大公子的計劃,但并不知道我也參與在其中。”秦繼攥住她的手,“現在,你只需要跟着我,我們會逃出這裏的。”

秦繼帶着慕儀離開珑江池,穿街過巷,來到了一間民居裏面。

瑜珥已經等在那裏,見二人進來,用最快的速度給慕儀易容改扮,然後遞給她一頂帏帽,道:“事不宜遲,小姐快些走吧!”

慕儀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緊緊地抱住她。

“謝謝你,瑜珥。這麽多年都謝謝你了!”

瑜珥拍拍她的背,從來喜怒不形于色的臉上也顯出一絲悲傷,眼眶微紅:“瑤環還不知道,不過回頭我會告訴她的。小姐放心吧!”

“我給你們都留了放良的文書,哥哥那邊也囑咐了,待我離開便會到府衙将你們放為良籍。我知道你們自己都攢了不少財帛,但我還是給你們留了一份。這些年你們跟着我在宮裏受了不少罪,以後的日子想做什麽,都盡随自己心意吧。”

瑜珥眼中終于浮起一絲淚意:“小姐別這麽說,這輩子能夠服侍您,是瑜珥最大的福氣。以後您一個人在外面,沒有我們的陪伴,萬事都要當心啊!”

慕儀點點頭,慢慢松開她。兩個人眼中都是淚光盈盈,但告別的話僅此而已,不能再說更多了。

最後再看了這個打小服侍自己的侍女一眼,慕儀微微一笑,轉身對秦繼道:“我們走吧。”

距離珑江池最近的城門是啓夏門,如果他們要逃走多半也是選那裏。基于這個想法,慕儀以為他們會選擇更遠的明德門甚至安化門。但秦繼顯然不走尋常路,明知道啓夏門必然防守嚴密,居然還是帶她去了那裏。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朝慕儀笑笑,神情中竟帶着些許逗趣。

看來他今晚心情十分愉快。

珑江池邊發生的亂子已經波及到了啓夏門,慕儀看到許多受到驚吓的人都擠在城門處,迫不及待想要出去。一名相貌粗豪的男子牽着一匹四蹄雪白的駿馬,正焦急地跟軍士解釋着什麽。

慕儀戴着瑜珥遞給她的帏帽,由秦繼帶着走到城門前。一個軍士站在他們面前進行例行盤查,秦繼低着頭遞過去兩份過所①。

過所是由溫慕倢着手仿制的,自然萬無一失,很輕松地就瞞過了那個軍士。他大手一揮,正準備放行,旁邊卻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且慢!”

軍士和秦繼循聲望去,卻見一長官打扮的男子走到他們面前,上下審視了秦繼一通,似乎挑不出什麽毛病,再看向慕儀,眉頭不禁蹙了起來:“你,把帏帽摘下來!查驗過所竟然遮遮掩掩,豈有此理!你是怎麽辦事的!”最後一句話是罵的那個軍士。

軍士被罵得不敢擡頭,心中暗暗抱怨這個徐長官還是一如既往的多事,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手中有那麽個權力一般。

慕儀只遲疑了一下,便将帏帽摘了下來,露出的是一張勉強算得上清秀的容顏。

秦繼賠笑道:“此乃內子,我們這就要出城回家,還請大人行個方便。”

長官再次接過他們的過所,仔仔細細看了起來。他們這邊的動靜不小,已經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但是當大家興致勃勃地看過來時卻發現又是那個酷愛濫用職權的徐榮,便立刻失去了興致,心中祈禱他快些把那兩個人放出去,一邊歇着。

徐榮裝模作樣地将過所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終于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差不多了,你們出去吧。”

秦繼笑着道謝,帶着慕儀就要往外走。

本來今晚啓夏門得到了特殊命令,每個人都要查好幾遍的,但是經過徐榮的這番折騰,其餘人都懶得再管,由着他們離開。

慕儀盡全力使自己保持鎮定,不露出一絲心虛。眼看就要走出城門,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大喊:“攔下那兩個人!攔下他們!”

這是執金吾的聲音。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喊聲響起的同時,秦繼一把攬住慕儀的腰肢,縱身一躍,踢翻那牽馬的粗豪男子,奪過白馬就騎了上去。

慕儀窩在他的懷中,看着他一勒缰繩,白馬揚蹄嘶鳴,撒開步子朝前跑去。

有守軍企圖攔住他們,卻都被秦繼幾招給打發掉。

他們跑出了城外,身後很快也響起了馬蹄聲,十幾騎輕騎策馬揚鞭,死死咬住他們不放。

但是沒有用,那匹白馬異常神駿,很快便拉開了雙方的距離。

慕儀聽到有人氣急敗壞道:“放箭!準備放箭!”

“住手!”立刻有人打斷他,語聲嚴厲,“你們忘了上面的命令了嗎?必須将那名女子毫發無損地帶回來!你們放箭萬一誤傷了她,有幾個腦袋!”

他們投鼠忌器,無可奈何,終于被秦繼給甩掉了。

清風拂面,夜色如墨,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慕儀呆呆地看着遠方的葳蕤青山,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逃掉了。

秦繼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阿儀,你還好嗎?”

她右手不自覺撫上自己的小腹,慢慢道:“還好。”

他們狂奔了兩個時辰,終于在一處石橋邊停了下來。慕儀臉色發白,秦繼本欲扶她下來,結果她踩着馬鞍的腳一滑,撞到了他懷中。

“阿儀!”他低聲道,“怎麽了?你看起來氣色很不好。是太累了嗎?”

慕儀強迫自己站好,朝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沒事,我最近身子不大好。”

秦繼蹙眉。

慕儀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四下打量一番,道:“這裏是哪裏?我們為什麽在這裏停下了?”

“是我讓他把你帶到這兒的。”餘紫觞從一旁的大樹下走出。

“怎麽樣,路上還順利麽?”她摸摸慕儀的手,一片冰涼。

秦繼替她答了:“還好,都在計劃中。”

“計劃?”慕儀不由道,“說到這個,我正想問,紹之君為什麽會參與進來?”

“大公子為了今晚籌備了一年多,自然要确保萬無一失。”餘紫觞道,“雖然事先在孔明燈上動了手腳,又早早在啓夏門安插|進徐榮,但他還是擔心。還好後來秦君主動找上門,我知道他是你的舊友,便為他引見了,然後,就是你今晚看到的。”

慕儀看向秦繼。對上她的視線,秦繼慢慢道:“你大概也知道了,我與溫氏私下也算有些來往,認識幾個人。他們跟我提了最近府中一些瑣碎的事情,旁人看着不覺有異,我卻從中猜出應該是你們有什麽計劃,于是主動找到了餘夫人。”

他與溫氏的往來?慕儀略一思忖便明白過來。他指的是乾德三年的中秋,他在父親的幫助下潛入內廷,刺殺君王。

想到姬骞,她心頭一堵:“他知道了。他一早就知道了。他明明知道我今夜要走,卻還是順着我的意思帶我出來,連個仆從都沒帶。”

“他是指望你能最後改變心意,為了他留下來。”餘紫觞淡淡道,“男人有些時候也會犯犯傻。”

頓了頓,又道:“不過他之前有多用心,如今就有多憤怒。到了這個地步你若是還被抓了回去,下場就難測了。”

慕儀不知心頭是何滋味。

“其實他只是大致猜到了你會離開,并不确定。畢竟這些日子你在宮裏演得實在入戲,他還是有些被你唬住了。”餘紫觞道,“不過暗中的準備肯定是有的。如果今夜是旁人來接你,恐怕就得失敗了,但秦君武藝非凡,自然不同。

“陰謀陽謀都用上了,最後一關索性硬闖。今日是上元節,陛下再如何也不好關閉城門來堵你,有秦君的身手,再準備一匹快馬,便可溜之大吉了。”餘紫觞輕描淡寫道,“我當初在西域諸國游歷時經常惹下亂子,全靠這一手才能次次都逃出生天。出門行走,靈活處事實在重要。”

這一通江湖經扯完,餘紫觞緊了緊大氅,道:“好了,別站在這裏聊天了,上車吧。”

慕儀這才發現黑暗處竟藏了一乘馬車,暗色紋飾,看起來不甚起眼。

“天亮之前,我們必須趕到安城。”對車夫撂下這句話,餘紫觞扶着慕儀進了馬車,幹脆利落地關上車門。

從理論上來說,慕儀這回應該是屬于千裏大逃亡的範疇,但事實遠沒有那麽悲壯。溫慕倢安排周到,他們每兩天換乘一輛馬車,有時單獨行動,有時混在商隊中,且大多數時候都走的官道,巧妙避開那些搜捕的人,基本上還算順利。

當然,這只是指一方面。

上路沒兩天,許是因為奔波勞碌,慕儀開始害喜。每日晨嘔三次,食不下咽,很快人就瘦了一圈。

而這些她還得避着旁人。沒有緣由的,她下意識不想讓秦繼知道自己有孕,平時都會刻意避開他。也因此,她們這一路基本沒怎麽交談,她也就無法詢問他這兩年的行蹤。

傳睢

二月二龍擡頭,慕儀一行人來到城。

傳睢是北方的大城之一,劃分南北的天下第一大江睢江穿城而過,如血管穿過心腹,傳睢城也由此得名。當年太祖于前朝軍隊曾在此大戰,至今還留有遺址。

作為一個太祖擁趸,慕儀對傳睢的熱愛僅次于盛陽,奈何多年來一直沒有機會來一趟。如今終于來了,卻已經失去了四處觀賞的興致。

他們在兩天前混進了一支商隊,跟着一起坐船南下。溫氏在江南各大家族中影響極大,溫慕倢之前已經安排妥當,只要順利過了睢江,姬骞再想抓她就不容易了。

俗話說大隐隐于市,慕儀覺得十分有道理,所以在選擇商隊時挑了一支人數最多的,到了傳睢之後又跟着他們住進了城中最大的客棧。

畢竟,她如今的身子還是需要高床軟枕來好好休養休養的。

飯菜是商隊裏一個與他們交好的女子送來的,慕儀躺在貴妃榻上,餘紫觞去接過飯菜,正準備關門,那女子卻又囑咐了一聲:“你們用了晚飯就早些休息吧,今晚還是別出去亂走了。”

餘紫觞眸色一動:“為何?”

那女子嘆口氣:“我也不清楚,似乎是丢了什麽重要的人物,傳睢城如今亂得很,街頭巷尾都是官兵。未免節外生枝,還是避着點吧。”

餘紫觞想了想,笑道:“多謝你提醒,放心吧,我們不會出去的。”

關上門,她将飯菜放在案上,看着慕儀無奈道:“看來他是急了。”

慕儀沒有做聲。

之前半個月,他們所到之地雖然也能看到搜尋的人,但那時都還盡量遮掩了,如今這傳睢城中竟是大張旗鼓開始找了。看來姬骞也明白,如果真的讓她順利過了睢江,進入江南地界,一切就麻煩了。

“好在這支商隊是坐明天的船南渡,只要過去了就不怕了。”餘紫觞安慰道。

慕儀笑了笑,有點勉強。

知道她現在心緒不寧,餘紫觞也不再勉強,岔開了話題:“我一直想問你,你走了之後,皇長子怎麽辦?你不擔心他無人照拂?”

慕儀沉默了一會兒:“我把阿瑀托付給哥哥了。”

“你放心?”

“不放心又能怎麽樣呢?我本就不是個好母親。”

餘紫觞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你怎麽不是個好母親?你除了不曾十月懷胎,待他與親生骨肉有何差別?”

慕儀搖頭:“不是的。我留下他有我的私心。”

餘紫觞一愣。

“姒墨臨死前把她托付給我,我應承的當下确實是心無雜念。可後來我之所以一次次地保住他,卻還有別的原因。”慢慢從貴妃榻上站起來,慕儀走到案前坐下,“我心裏想着,溫氏若還有一條生路的話,那便是主動從現在的位置上退下去,逐步交出權力。我留下阿瑀也是考慮到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母族勢力,是我可以完全拿捏住在手中的。”

有人從走廊上經過,發出輕微的響聲。

“我與陛下之所以這麽多年都沒有孩子,便是因為我們心中都明白,一個帶着溫氏血脈的嫡子能帶來的麻煩實在太多。對他自然是壞事,對溫氏也不見得是好事。但阿瑀不同,他沒有溫氏的血脈,卻是由我一手帶大的,只要我小心引導,他自然會親近溫氏。然後,我可以通過這個孩子,一步一步将溫氏從明處轉向暗處。”

雪色青花瓷盅裏盛了熱騰騰的魚湯,慕儀強忍着惡心喝了幾口,長長舒了口氣。

“所以,你其實是想利用阿瑀?”餘紫觞慢慢道。

“差不多。”慕儀道,“其實我一開始很抵觸見到他,可他……真的很讨人喜歡。我跟他慢慢相處,腦子裏就開始産生了這個想法。讓一個與溫氏親近卻沒有溫氏血脈的孩子繼承大統,再合适不過了。”

餘紫觞只消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但凡帝王,總是存了能獨攬大權的心思,只要繼承大統的新帝不是溫氏的血脈,他就總會想法子打壓這個最大的威脅。但若這人雖沒有溫氏血脈,卻與溫氏大有淵源,那麽在打壓的過程中多半會留些情面,不至于下手太狠。

“你的想法不錯。”

慕儀聞言苦笑:“我想得再不錯都沒用。父親他野心勃勃,性子又是那麽執拗,我不可能說動他。可不知為何,即使知道希望渺茫,我還是留下了阿瑀,并且按照心中的想法一步步實行,這次離開前,還特意将這一切都告知了哥哥。”

慕儀想起離開煜都前與溫慕倢的最後一次見面,屏退衆人的椒房殿,溫慕倢深深看了她許久,長嘆一聲:“你考慮得很周到,我會盡力一試的。”

餘紫觞忽然輕笑出聲:“你自責便自責,何苦說這些話來抹黑自己,就為了心頭好受一些?”

見慕儀神情微愣,她笑着搖頭:“也許你心中确實存了利用皇長子的想法,但你做得這一切哪一件不是為了他好?專程在離開前告訴大公子你的想法,也是希望他可以看在這一點,更盡心地庇佑皇長子吧?”

“傅母……”

“你總希望自己能夠心狠,但其實你的心腸真的太軟。”餘紫觞的眼中有悲憫,有憐惜,“若不是靠着你那還算靈光的腦子,在這樣危險的環境裏早活不下去了。”

慕儀無言以對。

餘紫觞忽然拉住她的手,低聲道:“不過沒關系,很快你就可以永遠從那困局中逃脫了。很快,就不用擔驚受怕、夜不能寐了。”

第二天天朗氣清,陽光和煦。商隊衆人早早起床,收拾行裝準備啓程。

即将開往南方的大船停在渡口,碼頭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搬運貨物的男子。慕儀戴着帏帽立在江邊,餘紫觞陪着她身側,秦繼則隔着她們三丈遠。

正發着呆,衣袖卻忽然被扯了扯,慕儀順着餘紫觞的視線看過去,卻見幾列官兵由遠及近,正朝這裏走來。

對視一眼,她們立刻達成了共識,齊齊往後退了一步,隐入人群中。

隊正領着人走近了,朝船長詢問道:“這些人的過所和文書你們可查過了?是否齊全?”

船長連聲道:“自然都查過了!齊全,絕對齊全!”

隊正冷着臉道:“通通拿過來,我們要再查一遍。”

于是立刻一通忙亂,衆人一壁在心裏抱怨着,一壁輪流拿着自己的過所證明站到他們面前,重新查驗。輪到慕儀的時候她從容地摘下帏帽,露出那張精心易容之後的面龐,平靜地看着隊正。

隊正盯着她瞅了許久,終是揮揮手,示意她可以退下。

半個時辰後,所有人都查驗完畢。待到那些官兵離去,終于有人忍不住罵罵咧咧:“他奶奶的,也不知這些當官的想做些什麽,一天到晚就知道給老百姓找不痛快!耽誤了爺爺我的事情,看我怎麽收拾他!”

“吳老三你吹什麽牛皮呢!還收拾官老爺?你要真有種現在就上去把那個軍爺抓住打一頓啊!”

吳老三臉漲紅,四周一片哄笑聲。

有管事模樣的女子忍不住斥道:“一個個的都吃錯藥了不成?這些話也是能渾說的!當心回頭招來殺身之禍也不知!”

“楊姐姐你盡會吓唬人,我們不過說白說幾句,哪有那麽嚴重?”有漢子懶洋洋道。

楊氏瞪他一眼:“你知道些什麽,如今這傳睢城暗地裏可是複雜得很,聽說有大人物來了呢!”

“大人物?什麽大人物?”依舊是不以為然的語氣。

楊氏受到挑釁,一咬牙:“反正是個傳睢城中無人敢惹的人物!”

“楊姐姐越說越玄乎了,這傳睢城裏可是住着一位王爺的!連王爺都不敢惹的人物……”他的聲音卡在喉嚨裏,似乎無法再說下去了。

衆人面面相觑。

“你們,你們這個表情做什麽?”楊氏似乎也有些後悔,“我不過瞎說而已,當不得真!”

見大家還是不說話,她氣惱道:“你們,還愣着做什麽!趕緊把東西搬上去!我們要出發了!”

這麽一說,衆人忙繼續各自的事情,碼頭上再次吵嚷起來。

餘紫觞湊到慕儀耳邊,低聲道:“這楊氏有個兄長是在傳睢王府當差的,搞不好她真知道些什麽。”

傳睢王府麽?

那個人竟真追她追到了這裏。

但是沒用了,只要她上了船,他追沒追上來都不重要了。

半個時辰後,大船終于起錨,緩緩駛向江心。慕儀坐在自己的房間內,看着越來越遠的碼頭,眼神有些恍惚。

“我們離開了。”一個聲音傳來。

慕儀回頭,看着餘紫觞,許久終于露出一個笑容:“是啊,我們離開了。”

江水滔滔,大船航行在山水之間,如一片褐色的樹葉。

客船一共有兩層,除了慕儀他們藏身的商隊之外,還有兩支較小的商隊和一些散客,此刻大多站在外面,甲板和走道一時人滿為患。

慕儀心情複雜,一直把自己關在房中,所以她也無法看到,就在她上方的房間內,一個玄衣男子沉默地坐在窗邊。他面前的小幾上放着一盞精致的花燈,上飾有翡翠和青玉,燈面上所繪的嫦娥奔月圖栩栩如生,正是上元那夜慕儀猜燈謎贏回來的那盞。

修長的手指撫過花燈,最終停留在嫦娥的面龐上。他半眯雙眼凝視她許久,露出一點笑意。

他的聲音深情而冷漠,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篤定:“嫦娥奔月麽?可有些地方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

驚雷

大船從傳睢出發,向東航行,最終到達南方的下汀,全程一共耗時八天。

慕儀第一次坐船遠行,也許是身體情況特殊,她居然暈起了船。前三天一直關在房間中,呈半死不活狀态。

到了第四日晚上,她終于好了一些,隔着窗戶欣賞了一會兒滿天繁星之後,她毅然決定出去透透氣。

此刻夜已深,餘紫觞已經睡了。她輕手輕腳打開門,穿過長長的走廊,獨自上了甲板。

甲板上一個人也沒有,江面點點星輝閃爍,冷月清風,說不出的好景色。

慕儀慢慢坐下來,看着前方默然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輕微的聲響。她沒有回頭,直到那個人也在她身旁坐下。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慕儀問,依舊沒有看他。

“你不是也沒睡麽?”秦繼語聲淡淡。

“我最近實在是睡夠了。”

秦繼唇角微彎:“最近都沒見到你,餘夫人說你暈船了。怎麽從前沒見你有這個毛病?”

“大概是歲數越大越不中用吧。”慕儀神情無奈,“我也沒料到我居然會暈船。”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兩個人都看着江面,各自出神。

秦繼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個陶埙,慢慢吹奏起來。慕儀聽到熟悉的曲聲,微微一震,目光再落到秦繼身上時已帶上了恍惚。

一曲畢,她輕聲道:“上一次,你吹的也是這首曲子。”

秦繼眸中露出笑意:“你還記得?”

怎麽能不記得呢?

順泰二十三年的六月,他從周映手中将她搶走,帶着她上了他的小舟。那一夜青淩江上繁星滿天,她坐在船艙中,聽着他在外面吹埙,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夢裏不知飛花幾許。

“獨此林下意,杳無區中緣。”她輕聲念道,然後自嘲一笑,“現在想起來,真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你想不想知道,這兩年我都做了些什麽?”秦繼忽然開口,惹得她睜大了眼睛。

顧不上回答他,慕儀忙私下一看。周遭寂靜無人,但誰知道在暗處哪個角落有沒有藏着不該出現的人。

仿佛知道她的顧慮,秦繼微微一笑:“放心吧,這甲板上下,除了你我之外再無第三個人。”

他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這麽說了自然有十足的把握。

秦繼還在看着她,慕儀卻慢慢地搖了搖頭:“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現在好好地站在我面前,這就夠了。”

秦繼聞言沉默片刻,慢慢道:“你不過問我的事情,是不想和我有更深的牽扯麽?”

被點中心思,慕儀有些尴尬地別過頭。

秦繼凝視她半晌,轉開目光:“你既不想知道,那便算了。”語氣依舊溫和,不帶一絲責怪。

慕儀心裏一陣感激。

這就是秦繼與姬骞不一樣的地方。他永遠不會說不合時宜的話,不會要求她什麽,更不會在她情緒軟弱的時候趁人之危。

似竹有節,他是個真正的君子。

胃裏忽然一陣翻騰,她猛地趴到船邊,對着清淩淩的江水幹嘔起來。

好一會兒,她才慢慢緩過來。一雙指節修長的大手遞過一塊絲絹,她接過捂在雙唇上,轉過了頭。

秦繼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神情看着她。仿佛憐惜,仿佛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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