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又仿佛一種猜測被證實的無奈。
他就這麽看了她許久,終是輕聲道:“現下還是正月,你身子不方便,別站着這裏了。進艙裏去吧。”
餘紫觞這兩日神情總有些奇怪,時常一個人坐在那裏沉思些什麽。慕儀覺得她大概有什麽心事,也沒開口問,想着如果她願意,自然會告訴自己。
她沒料到她的心事跟自己有那麽大關系。
第五天夜裏,商隊裏有人送了一壺上好的花雕給她們。慕儀如今不能喝酒,只能苦大仇深地看着餘紫觞自斟自飲,鮮美的魚湯也只品出腥味來。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仿佛猶豫了很久,又好像早已下了決心,餘紫觞看着慕儀,一字一句道,“陛下他,如今也在船上。”
慕儀捧着碗的手一顫,魚湯灑出來:“你說什麽?”
餘紫觞沒有重複。
“他也在船上?”慕儀聲音壓低,臉色發白,“那他已經知道我在這裏了?”
餘紫觞搖頭:“我想,他應該只知道你在船上,但到底在哪個房間卻不清楚。”
手指在微微顫抖,慕儀咬唇,心亂如麻:“如果他知道了,怎麽還會任由大船起航?按他就性子就該攔下來,仔仔細細一個個盤問才對。”
“我想,我應該知道原因。”
“什麽?”
餘紫觞不答反問:“如果陛下真的抓到了你,你會跟他回去麽?”
慕儀愣了愣,別過頭生硬道:“不會。我既走了就沒想過再回去。”
“那你有考慮過和秦君在一起麽?你肚子裏的孩子總是需要一個父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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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母!”慕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為了給孩子找個父親,我就要昧着良心和紹之君在一起?我對他根本就沒有那個心思!”
“但他并不在意。”餘紫觞道,“我相信只要你願意,他會将這個孩子視若己出,也會永遠珍惜你。”
“不能這麽去想!”慕儀蹙眉,“我既然對他沒有男女之情,就不能勉強和他在一起,這對大家都不公平。更何況,我根本就沒想過……”
“沒想過什麽?”餘紫觞目光敏銳,“沒想過再和別的男人一起?”
慕儀不語。
“所以,你即使走了,也打算一輩子為陛下守身如玉?”
她口氣頗有幾分咄咄逼人,慕儀卻忽然笑了,迎上她的目光:“怎麽,不可以麽?”
餘紫觞挑眉:“可以,自然可以。”頓了頓,“我方才不是在指責你,我只是覺得,你真的和我從前太像了。”
見慕儀碗空了,她慢悠悠給她再盛了一碗魚湯:“我從前跟你說過,我曾經愛慕過一個不屬于我的男人。
“遇見他那年,我才十七歲,卻已經是煜都城中有名的才女。那時候他妻子剛過世,他整日借酒澆愁,頹唐到了極點。我與他偶然相識,談天說地,喝酒唱歌,竟十分投契。然後很自然的,我就投入了真心。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的一腔熱忱最終輸給了他對亡妻不悔的深情,我心灰意冷,選擇離開煜都,一走就是六年。等我再回來時,就成了你的傅母。”
慕儀聽得入迷,追問道:“那後來呢?你和那個人還見過嗎?”
“見過。”
慕儀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其實,現在也不算太晚。也許傅母你可以再嘗試一次,或者你們還有機會……”
“沒機會,他已經死了。”幹脆得近乎殘忍的聲音。
慕儀呆住。
餘紫觞看着她,忽然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其實你不該這麽驚訝,這個消息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什麽?”
“就在兩年前,你哥哥親口告訴你的,當時我和太主都在場啊。”
慕儀眼睛睜大,裏面全是驚駭之色:“你愛慕的那個人,他是……”
“對,沒錯。他是萬離桢。”
許多蛛絲馬跡其實很早就露了出來。
慕儀想起那天椒房殿廊下,餘紫觞微笑着對她說:“他啊,怎麽說呢?性子有些沖動莽撞,但也是讀書識禮之人,功夫還特別好。”想了想又鄭重補充道,“長得十分英俊。”
餘紫觞十七歲那年,正好是萬離桢發妻顧氏過世的時期。慕儀曾經聽年歲大一些的仆婢說過,萬夫人新喪那段日子萬離桢酗酒買醉,活得一團糟。
她說過她愛慕的男子難忘發妻,不願續弦。她想起傳遍煜都的《玉鈎傳》,那樣的生死不渝、結發情深,與餘紫觞所述完全吻合。
這麽多疑點,為什麽她從前就沒往這個方向想過呢?
“原來傅母和萬大司馬竟有這層淵源。”勉強笑了笑,她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道,仿佛餘紫觞說的不過一件再無足輕重的小事,“你其實不用告訴我這些,你喜歡過誰都不打緊。”
“怎麽,到了現在你還願意相信我?”餘紫觞蹙眉,“非要我親口告訴你,我是萬離桢安插的人,你才肯死心?”
“不會的。”慕儀厲聲道,“如果你是萬離桢的細作,父親怎麽會不知?他心思那麽重,不可能被你騙這麽多年!”她的口氣急切,仿佛說服了餘紫觞,她就會笑着跟她說,這不過是她開的一個玩笑。
餘紫觞眼神複雜地看着她:“因為我與萬離桢相交的時期太過特殊。那段日子,他壓根兒不回家,我們是某個月夜在煜都城外的采葛亭遇見的,後來也一直是在那裏見面。他隐藏了這段關系,我也沒對人提起。沒有人知道我們之間曾有過這麽一段淵源。
“我跟你說過,他送過我一個紫玉做的酒杯,我離開煜都的時候把它扔掉了。可是沒有用,就算我将酒杯扔掉了,但無論我走到哪裏,都會想起他,怎麽也忘不掉。
“于是我回來了,給他遞了信,然後在我們一直相會的采葛亭等他。你知道嗎?那一晚我本沒抱什麽希望的。我覺得他不會來,畢竟我已經是一個消失了那麽多年的人。可是他卻來了。
“我看着他牽着白馬,在月光下朝我走近。他還是像從前一樣好看,不,甚至比從前還要好看。他用那樣溫柔眷戀的目光看着我,仿佛一直思念着我一般。那一刻我就知道,這一生,我都無法忘記他。”
慕儀的心随着她的話語一點一點冷了下來,那微弱的希望如同火苗墜入冰窖一般,熄得徹底。她忽然覺得滑稽可笑,就算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被姬骞利用那夜,也沒有這麽絕望。
這個女人,從她七歲起開始陪伴她,教育她,如母親,如姐妹,一直在她心中占據着那麽重要的地位。可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
這世界還有什麽是可以相信的?
紫觞
“于是,你就在他的安排下,入了溫府?”慕儀不知道自己怎麽還能平靜地說出這句話。事實上,那聲音已經不像是她的了,仿佛一個呆滞的木偶在發問一般。
“實際上,他在這件事上并沒有出過力。确實是他讓我入溫府為他做事,但怎麽進去是我自己想的法子。”餘紫觞打量慕儀的神情,眼中仿佛有不忍,“左相當時在為你延請傅母,我與太主有過一些交情,再加上我才名在外,并不需要太多手段就能夠辦到。而進入溫氏之後,我的任務就是專心教育你,根本沒有給他傳過什麽機密消息。
“所以,你現在明白為什麽沒人發覺我與萬離桢的關系了?兩個基本沒打過交道的人,試問誰會将他們聯系到一起?”
慕儀微提唇角,逼迫自己露出一個笑容:“你既然不給他傳機密消息,那麽你這個細作,有什麽用處呢?”
餘紫觞的手指落在她的臉頰,仿佛她們仍是最親密的時候:“我的用處,就是教導你啊,我的阿儀。”
“卓恒他已經與許太子達成了盟友關系,所以一定要确保許太子最有力的競争對手不能威脅到他。而你,還有你身後的溫氏,便是那個人最強勁的助力之一。”
“也許你沒有察覺,從小到大,我給你看過那麽多的書,講過那麽多的話,有多少都有意無意地離間了你與你的未婚夫婿?這是一個長期的,潛移默化的過程,我做得實在太出色,沒有人發覺。其實你不知道,你對他的心結有大半是被我一點一點催生出來的。”
慕儀臉色慘白如紙,瞳仁漆黑,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凄涼的絕望。
“這麽多年,你一直在……”她低笑出聲,仿佛遇上最荒唐的事情。
可是很快,她笑聲中斷,醒悟過來:“不對,你在騙我!如果是這樣,當初在盛陽,你明明知道我與姬骞的計劃,又為何會任由鄭硯和裴呈中計,以致斷去許太子一臂?你明明應該告訴他的!”
餘紫觞有一個瞬間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是立刻,她便笑起來:“對,沒錯,那時候我是該告訴他的。後來卓恒也像你這麽質問過我。”
“告訴我,為什麽?”慕儀眼中湧上淚意,聲音裏帶着無法控制的企盼和小心翼翼。
“因為,我不忍心再傷害你了。”餘紫觞低聲道,“我那時候已經有些對他心冷了,也越來越在意你。我本來應該設計讓你和陛下徹底鬧翻的,但是我沒有。盛陽那次也是。當時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告訴他。他很生氣。
“後來你出嫁了,我想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選擇了再次離開。”
還記得那一天,剛當上太子妃不久的慕儀在煜都城外送別餘紫觞。兩只纖細的手交握,餘紫觞看着她,溫和道:“我現在離開,你覺得難過。但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離開對你來說才是最好的。”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我想我這一生,根本就不适合待在煜都。我每一次回來,帶給你的都是災難。”餘紫觞道,“其實,有件事你誤會了你的父親。你與陛下那夜的暖情香,不是他安排的。”
今夜的震驚太多,慕儀已經學會不去驚訝。
“我想當時你一定是判斷那香是我做的,于是認定是你父親設計的你。實際上,那香确實是我做的,卻不是交給的左相,而是他。”
她想起那天,萬離桢親自寫信邀她出來,依舊是明月下的采葛亭,這個她今生唯一愛過的男人那麽鄭重地請求她最後再幫他一次。
她無法拒絕。
“我知道那件事害慘了你,但當時我就跟自己發誓,那是幫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屋子裏沉默了許久,只看到燭光搖晃。
“你現在告訴我這些,是想做什麽?”慕儀慢慢道。
餘紫觞看着她,仔仔細細上上下下,許久輕聲道:“阿儀,我的好阿儀。傅母陪了你這麽多年,雖然我騙了你,但是我也教了你那麽多,你滿身的才華都是我傾盡心力的結果!所以,你幫傅母一把好不好?就這一次,然後我就把我的命給你,作為對你的補償,好不好?”
燭光中,餘紫觞美麗的臉變得激動,眼睛亮的吓人,神情迫切。慕儀忽然覺得恐懼,這個近乎癫狂的女子不是那個倨傲聰慧、淡定從容的第一才女。
見她不答,餘紫觞抓住她的肩膀,力氣大得仿佛要抓入她的皮肉裏:“傅母求你了!卓恒死了!他被他們給害死了!我連他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我不甘心。就算我恨他怨他不想見他,可他還是我的卓恒,誰也不能奪走他!我要給他報仇,那些害了他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一股寒意湧上慕儀的脊梁:“你想做什麽?”
“還記得我幾天前對你說過的嗎?‘很快你就可以永遠從那困局中逃脫了。很快,就不用擔驚受怕、夜不能寐了。’”她夢呓般地說道,仿佛在跟她打着商量,“你不就是害怕被陛下抓回去嗎?那我們讓他去死。他死了,你就安全了。”
“不,不可以!”她道,剛想站起來卻渾身一軟,倒了下去。無力地擡起手,她這才發覺自己全身發麻,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視線落在那個青花瓷碗上:“這湯……”
“是我親手為你做的。”餘紫觞笑得溫柔,“其實我很會做菜的,卓恒從前也喜歡吃。可是陪在你身邊這麽多年,我都不曾給你做過一次。今晚的魚湯,算是我的賠罪。”
“不要,傅母,阿儀求你……”她的聲音近乎哀懇。
“我本來是真心想帶你走的,可是你不願意,我也就放棄了。後來,他們卻告訴我卓恒死了,我想來想去,也只想到這一個辦法,可以把我想見的人引出煜都,到我安排的地方。”仿佛謎底終于揭露完一般,餘紫觞露出滿意的笑容,“現在你知道了吧?是我給陛下送去了匿名信,把他引到這條船上,并跟他說若是輕舉妄動,就永遠都見不到你。”
頓了頓:“時間也差不多了,你好好地睡一覺,等醒過來,一切都結束了。”
慕儀只覺得腦中一片兵荒馬亂,然後很快,鋪天蓋地的困意襲來,她拼了命想要保持清醒,但沒有用,最終只能無力地趴在案上。
眼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是餘紫觞湊近她,輕輕道:“阿儀,原諒我。”
秦繼覺得有點不對勁。
今天是他們上船第六天,然而整整一天餘紫觞都沒有露面。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興致勃勃地到甲板上喂魚,甚至連中午的飯菜都沒有去取。
長久以來形成的直覺告訴他,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所以,當他敲了三下門裏面還是沒有一絲回應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踢開了那扇木門。
室內整整齊齊,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餘紫觞趴在桌子上,安靜地睡着。
他上前,用力地推了推她:“餘夫人,餘夫人!醒醒!”
餘紫觞迷迷糊糊地擡起頭,神情恍惚。
“你怎麽睡在這裏?阿儀呢?我沒看到她。”
餘紫觞黛眉微蹙,似乎一瞬間搞不明白眼前的情況。好一會兒,她才費力道:“阿儀?我記不清了。我們昨晚在一起喝酒,說了好多話,然後……”猛地驚醒,“她不見了?”
秦繼沒有說話。
餘紫觞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目光在四下找來找去。但根本用不着,這房間本就不大,有沒有人一目了然。
“她真的不在房間裏。”餘紫觞茫然道。
秦繼幾步走到案前,拿起酒壺揭開蓋子,仔細聞了聞:“酒裏有問題。”
餘紫觞回頭。
“這酒是誰給你們的?”秦繼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道,但事實上,從聞到那熟悉的迷藥那一刻,他的心就猛地揪緊了。
“是商隊的管事楊氏。”餘紫觞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怎麽會有問題,我又不是不懂迷藥,可那壺酒,我實實在在沒嗅出來!”
“這迷藥很罕見,是江湖中人才有的東西,夫人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秦繼眉頭緊蹙,“阿儀也喝了?”
“她本來是不想喝的,因為她的身子……不過後來見我喝得開心,便豁出去也喝了一杯。”
秦繼深吸口氣:“我去找她。”
“你要去哪裏?”餘紫觞立刻道,“去找楊氏?”
“自然。”
“別去。”餘紫觞神色鄭重,“我覺得這事情不對,楊氏沒有害我們的理由。如果說在這艘船上,還有人會費心找來這麽稀罕的迷藥來對付我們,只有一個可能。”
“誰?”秦繼眼神銳利如刀。
“陛下。”
秦繼闖進來的時候,姬骞正坐在窗邊出神。
黑衣侍衛恭敬地喚道:“主公。”
他回頭,卻見高大挺拔的男子眉眼含霜,冷冷地看着他。三柄劍刃架在他的脖頸,想來他是以此為交換,才逼得那些侍衛放他進來的吧。
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會兒,他輕聲道:“放開他。”
侍衛猶豫了一下,收回了劍刃,但仍然保持着随時可以出手的姿勢。
“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沒有問他是怎麽知道自己在船上,仿佛那個答案勾不起他一絲興趣,“我還以為,上次我們已經将話說明白了。”
“我也不希望再見到你。”秦繼冷冷道。
“那你現在來做什麽?”姬骞目光似乎漫不經心,但隐隐卻有銳利的鋒芒,“上元那晚,是你幫着阿儀出城的吧?這筆賬我還沒跟你算,你竟有膽來找我?”
“阿儀。”秦繼冷笑,“你既然提到阿儀,那麽我告訴你,我正是為了她而來。”
一道白光閃現,所有人來不及反應,卻見秦繼的劍刃已經架上了姬骞的脖子。四名黑衣侍衛同時出手,也用劍抵住了他。
寒光陣陣,房間內劍拔弩張,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盯着面前的男人,秦繼似乎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身陷敵手,一字一句慢慢道:“你把阿儀藏到哪裏去了?”
天機
“阿儀?”姬骞眉毛微挑,“她不是和你們在一起麽?怎麽,現在跑到我面前,又想玩什麽花招?”
“她不見了。”架在姬骞脖子上的劍刃湊得更近,“你難道要告訴我,她不是被你抓走的?”
姬骞的神情這才冷下去。打量秦繼半晌,确定他不是在假裝以後,他慢慢道:“收起你的劍,它不該放在這裏。”
餘紫觞适時出現,見到室內的情況,神情一驚:“秦君,陛……公子,你們這是做什麽!”
秦繼與他對視半晌,收劍回鞘。姬骞再看了四名黑衣侍衛一眼,他們略一躊躇,也收回了劍。
“你剛才的話什麽意思?”姬骞淡淡道,“阿儀不見了?”
秦繼沒有出聲,餘紫觞看他一眼,接口道:“是,昨夜有人在我和她的酒中下藥,迷暈了我,将她擄走了。”
姬骞擱在案上的右手微顫,慢慢握成拳頭,神情卻還是平靜:“你們覺得是我帶走她的?”
餘紫觞頓了頓:“妾昨日無意間看到了您身邊的人,猜到您也上了船,昨夜阿儀就出了事,妾自然會認為是您做的。”抿唇,“難道不是?”
“不是。”姬骞淡淡道。
餘紫觞猶豫了一會兒:“當真?”
“不信就算了。”姬骞冷淡道。
餘紫觞一愣:“妾不是不相信公子,只是……”一咬牙,“可否請公子告知,您是怎麽猜到我們在這艘船上的。”
姬骞沉吟片刻:“那天晚上,我剛趕到傳睢,卻收到一封匿名信。說阿儀會上這艘船,還說如果我輕舉妄動,就永遠別想……總之,我就上來了。”
“匿名信?”餘紫觞目光震驚,與秦繼對視一眼,試探道,“難道是……”
“難道是誰?”秦繼問。
姬骞眼眸微眯,精光乍現:“夫人是想說,天機衛吧。”
天機衛三個字說出來,室內的氣氛陡變。無論是餘紫觞還是姬骞,神情都變得莫測起來。
“大公子安排好了一切,左相不會知道的。”許久,餘紫觞才慢慢道,聲音裏卻帶着誰都能聽出的不确定。
姬骞沒有說話。
“他帶走阿儀,能做什麽呢?”餘紫觞道,“難不成,還能用她來要挾您不成……”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透露的信息已經足夠。
“我不管是誰做的,當務之急是找到阿儀。”秦繼冷聲道。
“是啊,她如今的身子,要是摔到碰到就不好了。”餘紫觞也是一臉憂慮。
姬骞心念一動:“她怎麽了?”
餘紫觞神情微變,笑道:“她就是有些暈船,最近都沒怎麽吃東西,身子虛弱而已。”
“暈船?”姬骞聲音裏帶着冷意,“我還當你們既有膽子帶她走,就能照顧好她。”
餘紫觞也理會他的譏諷,只道:“總之,得先想法子,若這船靠岸了,我們就絕找不回她了。”
姬骞垂眸,思索片刻:“這個不用你操心,交給我。”
待餘紫觞和秦繼都離開之後,姬骞一個人立在窗邊,看着黑沉沉的夜空,眼眸黑沉。
天機衛。天機衛。
這三個字不斷在他心裏翻來覆去。
從很多年前開始,他就在懷疑溫氏私自豢養了一批不同尋常的影衛。這本不是件大事,豢養私衛是每個世家都會做的事情,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就是對溫氏不放心,覺得他們做的事內裏一定藏着什麽玄虛。
他命人暗中查探了許多年,一直沒有眉目,直到乾德三年,慕儀為了幫秦繼打掩護,私自動用了天機衛的高手,這才讓他逮住了機會。
那是第一次,他終于知道了這個機密組織的名字,也知道了它的歷史——這竟是一個世代相傳的組織,存在已逾八十年。
這只是開端。就在兩個月前,他最終得到消息,明白了溫氏多年以來隐藏的究竟是什麽。
天下皆知,溫氏最初崛起于朝堂皆因端儀皇後之故,太祖駕崩之後,擁有溫氏血脈的太宗皇帝即位,更是大力提拔母親的家族。十九年間,溫氏地位一步一步拔高,最終導致那一任的族長野心急劇膨脹,竟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
太宗皇帝晚年,病痛纏身,時任左相的溫氏族長溫景掌控朝政,并開始用慢毒謀殺當時還是太子的穆宗皇帝。
在他的計劃裏,太子即位之後不久,就會衰弱而亡,到那時他自可以扶持幼帝即位,然後在适當的時機取而代之。
如果一切順利,那麽大晉如今的江山,已經改姓溫了也未可知。
奈何他到底還是低估了他的對手。
穆宗皇帝心性過人,且有一個通曉歧黃之術的皇後安氏,毒用了半年之後,他們就看出了端倪,并順藤摸瓜找到了幕後真兇。
那是一場被歷史抹煞的角逐,交手雙方分別是即位不足一載的新帝和手握大權的左相。實力懸殊太大,結果不言而喻:皇帝落敗,被迫自盡。
雖然過程發生的偏差,但溫景最終還是除了心腹大患,心中快慰,正準備照計劃行事,安皇後卻輕描淡寫地告訴他,陛下在臨終前留下一本手劄,裏面詳細地記載了左相做下的事情,并在最後加蓋傳國玉玺。講完這一切,她幹脆利落地自刎殉夫。
溫氏得知此事,幾乎将內廷翻了個底朝天,卻怎麽也找不到那本手劄。諸位族老心中惶恐,生怕那一天手劄被找出來,致溫氏于死地。
雄心勃勃的溫景最終被衆人齊心協力擠下了族長之位,心灰意冷地回了聚城本家,一生都沒有再踏足過煜都。
而這件往事也成為了溫氏最大的秘密。天機衛受命,每一代都有人潛伏在內廷,為的就是找出那本傳說中的手劄,但結果總是一樣。好幾次,族老們甚至懷疑這根本就是安皇後的一個謊言,為的就是在最後報複他們。但無論如何,這風險還是太大,他們冒不起。
姬骞記得,那天晚上,他坐在大正宮的書房裏,沉默地聽完影衛的禀報,直到手邊的熱茶都涼透,才慢慢站起來。
漫天繁星點點,他從窗口朝長秋宮的方向看去,卻只看到飛翹的屋檐。
他想,幸好今天提前跟她說了晚上不過去,不然此刻若見到她,怎麽也無法自然面對吧。
他一貫知道溫氏跋扈,卻不知早在那麽早的時候,就已經膽大妄為到這個程度。
不過知道了這件事,許多事情也就能夠合理解釋了。
為什麽在太宗時期強勢嚣張的溫氏到了高宗年間竟開始收斂勢力,日漸低調。想來是發生了那件事,讓他們開始覺得,淩駕于朝堂之巅,其實也無異于置身炭火之上吧。
所以之後十幾年裏,溫氏一直走保持實力卻不過分出頭的風格,直到溫恪上臺。
深吸口氣,他忽然有些明白慕儀這些年的感受了。夾在其間、左右為難,當真痛苦得緊。
他用了三天的時間來接受這件事情,然後下了決心。可不待他将這個決心告訴她,她就丢下他跑了。
她對他根本沒有半分信任。
第二日整整一天,姬骞的人暗中用各種手段将船上搜了個遍,卻仍然沒有找到慕儀的一根頭發。傍晚的時候餘紫觞立在床艙內,蹙眉無奈道:“我們不清楚這船上的構造,又不敢張揚,想找到她實在是機會渺茫。”頓了頓,“要不我們把楊氏抓來問一問?”
“不用,我已經去試探過了,她什麽也不知道,迷藥應該是那些人趁她不注意下的。”秦繼道。
接着沉默。
餘紫觞深吸口氣,提高了聲音:“明天一早穿就要靠岸了,你們好歹想點法子啊。”
“靠岸?”姬骞道,“這船暫時不用靠岸了。”
什麽?
很快她就知道了姬骞的話是什麽意思。半夜的時候突然有人來敲門,餘紫觞散着頭發打開門,卻見楊氏立在那裏,一臉歉意道:“擾了夫人好夢,只是有件事發生得緊急,必須來支會一聲。”
“什麽?”
“唉,我也不知是出了什麽事情,下汀沿線的江岸都被封鎖,不許任何船只停靠。”楊氏道,“明兒我們恐怕不能上岸了。”
餘紫觞眸光一閃,眉毛已然蹙了起來:“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可不是嘛!”楊氏唉聲嘆氣,“也不知這些大人們到底在鬧些什麽!”
頓了頓,楊氏又道:“咦,怎不見那位小姐?她還是不舒服?”
餘紫觞無奈道:“是啊,暈船暈得厲害。”
兩人又閑話了幾句,餘紫觞關上房門,轉過身時眉間的憂色已然褪去,一絲笑意浮上唇角,顯得有些莫測。
誘敵
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餘紫觞這樣平靜對待。
第二日一早,得知今日不能按計劃上岸之後,衆人紛紛開始興師問罪。船長親自出來主持大局,好話說了又說,最後實在忍不下去,撂下一句:“官府封鎖了江岸,某又能有什麽辦法?橫豎今日是上不了岸了,諸位若是心存不滿,大可以找官家告狀去!”
這麽一通話說出來,衆人這才讪讪而去,嘴裏卻仍不住地發着牢騷。
餘紫觞給自己斟了一杯茶,瞅着姬骞:“您這般行事,會不會太招搖了?”封鎖江岸,多大的事情,如今各州各郡只怕都得到了消息,還不定怎麽想呢!
“你覺得我張揚?”姬骞反問,“你覺得我已經亂了分寸了?”
餘紫觞微愣。
姬骞笑了:“你這樣覺得,那些人也應該這麽覺得吧。”
略一思忖,餘紫觞反應過來:“您是打算?”
“正是。”姬骞道,“這段日子我一直讓人留心着船的周圍,确定沒有人坐小船離開,那麽阿儀肯定還在船上。今日我命人封鎖江岸,想必那些人會如你方才那般,認為我已經亂了手腳。明晚,我會給他們一個逃走的機會。”
衆侍衛都被召進來,他平靜地講了自己的計劃,不出所料立刻有人出聲反對:“主公,萬萬不可!主公以萬金之軀犯險,若有什麽意外,置社稷于何地!”
“許知,我看你該去考個功名,當個朝官。聽你方才的口氣,我還當是禦史大夫在跟我說話。”姬骞冷冷道。
許知頭埋得更低,口氣卻十分堅定:“小人死罪,但主公不可不慎重!”
“你老想着你主公,可你家主母如今身在險境,又當如何?”餘紫觞不耐煩道。
許知深吸口氣:“小人自可以為主母豁出性命,但主公不可!”
“那你家少主也不用管了!”餘紫觞冷冷道。
“少……主?”許知困惑。
姬骞慢慢轉頭,看向餘紫觞。
仿佛這才發覺自己失口了,她別過頭,神情懊惱。
“你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姬骞慢慢問道。
但不用餘紫觞回答,一個念頭已經自動浮上他的腦海。太荒唐,太可怕。但他知道,只能是那樣。
之前的許多疑點,通通都得到了解釋。為什麽慕儀在離開前那段日子看起來那麽疲憊,還有那晚餘紫觞說“她身子不好”,以及他心中從頭到尾都充斥着的不安和忐忑。
“她有孕了,對不對?”他語聲發緊,面色微白,“她懷了我的孩子,你們竟還要帶着她走?”
餘紫觞看着他,慢慢道:“我覺得她離開更好。”
“你有什麽資格決定怎麽做對她更好?”姬骞忽然發怒,“她是我的妻子,是死後要跟我躺在同一副棺椁的人,我都沒有去決定怎麽對她更好,你憑什麽!”
餘紫觞語塞。姬骞揮揮手,似乎很累的樣子:“出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衆人對視一眼,默默退了出去。姬骞深吸口氣,努力平複腦中的紛亂。
他想起新年時,他明明猜到慕儀會離開,卻鬼使神差地順着她的意思,帶她出宮,帶她去珑江池,然後離開她的身邊。
他給了她逃走的機會,卻希望她能在最後一刻後悔,為了他留下。
可她還是毫不留戀地走了。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一并帶走的還有他們的孩子。
從前她總說他心狠,可是這一次,分明是她的心更狠。
當天接下來的時間和第二天,姬骞的人開始在船上到處搜人,行為不再如從前那般小心,許多人都看出了端倪,然後,某位貴人在船上丢失的消息傳開,人心惶惶。
“貴人?”吃飯時,吳老三大嗓門道,“也不知是什麽貴人,耽誤了爺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