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結局(更新了) (1)

二月的睢江水還是很涼的,慕儀懷着身孕,就這麽掉入江中,就上來當晚就發起了高燒。江岸的封鎖立刻接觸,商船連夜開到下汀渡口,姬蹇抱着她,在親衛的掩護下直接住進了太守府。

接下來三天,整個下汀的名醫絡繹不絕地出入太守府邸,為一位神秘的女子看病。

沒人告訴他們這女子的身份,但從太守重視的态度來看,絕對非同尋常。更何況在他們診治時,還有個男人陪在旁邊。他自稱是那女子的夫君,彬彬有禮請他們盡心治療,而統轄一方的太守大人站在旁邊,甚至不敢直視他的面龐。

這樣的情況下,衆人歲猜不出真想,也明白那男人也好,帷幕後的女子也罷,都是自己萬萬怠慢不得的人物。大家誠惶誠恐,全使出畢生所學,終于在第三天傍晚,把那女子的高燒退了下來。

“大概就是今晚,夫人将會蘇醒,提前讓侍女把藥煎好,喂她服下即可。”

男人坐在床沿,聽完大夫的回禀後,輕聲詢問:“孩子......也沒事嗎?”

大夫道:“公子請放心,夫人和腹中胎兒一切安好。”

他這才揚了揚唇,客氣道:“有勞諸位了,正堂備有酬謝,請随家仆去領吧。”

衆人照例推辭了幾句,然後連聲道謝,跟着下人出去了。

等大家都離開後,姬骞才拉過慕儀的手,她指尖還是那樣涼,即使這兩天險些被高燒要了性命。

他将她的手攏在掌心,想要捂熱她,下一瞬視線卻落到她平坦的小腹,眼神變得複雜。

得知她有孕的時機太不恰當,導致他只顧着憂心惱怒,都不曾為這個消息欣喜過。現在看她安靜地躺在這裏,他才終于覺得,心裏的某個地方安寧了。

手慢慢擡起,落到她小腹上方。她身上蓋着藕荷色錦被,呼吸平穩,他越靠越近,終于控制不住開始顫抖。

腦子裏只剩下一個想法。他們的孩子。在那裏面,就是他們的孩子。

是這個世上,他能擁有的,和她最深的羁絆。

“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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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儀忽然輕哼一聲,姬骞猛然一驚,轉過頭卻發現她并沒有睜眼,然而眉頭微蹙,是要醒來的征

兆。

他站起來,手握成拳又松開,繼而再握成拳。心裏有很多話想跟她說,從她離開到現在,他就存了許多事情想告訴她。

但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竟沒勇氣面對她。

她再次皺了皺眉頭,他終于轉身,在她睜開眼睛前離開了房間。

當初為了找到慕儀,姬骞暗中給下汀太守傳書,所以如今雖然對外隐瞞了,但太守夫婦對他二人的身份心知肚明。

從天而降這麽大一個機會,下汀太守自然不會放過,把自己的嫡長女派來陪慕儀說話解悶,殷勤熱切。且其為人十分上道,沒有學着那些迂腐的老臣跟姬骞念叨什麽國不可一日無君,乖覺得很。

慕儀病着這些日子,姬骞一直沒到她跟前來過,反倒是那位太守之女白氏她見得最多。不同于煜都的貴族女子,白小姐性子活潑,說話更是幽默風趣,慕儀就算心有郁結也時常被她逗笑,這才明白太守為何把她派來。

慕儀清醒後的第五天,午膳時分,侍女找遍了整個院子也沒能發現她的身影,顫顫巍巍禀報了白太守。白太守又急又怕,到底不敢隐瞞,忙不疊跪在姬骞腳下告罪。

許久,才聽到上方傳來淡得不帶絲毫情緒的聲音,“知道了。”

慕儀站在微風陣陣的睢江邊,看着面前的秦繼。他身着黑衣、手握長劍,與冷硬五官不同的是,眼中毫不掩飾的溫柔“我沒想到你會來。”

遠處的碼頭熙熙攘攘,今日又有一艘商船要起航,大家正忙着上貨。慕儀問:“你的傷沒事了嗎?”

“小事一樁,早就無礙了。”

慕儀轉眸看向江面,“這幾天我一直想來這裏一趟。那晚傅母跟我說,如果有緣我們還會再見,你相信麽?”

秦繼道:“也許吧。那晚救你上來之後,陛下命人在江中打撈過,想找到她的……”他頓住,把那個可怕的詞彙咽了回去,“但最終一無所獲。也許,她真的沒有死,被誰救了也未可知。”

“但願如此。”她輕聲道。

兩人沉默地望着遠方,水天茫 茫,不知故人是否身在其中。

秦繼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還記得當年盛陽初見,你以為我是什麽人嗎?”

慕儀回憶一瞬,“我以為你是……趙舜趙太守的後人。但其實是先帝讓你假扮的,對嗎?”

“別的事情是假的,那一件不是。我确實是趙太守的後人。”

慕儀訝然,秦繼淡淡道:“先帝答允我,事成之後,會為先祖沉冤昭雪。”

短短一句話,便解釋清楚全部原委。原來他當初執念的東西都是真的,難怪他對趙舜的态度那麽奇怪。可惜最終,他也沒能實現自己的願望。

慕儀輕嘆口氣,“紹之君,曾有許多人勸我,不要将家族看得太重,珍惜自身。我努力去做了,希望你也能這樣。前塵往事,通通放下吧。”

秦繼看着她,想起年幼時第一次聽母親講述先祖的故事。那時候他怎麽也沒料到,自己會和故事裏的溫氏扯上這麽深的關系,更沒想到他會像先祖一樣,為同一個家族的女子折進一生。

原來即使過了百年,他們的命運也不曾有絲毫改變。

秦繼道:“我這一生辜負良多,錯過良多,只有一件事永不後悔。阿儀,那一日在青淩江邊帶走你,我永遠不後悔。”

慕儀眼睛有隐隐的濕意,她微笑道:“能夠遇見紹之君,我也不後悔的。”

商船上傳來吶喊聲,要遠行的人們開始登船,秦繼忽然道:“你還願意跟我走嗎?”

慕儀擡眸,“什麽?”

“餘夫人不在了,但我們還可以繼續她的計劃。我送你到溫大公子安排好的地方,然後就離開。我不會打擾你,以後的人生你想怎麽過都行。用你真正喜歡的方式。”

微風拂過她的面頰,揚起柔軟的發絲,慕儀眯眼看着遠方,聲音也被吹得含糊不清了,“用我真正喜歡的方式嗎?”

姬骞一個人走在下汀街上,親衛想要跟随都被他拒絕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裏,只是想走一走,随便走一走。哪裏都好。

眼前隐隐出現一線水波,他這才恍然驚覺,自己竟走到了睢江邊。今日又有一艘商船起航,他看着那越來越遠的影子,心想也許那個人此刻就在船上。

她還是走了。

把她救回來之後,他就一直在等待着這一天。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他已經不能再像之前那樣理直氣壯地留下她。

他沒有立場。

如果不是他,她不會一次次遭遇欺騙和折磨,更不會變成如今千瘡百孔的模樣。

所以,如果她真的想走,那就走吧。

他知道做出這個決定,自己有朝一日定會後悔,就好像如今後悔當年那般利用她一樣。

可他沒有別的選擇。

額頭感覺一陣濕意,他擡頭,卻見漫天雨絲紛飛,竟是下起了春雨。他伸手接住雨絲,想起那一年初春時節,她撐着四十八骨的紫竹傘,一身白裙飄逸若仙,款款走過皇宮的白玉橋。他握着一卷書,懶洋洋喚她的名字。她回頭,瞥見他手裏的書冊,驚喜地睜大了眼

睛。

那樣的好時光,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手上的雨絲忽然斷了,他擡頭,只見一張繪有翠竹的傘面擋在頭頂。

仿佛被點了穴一般,他渾身僵硬,用盡全身力氣才緩慢地轉過了頭。

慕儀神情平靜,“怎麽站在雨裏?春衫單薄,小心着涼。”

他看着她不說話。

仿佛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她自顧自道:“我們就這麽出來,白太守那邊不定急成什麽樣了,還是快些回去吧。”

“你沒走?”姬骞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走?”疑惑的口吻,“走去哪裏?”

看一眼即将消失在水天一線的大船,她恍然大悟,“你以為我要走?”

姬骞神情一變,有些狼狽地別過頭。

慕儀看着他難得露出窘意,唇邊終于染上笑意,“我出來不是想走,我只是去送別紹之君。”

就在一盞茶前,她親眼看着秦繼上了那艘大船,她知道今次一別,也許此生都不會再見,心中卻不覺得遺憾。她帶給他的麻煩太多了,也許相忘于江湖,才是對彼此最好的結局。

雨絲還在紛紛揚揚地飄着,仿佛斬不斷的離愁,還有理不清的情絲。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道:“我們回去吧。”

姬骞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渾身一震,“你說什麽?”

“我說,我們回去吧。”她索性扔下傘,兩只手都握住他的,直視着他的黑眸,一字一句道,“回煜都,回我們的家。”

雨絲将他們的鬓發打濕,眼睫上也很快都滿是水珠。他睜大了眼睛,“你不走了?”

“我不走了。”她微笑,分不清眼中是雨水還是淚水,“以後都不走了。”

“你相信我?”他只覺得每句話都說得十分艱難。期待太久的事情突然降臨,那種狂喜讓他覺得不真實,讓他恐懼這是她的又一次欺騙。

“你讓我相信你,之前我答應了卻沒有做到,現在我想試一試。無論最後的結果是什麽,我都不後悔。”

他攥着她的手,越來越用力。她覺得骨頭都在發疼,卻仍舊微笑着看着他,沒有拒絕。

“萬離桢已死,萬氏敗局已定,左相也好,我也好,都不會放過他們。我們甚至還要搶着先出手,好讓局勢照着我們的想法發展。”

“我知道。”那夜她其實一直是半昏迷狀态,眼睛雖睜不開,卻聽得到周遭發生的事情。于是她便沒有錯過餘紫觞的那番話,也知道了之前母親和哥哥居然騙了她。

萬離桢不是姬骞殺的。他準備了大局去對付他,最後卻為了自己想要放棄。

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原來并不是謊言。

“溫氏和我的問題還在,将來會怎樣我也不能控制。”

“我知道。”

姬骞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明明她答應留下來他該高興地接受才對,可他居然親口跟她剖析局面,親口把他們未來的危機一樣樣擺在她面前。

“我可能……”

“不要說了,我都知道。”慕儀将手放在他唇上,阻止了他接下來的話,“我做出決定的時候就把什麽都想明白了。我并不是一時沖動。”

姬骞看着她,“所以,是真的……你真的……”

“四哥哥,你曾說過,新婦子就是要永遠和夫君在一起的。阿儀是你的新婦子,所以,我們以後都不要分開了,好不好?”她睜大了眼睛,一滴淚終是滑落,“你活着,你是皇帝我是皇後;你死了,我便自刎殉夫。生生死死,我們都不要再分開了。”

他握緊她的手,看着她許久,一把将她扯入懷中,“好,我們以後都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她想起某一年的春日,她和餘紫觞一起去大慈恩寺進香,最後卻被暴雨困在寺內不能離開。她們百無聊賴,最後只能坐在廊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餘紫觞忽然笑眯眯地問道:“阿儀,如果有一天我騙了你,你會怎麽辦?”

她莫名其妙,“傅母你怎麽會騙我?”

“你不要把我想得這麽好啊,讓我壓力好大。”餘紫觞聳肩,“我怎麽就不可以騙你?”

“唔,好吧。如果你騙了我,我想我會原諒你吧。”她老老實實道。

餘紫觞挑眉,“無論什麽事情都原諒我?”

她仔細斟酌一番,鄭重地點了點頭,“無論什麽事情。因為我相信,如果有一天傅母你會騙我,一定都是為了我好。傅母你不會害我的。”

餘紫觞看着她愣了一會兒,伸手摸摸她的臉,笑道:“阿儀真是聰明。你說得對,如果哪一天我騙了你,一定是為了你好。”

所以,這一次傅母你其實也是為了幫我,對不對?

那一夜睢江之上,你為什麽要莫名其妙地去解釋那些事情,為什麽要說出姬骞曾為了我想要放棄殺萬離桢,你的迷藥又為什麽在最後讓我保留部分神識,聽到了那番話?

你是為了解開我的心結,對不對?

你曾為我背叛了萬離桢,所以不會為了他來傷害我,對不對?

你只是因為他死了,覺得生無可戀,才選擇用這樣的方式結束這一切,還要讓我以為你是個惡人。

可你明明是在意我的。

呵,我知道你又要笑我傻了。你總說我心腸太軟,把人想得太好。可我現在告訴你,我情願這個樣子。

這世上有那麽一些人,讓我寧可把自己變成一個傻子,也不願意用惡意去揣度他們。

餘生那麽漫長,未來遍布刀劍,可只要抱着這樣的想法,我就無所畏懼。

我會記住你最後的叮囑,珍惜我的性命。但這一生的旅程即使再漫長,也終有結束的一天。到那時,我們将在另一個世界相見,我一定會認認真真詢問你,等待你的解釋。

這是我們的約定。

“雨下太大了,你身子剛好,我們躲躲吧。”姬骞忽然道。

慕儀笑,“好啊。”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小腹上,“不過都這麽久了,你還沒跟我們的孩子打過招呼。說點什麽吧。”

姬骞被動地撫上她的小腹,這個動作在她醒來前曾做了一半,如今終于實現。他渾身僵硬,感受着那裏的柔軟,片刻後驚道:“他踢我了?”

慕儀抿唇笑,“他現在還很小,踢不了你。但等我們今年住到珑江池行宮時,他也許就能踢你了。”

他盯着她,想起那一晚的滿池花燈,眼眶終究是紅了。

慕儀道:“也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不過比起兒子,我更喜歡女兒,希望是個公主。”

若是從前,他當然也會希望是個公主,現在卻微微笑道:“只要是你生的,無論兒子女兒,我都一樣喜歡。只要是你,阿儀。”

慕儀與他對視,漂亮的眼睛彎起來,如天上的月牙。這樣真摯的笑容,他有很久不曾在她臉上看到了。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他小小的未婚妻躺在襁褓中,朝他無憂無慮地笑着。

那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笑容。

輕撫她的小腹,他柔聲道:“你要乖乖的,別折騰你娘親。等你出來了,爹爹帶你去逛上元燈會,送你最漂亮的花燈。你一定會喜歡的。”

慕儀挑眉,“上元燈會,我們還要去逛麽?”

姬骞吻上她的眉心,聲音溫柔而堅定,“去。以後每年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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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 !我終于完結了!哈哈哈哈哈!簡直是普天同慶啊!

這文是阿笙的第一個長篇,從我開始存稿到如今發完,歷時一年多,所 以現在終于寫完了真的覺得完成了一件大事啊!

本來我是有點想be的,但是寫着寫着就朝he的方向發展了,自己也覺得有點遺憾。╮( ̄▽ ̄")╭不過想一想,讓他們好好過日子也不錯啦……難得青梅 竹馬,給他們個好結局吧……

十年生死兩茫茫(上)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番外的時間點在《凰訣》正文完結處的二十年後,慕儀去世十周年……虐姬骞,慎入……_(:з」∠)_

乾德二十六年深秋,太子姬瑀巡視白河河道三月之後,終于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煜都。

來不及稍加休整,他便入了宮。

皇宮裏還是舊日光景,除了樹木的枝葉變得更加濃密,別的與他走時比起來并無什麽變化。

皇帝正在午睡。楊宏德在大正宮外迎了他,小聲道:“陛下今兒剛發了一頓火,脾氣不好,一會兒殿下可得小心回話。”

他點點頭,“多謝大人提醒。”

“殿下客氣了。”楊宏德道,“齊王殿下不在宮中,臣等遇到陛下發怒都不知如何是好,還好如今您回來了。是臣要多謝殿下才是。”

他聞言忍不住蹙眉,“都已經九月了,二弟還沒回來?”

“陛下半月前已派人去找了,但齊王的脾性您也知道,這會兒還不知在哪處好山好水逍遙呢!”楊宏德嘆口氣,“不過今年非同尋常,齊王他再不羁,也定是要回來一趟的。”

姬瑀沉默片刻,苦笑一聲,“說的沒錯。”

楊宏德一見他的樣子就知道自己觸到了他的傷處,正思考如何補救補救,卻聽到宮人過來傳話,“太子殿下,陛下已經醒了。聽說您回來了,請您進去。”

姬瑀點點頭,“孤知道了。”

皇帝在正殿見的姬瑀,他進去之後便稽首拜倒,朗聲道:“兒臣參見父皇,父皇大安!”

等了一會兒,才聽到皇帝淡淡的聲音,“可。”

他站起來,皇帝又指了指一旁的墊子,“坐。”

待他跪坐好、宮人再奉上茶之後,皇帝方平靜問道:“此番去白河,差事辦得如何了?”

“回父皇,兒臣幸不辱命,已經白河沿岸兩百多個城鎮還有村莊都走了一遍,具體情況已寫在奏疏之內。”姬瑀鄭重道。

皇帝随手拿起手邊一本厚厚的奏疏,掃了幾眼,又放了回去,“行,朕回頭會看。”見姬瑀沉默不語,又道,“不過你這趟差辦得倒是利索,朕本以為你要十月份才能回來。”

姬瑀抿唇,“兒臣想早點趕回來。”

皇帝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哂笑一聲,“你倒比你弟弟有心。”

姬瑀辯解道:“二弟他不是不記挂着母後,他只是……”

“夠了。”皇帝淡淡打斷他,“朕還要見諸位大臣,你先回吧。”

姬瑀知道自己無意中說錯了話,不敢再辯,行了禮便退下了。

看到長子離去,姬骞終于松開了緊握的右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每次聽到別人提起那個人,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回回都要将手攥到發白。久而久之,滿朝上下、宮內宮外都知道了,陛下思念貞淑皇後,聽不得她的名字。

貞淑靜惠皇後。

這是她自己給自己想的谥號。

那一年她病重,到了無法起身的地步。他整日整日地待在椒房殿,陪她說話,給她念書,哄着她多吃一點東西。

有天晚上,她睡不着覺,便窩在他懷中絮絮低語。說到興起的時候,她眨着大眼睛,笑意吟吟,“你說,我給自己想個封號叫‘靜惠’,別人會不會覺得我在騙人啊?”

他額上的青筋一跳,還必須強迫自己若無其事地笑問:“你是皇後,又不是妃嫔,哪裏需要什麽封號?”

她眼珠子一轉,“現在不需要,以後就會需要了嘛!”

他終于按捺不住,嚴厲斥道:“溫慕儀,你胡言亂語些什麽!”

見他一臉怒色,她無辜地眨眨眼睛,讨好地湊上去,“別生氣別生氣,就是開個玩笑嘛!我的意思是,現在不需要,等過個五六十年,就需要了啊!”

他怒氣未消,口氣十分惡劣,“五六十年後的事情五六十年後再想,現在沒那功夫!”

“可是,我怕我忘了呀!”她蹙眉,可憐巴巴的樣子,“你也知道我現在記性越來越不好,要是不自己提前想好,回頭禮部還不知給我謅出些什麽東西來。我不要。我要自己決定。”

他看出她戲谑的神情中隐藏的三分認真,雖然不悅卻也忍不住困惑,不懂她為何會在這種事情上這般堅持。

“那你……想叫什麽?”他強迫自己問出這個問題。

見他願意接過話頭,她展顏一笑,“我剛剛已經說了,靜惠!”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圈,沒好氣道:“看不出來你哪裏靜了。”

她聳聳鼻子,一臉得意,“不像最好,我就是要欺騙一把廣大群衆。以後大家就會看着史書跟人說,靜惠皇後是如何的溫柔高貴,她夫君又是何其有幸……”

他被她的振振有詞給弄得窘住,無奈地拍拍她的額頭,“大晚上的精神這麽好,也不見你白日和孩子們多說點話。”

她這段日子總是這樣,白天會窩在床上睡覺,好幾次阿瑀和阿琰過來,都只能坐在榻邊看她沉睡的樣子。

慕儀聞言笑笑,沒有說什麽。

三個月後的深夜,她縮在他的懷中,眼神迷茫地看着窗外。這是十月底,煜都的第一場雪還沒落下,她有些遺憾道:“本來還以為能過完今年的生辰。”

他握住她的右手,努力控制住自己聲音裏的顫抖,“怎麽過不完?一定能夠過完的。很快,再有半個月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們不是說好了今年要給你辦得熱鬧一些嗎?阿儀……”

她打斷了他的語無倫次,口氣平淡道:“四哥哥,阿儀走了之後,你不要太難過。”

他握着她的右手猛地用力,“不,你答應過,說不會離開我的。你說你是我的新婦子,我們要一生一世在一起……”語氣倉皇,“那年在下汀江邊,你跟我說的話都忘了嗎?”

她想起十年前,她撐着一把四十八骨的紫竹傘,在細雨蒙蒙的睢江邊向他許諾,會永遠陪在他身邊。

那時候她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做到。

她以為當他們放下心中的固執之後,就不會再有別的事情拆散他們。然而他們都忘了,這世上還有一種比人事更難違抗的東西,便是天意。

無常的天意。

她在多年的殚精竭慮中消耗了心血,生阿琰的時候又難産,之後身子就一直很虛弱。他為了替她調理,廣羅天下的珍奇藥材,卻最終只是給彼此多留了十年的時間。

他們還是不得不分開。

不過,這樣也好。

溫氏的結局越來越近,她早早走了,就不用面對那一天。提前到地下去陪伴阿母,免得她見到父親時傷心難過。

“你騙了我那麽多次,我就騙了你幾次,算起來還是我虧了。”她笑,“不過我大度,就不和你計較了。”

“阿儀……”

“照顧好我們的孩子。”她輕輕道,“阿瑀少年老成,很是穩重,我不擔心。但是阿琰……我們的阿琰……他性子古怪,不喜歡被人管頭管腳,你得多費點心思。”

他想說阿琰性子古怪還不是随了她,但話至嘴邊才發現自己已經顫抖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四哥哥,其實一路走到今天,我已經很開心了。從我九歲那年的上元節開始,我就一直以為我們這輩子只能那樣,互相算計、永無寧日。我沒想到我們還可以有這樣快樂的十年,更沒有想到我們會有阿琰。”她微笑,是真正心滿意足的笑容,“老天已經待我們不薄了。所以,你不願責怪任何人,好不好?”

見他沒有說話,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十指交扣。他攥着她冷玉一般的手指,只覺得涼得讓她心驚。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有一次說好了一起去折梅花嗎?那天我先去了,在園子裏等了好久你才來。我當時很生氣,質問你為什麽遲到。你跟我說,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耽擱了。其實你明明是很耐心在跟我解釋,可我聽完卻更生氣了,還撂下話來,說下回再遇到這樣的情況,絕對不會再等你。”慕儀微笑,“所以,如今你就想象成我先去摘了梅花,而你還有事情沒做完,不能和我一起。不過你放心,這一回我會乖乖地等在那裏,哪兒也不去……”

他的心随着她的話一絲絲繃緊,就好像有人拿了一根金線,在上面繞了一個圈,然後慢慢拉緊。他覺得自己心上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溝壑,卻偏偏一滴血都流不出來。

他覺得痛,每一寸骨頭都在痛,可他叫不出來。

她就那樣靠在他的懷中,身子還是溫軟的,就好像三十幾年前,他第一次從乳母手中接過她。

在她還是一個小小嬰兒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他們牽連不斷的一生。

他記得她喜歡在清晨的時候坐在廊下煮茶,喜歡在秋天的時候躺下花架下睡覺。她看到有趣的故事會繪聲繪色地講給孩子們聽,還會拉着他的手一起走遍皇宮的每一個角落,賞月聽風、琴簫合奏。

這麽多年下來,她的一切都已經深深地烙印到他的身上,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可是如今,這一部分就要生生地從他身上剝離,只留給他一個永遠無法痊愈的傷口。

她的聲音忽然低下去,他吓得面色一變,猛地抱緊了她。

她躺在他懷中,慢慢擡起手,想去撫摸他的臉龐,就好像那一年她為他擋劍之後那樣,“四哥哥,阿儀說過,願與檀郎一世好……”

那只手離他的臉頰越來越近,這一回,它沒有中途落下,真真實實地摸到了他溫熱的肌膚。

“我這一生就這麽一個願望,如今,總算是得償所願……”

軒窗半開,夾雜着雪花的寒風從外面灌進來,吹動他的衣袍。

他看着漆黑的夜空中飄飄灑灑落下的雪花,慢慢勾起唇角,“阿儀,下雪了。你看到了嗎?”

屋子裏靜得可以聽到風吹珠簾的聲音,他一動不動地摟着她柔軟的身子,好像這輩子的時光都過盡了。

而懷裏的人雙眼緊閉,再也沒有聲響。

慕儀離開一個多月之後,禮部尚書戰戰兢兢地跪在他面前,磕了一個頭響頭,“陛下,皇後娘娘……出殡在即,望陛下為其早定尊號,也好……”

禮部尚書的話卡在喉嚨裏,因為一直沉默不語的他忽然擡起了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面冷意瘆人。

那時候慕儀的靈柩已經在甘露殿停了一個多月,而他在這一個月多裏幾乎沒有說話,連打小服侍他的楊宏德都不敢來打擾他。

除了阿琰。

“父皇,您還是快些決定了吧,不然母後在天上看到,也會笑話你的。”那個小孩當時還不到十歲,卻已經能一臉平靜地說出這種話。

即使眼中已經盈滿了淚水。

他摸摸他的頭,啞聲道:“你怎麽也關心起這種事了?”

阿琰聲音悶悶的,“因為母後臨走前特意叮囑我,不許你改她定好的谥號。”

他啞然,片刻後竟笑了出來。

果然,無論到了什麽時候,她都是這樣的她。

永遠讓他不知該怎麽辦。

抽過一旁禮部遞上來的折子,上面果然已經拟好了幾個谥號,他看也沒看,直接用朱砂在上面寫下四個字:“貞淑靜惠。”

這是他們那晚最終商量出來的名號。

看着雪白宣紙上遒勁有力的四個大字,他忽然在一瞬間懂了她的用意。

她一貫了解他,知道她走之後他一定悲痛不已。而他的性格決定了他即使有什麽事情也不願意說出來,最喜歡為難自己。

所以她在最後一刻跟他說,就把她的提前離去當成是去折了梅花,就把這當成了一場漫長的約定。

所以她早早拟好了自己的谥號,就在他們的寝居之處,夫妻夜話的時候讨論出來,仿佛這樣悲傷的事情也不過是選擇哪個花瓶插花那樣,再尋常不過。

她想讓他相信,即使她不在他的身邊,但世上某一處灼灼梅林之間,一定有她的身影。

疏影橫斜、暗香浮動,而她白衣如雲、腳步蹁跹,驀然回首,還是舊時模樣。

而終有一日,他們可以重逢。

番外一 一宵冷雨葬名花

萬黛又做夢了。

這幾年她身體不好,睡得也越發不安穩,幾乎每晚都要做夢。禦醫說這是憂慮過甚所致,開了長長的藥方,她看完只冷笑一聲,就把它丢到火裏燒掉。

宮人們都已經習慣, 唯有侍女璎珞勸道:“小姐還是聽禦醫的吧。奴婢聽說,早些年皇後娘娘也是少眠多夢,每晚都要服藥熏香才能得片刻安寝。既然皇後娘娘的病能治好,您也一定能好的。”

萬黛覺得不可思議。都過去這麽多年了,為什麽自己這個侍女,還會蠢鈍得如同仍在萬府?

今夜她又從夢中驚醒,躺在榻上望着帷幕大口大口喘氣。掌心和後背全是冷汗,卻不是因為看到了凄慘可怖的東西。事實上,這是她這幾年做過的最溫和的夢。

挑開簾子,赤足踩上地衣,一步一步往外走去。璎珞坐在紗簾外上夜,卻困得連她出來了都不知道,也可能是外面正在下雨,所以沒聽見她起身的動靜。

萬黛沒有看她,徑直走到了窗前。夜雨潇潇,她耳邊也吵嚷不堪,腦中的畫面卻越發清晰。不是這幾年日夜纏繞她的染血往事,而是更早的時候,在她還是個孩子時,發生的事情。

她夢到了七歲那年的上元節。

當時在位的還是先帝,節慶前夕一時興起,要群臣陪他一起登承天門,與民同樂。官階正三品以上的都被允許攜帶家眷,于是她就運氣很好的,跟着父親一起去了。

那晚的煙花很美麗,承天門上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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