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結局(更新了) (2)

來沒有那麽熱鬧,她被下人抱起來,越過高高的牆頭看着下面。十裏長街燈火璀璨,帝都的百姓向着他們的方向磕頭跪拜、山呼萬歲,心中竟也跟着澎湃起來。

天家威嚴,那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

她在下人懷中掙紮了一下,父親以為她不舒服,連忙把她接過去。她沒想到這麽點動靜會引起天子的注意,皇帝笑着詢問:“卓恒,這就是你的寶貝女兒?”

父親将她放到地上,恭恭敬敬道:”回陛下,正是小女。”

皇帝朝她招了招手,她看着那張陌生的臉,心中有隐約的懼怕。可想到剛才那些人都是在跪拜他,又立刻生出向往,幾步就跑到了他面前,脆聲道:“臣女參見陛下!”

她此前不曾面君,但身為世家貴女,怎會不知禦前禮儀,無論是笑容還是動作都恰到好處。皇帝從禦座上探過身子,親昵地摸了下她的頭,“真是個讨人喜歡的孩子。喜歡孔明燈嗎?待會兒随朕一起點燈吧。”

她知道為了慶賀佳節,朝廷準備了十八盞孔明燈,将在今晚由陛下親手點燃。她往年也在家中和父親放過孔明燈,卻怎麽也沒想到,可以在這種萬衆矚目的場合,和君王一起點燃它。

她興奮得小臉微紅,正要激動 地應下,就聽到旁邊傳來個軟軟糯糯的聲音,“舅舅,阿儀也要點燈……舅舅你帶我玩兒啊……”

皇帝轉過頭,面對她時的三分笑容,頓時變成了十分。萬黛看到一個裹得跟雪球似的小女孩,歡快地跑到了禦座前。她大概只有四、五歲,從鬥篷裏伸出白白的小手,毫不客氣地抓住了皇帝的袍擺。

五爪金龍的刺繡被她攥在手裏,皇帝卻毫不在意。他彎下身子,萬黛以為他也要摸那孩子的頭,可他卻直接把她抱起來,放到了膝上。

小女孩摟住他的脖子,重複道:“阿儀要點燈玩兒!舅舅你答應我了的,不可以騙人!”

皇帝刮刮她鼻子,“好。舅舅答應你的事,什麽時候騙過你?咱們現在就去。”

他就這麽抱着她,笑着往城樓外走去,小姑娘趴在他肩上,眨巴着眼睛打量着她,似乎在好奇她的身份。萬黛與她對視,好一會兒才咬唇問道:“那是誰?”

旁邊有人輕聲回答了她,“左相大人和臨川長公主的嫡長女,當今陛下的親侄女,溫慕儀。”

這便是她們第一次相見了。

萬黛比溫慕儀大三歲,此前就聽過多次她的名字。其實以她們當時的年紀,就算出身勳貴,也不該有如此大的名聲。溫慕儀會廣為人知,不過是因為她出生時的離奇經歷。

Advertisement

直到很久以後,萬黛再去回憶當年,才明白原來從這時開始,她就在讨厭溫慕儀。她忘不掉她看向她的眼神,趴在天子的懷中,無辜又單純地望過來。別人都說她那時還那麽小,根本沒有惡意,她卻依然覺得被刺傷了。

雨勢陡然變大,狂風吹動軒窗,發出啪啪啪的聲音。璎珞終于驚醒,這才看到臨窗而站的萬黛,吓得立刻彈起來,“小姐,小姐您怎麽醒了……快退過來,當心雨淋到身上,再着涼就不好了!”

萬黛懶洋洋地任她拉扯,“着涼?說起來,皇後的風寒好了嗎?再這麽拖下去,陛下得處置了整個太醫署吧?”

溫慕儀在半個月前感染風寒,姬骞急得跟什麽似的,親自過問病情。她高熱不退那晚竟不聽勸阻陪在榻旁,還免了第二日的早朝。靜昭容調侃,如今的溫皇後,還真有點禍國妖姬的架勢。

璎珞道:“應該吧。奴婢昨日看到陛下陪皇後在禦花園游玩,娘娘的氣色……像是大好了。”

萬黛勾唇,“真是夫妻恩愛、躞蹀情深啊。”

璎珞聽出了她的諷刺,不敢再說什麽,萬黛擡手接住飄進來的雨絲,眉眼間冷得如冬日寒霜。

其實那兩個人,一開始也沒有這麽要好的。貌合神離、虛與委蛇,這些歷代帝後間有的東西,他們都有。但自打七年前,溫慕儀大病了一場,他們就徹底變樣了。呵,大病,所有人都這樣說,她卻知道,真實情況是溫慕儀從宮中逃走了。

她想離開,姬骞卻追了出去,等兩人都回來後,溫慕儀不僅轉了性子,甚至還有了身孕。

她揉揉太陽穴。因為長期睡不好,她的頭總是很痛,這讓她更容易煩躁。之前溫慕儀夜不能寐、病痛纏身時,她總嘲笑她矯情無用,卻沒想到這麽快就輪到了自己。

璎珞道:“小姐又做噩夢了嗎?奴婢扶您進去吧。別多想了。禦醫說了,您要戒思禁慮,不要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否則……”

她忽然發怒,推開璎珞就往外走去。璎珞愣了愣,這麽一個空檔她就拉開了大門,在宮人驚愕的目光下,面無表情地看向水流如注的庭園。

璎珞沖過來就跪下了,“小姐,您不要這樣……您這個樣子,就算是……就算是太子殿下看到了,也會……”

“閉嘴!”

她厲聲喝道,璎珞小臉慘白,顫顫巍巍把頭磕到了地上。萬黛牙關緊咬,要拼命控制,才沒有一腳踹到她身上。

她又想到剛才那個夢。為什麽會吓得醒過來?是因為知道夢的後半段,就是那個人嗎?

萬黛閉上眼睛,似乎又看到了二十幾年前,燈火通明的承天門城樓,剛剛回答完她問題的太子姬謇,溫柔地朝她笑道:“阿黛妹妹,我們又見面了。”

不同于姬骞和溫慕儀的指腹為婚,萬黛七歲前都不曾訂下親事,也因此,她和姬謇只偶然見過一次。雖然彼此歲數還小,卻仍需守着男女大防,只不像長大後那麽森嚴罷了。萬黛記得,那次是她和栗陽公主發生了争執,而他出現替她解了圍。

那個嚣張的公主,在哥哥面前卻溫順得像只小綿羊,聽話地向她賠禮道歉。萬黛面對這變故有點反應不過來,直到姬骞親切地喚她名字,“阿黛妹妹?萬大小姐,孤可以這麽叫你嗎?”

那時候她覺得,他真是個很溫柔的兄長。

她沒想到他會成為自己的未婚夫婿。

就是在那個上元節,先帝抱着溫慕儀點燃孔明燈後,再次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萬黛聽着他和父親談笑風生,腦子一直暈乎乎的,直到先帝忽然道:“看令愛和二郎站在一起,倒是相當般配。卓恒,如何?可有意與朕結個親家?”

她的人生從此與他綁在一起。

很長一段時間,萬黛都是十分滿意這樁婚事的。姬謇對她溫柔體貼,即使不方便見面,也會費盡周折送她各種禮物,全是不易找到的奇珍。更不要說他的身份,作為太子殿下的未婚妻,她在面對溫慕儀時總算找到了自信,再也不屑她這個所謂的“大晉第一貴女”。

現下再風光又如何?等到将來她母儀天下,她一樣要臣服在她面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抱着這個信念,她一路和溫慕儀争鬥不休。那個女人是那樣難纏,可就算她在比試中輸給她再多次,只要想到太子哥哥,就一陣安心。

即使世人都看重溫慕儀勝過她,但那個男人,他選擇了她當他的妻子。他是屬于她的。

她這麽告訴自己,卻沒料到有朝一日,連他都背叛了她。

那一年在盛陽,灰心絕望的不止溫慕儀,她也把一切都輸掉了。姬謇中了姬骞的圈套,居然想抛下她去和溫氏結親,惹得父親勃然大怒。事情發生後她就回了煜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誰都不見。她太生氣了,氣他居然敢這麽對她,氣他在這麽對了她之後,居然還不來給她賠禮道歉。

她每日亂發脾氣,整個院子的下人都戰戰兢兢。父親忙于公務無暇理她,只有弟弟萬殊會過來,陪她吵架解悶,或者給她帶來姬謇的消息。

她斬釘截鐵道:“這次我不會輕易原諒他的!如果他再讓你給我帶話,你就轉告他,我不想理他。

他要是真想說,就自己過來,明白了嗎?”

萬殊沒好氣地點頭。

她準備了許多的指責,想過每種他可能會給出的理由,以及自己聽到那些話後要怎麽應對。她甚至還給他找好了借口,為了到時可以心無芥蒂地原諒他。她做了這麽多,最後卻只等來他儲位被廢、幽居東陽的消息。

他居然輸了!

這一回,她是真的不想再見任 何人。把自己鎖在院子裏長達六個月,父親終于忍無可忍砸開了她的門。他怒氣沖沖說了很多,她卻始終沒有反應,直到他表示要再給她訂一門親事,她死水般沉寂的臉上才終于有了表情。

她看着他,很認真地說道:“除非那個人能讓我做皇後,否則我不會嫁的。”

父親被她氣得半死。

半個月後的深夜,她冒着生命危險潛入了東陽宮。姬謇沒她以為的那麽落魄,一身白袍站在院中賞月,而她在看到他的那一瞬,眼眶就倏地紅了。

她不顧一切撲入他懷中,仿佛雛鳥回歸母親的懷抱。姬謇驚訝地捧着她的臉,追問道:“阿黛妹妹,你怎麽來了?”

她抓住他的手,眼淚順着臉頰滑下,“太子哥哥,我們一起逃吧。你帶着我一起逃吧。”

她終究還是說謊了。

她喜歡母儀天下的榮耀,喜歡他帶給她的尊貴,可當那一切都被剝奪後,她唯一的心願,不過是能陪在他身邊。

就算沒有榮華富貴,她也想留在他的身邊。

姬謇定定看她許久,終是把她摟入懷中,“對不起……阿黛對不起。之前的事,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她終于等到了他的道歉,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夜風微涼,她緊緊抱着情郎的身子,那樣用力,仿佛下一瞬他們就會彼此失去。

那晚之後,她又開始了等待,這一次卻是充滿了幸福和忐忑。他不再對她有所隐瞞,他告訴她,

他并沒有放棄,一直在暗中計劃奪回儲位。萬黛欣喜于他的坦誠,用生命起誓不會将這些話洩露出去。

他讓她什麽都別做,她就乖乖聽話,什麽都沒有做。她只是安靜地等着,等着他拿回屬于自己的身份,等着他風風光光來萬府迎娶她。當然,她也有過擔憂,卻又立刻安慰自己,最壞也不過現在這樣了。陛下不會舍得殺自己的親兒子,如果姬謇再次落敗,無論是流放還是幽禁,她随他一起便是。

可是他卻死了。

死在那個男人的劍下。死在她苦等他歸來的路上。

雨水飄到臉上,璎珞跪在腳邊哀哀哭求,萬黛看着前方雨幕,忽然提步走了出去。磚地沾了水越發冰涼,她赤足踩在上面,像是又回到了得知死訊那個淩晨。

那時候的她,也是這樣。從骨頭到每一寸肌膚,都涼透了。

她本就穿得少,被雨水打濕後,狼狽地貼着身體。長發糊在臉頰,萬黛仰頭望着天空,表情似哭似笑。她想大喊,想吵得整個皇宮都醒過來,想讓那些人聽到她的憤怒。

她繼續往前走,手臂卻被人握住。

不是璎珞,而是另一個容貌平庸的婦人。她力氣大得不像女子,輕輕松松就讓萬黛動彈不得,聲音裏也沒有絲毫感情,“貴妃娘娘,玉體為重,請随奴婢回殿內吧。”

其餘人随着她道:“貴妃娘娘,請回殿內吧!”

萬黛冷笑,斜睨跪成一片的宮人。他們對上她的視線紛紛閃避,然而那只是禮數使然,他們并不懼怕她。

這些卑微的、蝼蟻般的宮人,并不懼怕她這個高高在上的萬貴妃。

她再掙紮了一下,婦人順勢放開了她,璎珞連忙擋在兩人中間。她表情怯生生的,卻是在望着仆婦。連她都知道,如今的合襲宮,自己已經不是說一不二的主子了。

自打一年前萬殊落罪、萬氏傾頹,她在這宮中的地位,就連最末等的采女都不如。

當然,姬骞不會在明面上苛待她。對外,她依然是高高在上的貴妃,萬氏的一切罪責都與她無關,可個中區別,又何需旁人點明?他甚至派了這些人來監視她!

她被淋得跟落湯雞似的,身子卻一陣冷一陣熱,腳步遲緩地往殿內走去。璎珞陪在旁邊,眼看就要跨進門檻,她忽然問道:“再過半個月,就是大公子的忌日了吧?已經一年了,也不知他在那邊好不好。”

璎珞眼眶紅紅,萬黛只覺得疲憊。她的父親死了,弟弟也死了,連那些她看不上的叔伯親戚都死了,只剩下她還活着。活在這污濁的塵世,以最不堪最屈辱的面目,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堅持到了今天。

璎珞抽噎道:“是啊小姐,大公子生前最擔心您了,就算是為了他,您也要保重身體……”

她語氣裏有真切的惶恐,她在害怕她會死去嗎?是了,到如今,這個侍女僅剩的親人,也就是她了。

萬黛看看自己的手,指尖被凍得發青,薄薄的皮膚下血管清晰可見。這具身體是這麽陌生,像是即将枯萎的花朵,彌漫着衰敗的氣息。她都快忘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

她輕聲道:“你說,如果太子殿下還活着,我現在會是什麽樣子?”

她說完就笑了。如果那個人還活着,他們大概也不會一帆風順,溫慕儀和姬骞存在的問題,換了他們同樣存在。家族和夫君,這抉擇對所有女子來說都是那麽艱難。但就像溫慕儀最後做了選擇那樣,她的困局也不會是永遠。

無論如何,都比現在要好。

大概幾年前,她曾在宮裏看到過姬骞和溫慕儀一起,帶着他們的孩子。許多時候,她都覺得溫慕儀太過僞善,就好比這次,皇長子明明是那個山野村女的賤種,她卻能把他視如己出。更可怕的是,她自己并不覺得這是僞善,反而全心投入了進去。

她站在禦花園的大樹後,看溫慕儀和皇長子一起蕩秋千。她認得那個秋千,是姬骞專門為她做的,他挑的木頭他選的地方,附近有灼灼桃花,每年春天都美不勝收。

她和皇長子一起大笑,惹得皇次子叫嚷着要玩。溫慕儀故意不理他,小皇子急得蹦蹦跳跳,被人從後面一把抱起來。

姬骞将兒子摟在懷裏,朝妻子挑眉道:“只顧着自己玩,卻把孩子丢在一邊,你這樣的母後,真讓朕大開眼界。”

溫慕儀吐了吐舌頭,“原是你見識少,現在該感激我才是。”

姬骞把皇次子放到地上,再讓大皇子從秋千上下來,皇次子滿心以為要輪到自己了,卻發現父皇居然取代了哥哥,坐到了母後的身邊。

他目瞪口呆,姬骞展臂将慕儀攬在懷裏,朝兄弟倆吩咐道:“去後面推我們。”

慕儀笑成一團,抓着他衣襟道:“你真是太不要臉了……”

皇次子小嘴一扁哭了起來,皇長子卻乖乖去後面推秋千,周圍的宮人要麽在笑,要麽就忙着哄孩子,居然出奇的和諧。萬黛靜靜站了很久,一句話都沒說地離開了。

她不知道他們發現她沒有,應該是發現了,但他們并不在乎。他們堂而皇之地恩愛着,不去管別人會是什麽想法,只因那些東西影響不到他們分毫。

後來她就不願意再出去了,哪怕只有很小的可能,她也不想再看到他們恩愛。那樣的畫面總是在提醒她,差一點,只差那麽一點,這一切就是屬于她的。屬于她和他的。

她生病的次數越來越多,卻每回都不愛吃藥,姬骞趁機派了一大堆人來照顧她,讓合襲宮也變得如同監牢。

日子一日複一日的過去,她以為自己已經麻木得可以接受一切,卻在這樣一個夜晚,被那個夢打碎全部平靜。

如果他還活着……如果他還活着……

如果他還在她身邊……

她身子一軟,跪倒在地上。璎珞驚叫一聲,架住她的胳膊,她卻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好半晌拿開後,掌心一片殷紅。

口中的甜味還在,是血的味道,她忍不住想他被割破喉嚨的時候,是不是也嘗到了同樣的滋味?

璎珞哭着說:“小姐……小姐你怎麽了?太醫!快去叫太醫啊!”

她抓着心腹侍女的手,用最後的力氣,朝她虛弱地笑了,“璎珞,我死之前,會送你出去的……別害怕。”

閉上眼睛前,她這樣想着。他答應了要娶她,要讓她當母儀天下的皇後,可如今,他在地底爛成森然白骨,她在深宮淪為仇人妃妾。她發過誓要為他報仇,要讓害死他的人付出代價,可現在,他的仇人身登九五、夫妻恩愛,取代他成為這個天下的主宰。

他們的承諾,原來都無法兌現。

不過這樣也好。到最後,他們都辜負了彼此,回頭地下相見,還能互相指責。總好過再無幹系。

窗外雨聲淅瀝,貴妃萬氏在她三十三歲這年的深夜,嘔出了第一口鮮血。

而她的一生,也在這晚,隐隐看到了盡頭。

番外二 十年生死兩茫茫

煜都的上元燈會總是最熱鬧的, 珑安大街上人流如注,花燈從街頭點到了街尾。年輕的女郎們雲鬓簪花,笑意吟吟站在燈火璀璨處, 等待意中人的出現。

姬骞身披鶴氅裘,長身而立,仰頭望着巍峨的承天門。他不在上元節與民同樂已有多年, 即使是今晚,煜都的百姓也只能看到太子登樓, 代替君王為他們點燃那盞最大的花燈。

這樣的玩忽職守, 若是阿儀看到, 定要指責他。不是怪他任性胡為,而是他不願做的事就推給兒子,沒有半點當人父親的樣子。

只可惜, 她看不到了。

煜都十裏華燈依舊,梅花在皎皎月色中綻放,她卻再也看不到了。

她離開他, 已有整整十年。

那一年,他将她從下汀帶回,連同他們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因為安排妥當, 宮中并未因帝後的出走鬧出什麽亂子,但即使有, 那時候的他也不在乎。

她身懷有孕需要靜養, 兩人很快搬到珑江池的離宮樂游苑居住,就像上元那晚約定的那樣。

他這一生, 很少有那樣快活的日子,以致許多年後回想起來,都覺得不真實。

樂游苑景色很美,水域環繞,繁花盛開。沒了宮中那些惱人的瑣事,他們仿佛進入了世外桃源,又或者是回到十幾年前,彼此還兩小無猜的少年時光。

他們經常上街游玩。離開了大內宮城,她就像脫離了樊籠的鳥兒,什麽都覺得新鮮,什麽都想去體驗。

他們會去西市聽胡姬彈琵琶。小小的店面擠滿了人,她扮作男子,風流倜傥地站在他身邊。胡姬明豔嬌俏,免不了有男子說點輕薄話,她不去伸張正義,反而笑吟吟問他:“子霈君以為,此胡姬與尊夫人孰美?”

他知道身邊有人在聽,卻不避不躲,柔情款款道:“拙荊也好,胡女也罷,都不及君之容色萬一。”

……兩個斷袖吓壞了一衆偷聽的路人。

他們也去東市看西域藝人的雜耍。那時候她已經顯懷了,被他小心翼翼護在懷中,她得津津有味,中途還摸摸肚子,用商量的口吻道:“好看嗎?喜歡嗎?要是喜歡就踢阿母一下,改天我把他們請到家裏專門為你表演!”

等了半晌也沒動靜,她沮喪擡頭,他鄭重下了結論,“看來他不喜歡。其實我也不喜歡,他的品味和我很像,等生下來估計跟我是一邊的,你要被我們排擠了。”

他們甚至回了永昌坊,去吃那家大名鼎鼎的湯餅,全不管一條街外就是溫氏的府邸。

她一邊吃,一邊朝他眨眼睛,“要是待會兒看到父親下朝回家,就打個招呼好啦,也許他還會叫我回去吃晚飯呢!”

他挑眉,她咬着唇悶笑,“不過他肯定不歡迎你。那你只好自己先回去了,沒辦法,我們溫府不管皇帝陛下的飯。”

這樣的人間煙火,讓他有時候會産生錯覺,仿佛他們不是高高在上的帝後,只是一對住在煜都的平凡夫妻。

她肚子越來越大,再不能随便上街,只好在離宮變着花樣地玩。她養了一大群通體青碧的雀兒,每天在花園裏看它們叽叽喳喳地飛舞,自己就扶着腰站在旁邊。

他不喜歡這種鳥,它們總讓他回憶起那個男人,不過這種想法只能在心裏轉轉,連稍微流露都不敢。那時候她的脾氣已經很暴躁了,既是臨産焦慮,也因為她活了二十幾年,從沒有這麽難看過,胖得低頭都看不到鞋面。她很生氣,索性連鏡子都不照了。

他覺得她真是太愛自苦,別說懷孕本就是這樣,即使單從她孕期的樣子來看,也比他見過的別的孕婦好太多。她原就纖瘦,身體還一直不好,即使是七八個月的時候,除了肚子,其餘地方也沒有改變多少。只是她向來嚴于律己,任何時候都不肯亂了儀容,才會這麽不堪忍受。

她不愛對宮人發火,就只能遷怒于他,什麽事情都能挑出毛病,到最後,連瑤環看向他的眼神都帶着同情。

他卻并不覺得氣惱。這樣胡攪蠻纏的她,這樣理直氣壯耍脾氣的她,這樣在他面前直白表達情緒的她,真的讓他懷念了太久太久。

她生産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本來在替她抄錄一個話本子。她現在不能用眼過度,話本上的字太密,所以要用稍大的字重新抄錄。別人的墨書她都看不上,唯有皇帝陛下的字還“勉強可以入眼”,

他無法,只好在接見朝臣的間隙幫她謄寫那些文人編排的恩怨情仇。

其實他也表示過,既然不能用眼,那就別親自看,他晚上抽空讀給她聽。她覺得這個提議非常好,遂決定讓他先抄一遍,領會了故事的精髓,讀起來會更有感情……

宮人慌慌張張跑過來,禀告說皇後娘娘賞雨時忽然腹痛,禦醫說是要生了。他驚得打翻了硯臺,等匆匆趕到寝殿,外面果然已經圍滿了人。

宮人還想攔他,嘴裏說着産房血腥,會沖撞聖駕。他不耐地打斷,直接推門走了進去。她就躺在三折屏風後,一切還沒正式開始,她看起來也很淡定,沖他輕輕一笑。

他握住她的手,摸到了微涼的汗。她道:“禦醫說了,離真正開始生還有好幾個時辰呢,你現在就過來,是想分我的粥嗎?”

他不懂,她于是跟他解釋,“我怕待會兒沒力氣,讓人給我做了肉粥,份量足足的。你要喝一碗嗎?”

他當然沒有搶她的肉粥,事實上,他緊張得連口水都喝不下。

并沒有等到她說的那麽久,僅僅兩個時辰後,她就發出難以忍耐的痛呼。他一直在旁邊抓着她的手,她大汗淋漓,尖尖的指甲掐上他手背,很快留下幾個血印子。應該是很疼的,然而他根本顧及不到這些,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不這樣,她就會從他面前消失。

她也真的差點消失了。

那天折騰到深夜,禦醫終于戰戰兢兢地禀告,說胎兒遲遲生不出來,恐怕要難産。他閉了閉眼睛,看向已經陷入半昏迷的她,按捺住将禦醫丢出去的沖動。

瑤環哭泣道:“小姐已經沒力氣了,再這樣孩子要悶死的,她也會……”

他打斷侍女,重新握緊她的手,語氣強勢地喊道:“阿儀,阿儀你睜開眼睛看着我!你醒過來!我們的孩子,你不想生下他嗎?你答應過我什麽,你忘了嗎?溫慕儀!”

她濡濕的睫毛顫了顫,竟真的睜開了眼睛。渙散的目光一點點聚集,她朝他虛弱一笑,“沒、沒忘

啊……我只是,有點累了……想稍微歇一下……”

那一晚,她在鬼門關前徘徊了一遭,終究還是沒有被奪走。

晨光熹微的時候,她安靜伏在他懷中,瑜珥抱着襁褓走過來,含淚道:“是個小皇子,很健康……恭喜小姐,恭喜陛下……”

他接過孩子,看到一張通紅的、皺巴巴的小臉。這場景似曾相識,他忽然想起來,很多年以前,

阿瑀就是這麽躺在他的臂彎。

“我以為,我會像姒墨一樣離開。”

他低頭,她側顏貞靜美好,眼神眷戀地望着襁褓。他在她額上親親一吻,啞聲道:“都過去了。那些事我不會再做,你不要害怕。”

夜空綻開絢爛的花朵,是有人在放煙花,珑江池邊的少年女郎高聲歡呼,每個人臉上都挂着笑容。

姬骞視線穿過寬闊的水域,看到在夜色中若隐若現的宮殿樓閣。今夜樂游苑也點滿了燈,他想起他們還住在裏面時,她最喜歡晚上拉着他登高遠望,整個珑江池都盡收眼底。

不過,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孩子生下來後,他們再沒有繼續住在離宮的理由,好在這時她也做好了準備,笑着說回去就回去吧,她一點都不害怕宮裏那些等着算計她的人。

不過,他怎麽會讓人算計她?回宮之後,她的生活還是很清靜,只要她不願意,六宮嫔禦連她的面都見不到。

阿瑀八歲那年,朝中開始請立太子,其實之前已經鬧過幾次了,只是當時請立的是皇長子姬瑀,這一次卻請立皇次子姬琰。

雖然阿瑀早已過繼到她名下,和阿琰的嫡庶之別并不是特別明顯,但群臣還是從他的态度看出他對兩位皇子感情的區別。那時候朝中有個說法,皇長子名瑀,瑀者,似玉的白石,而琰卻就是美玉的意思。單從取名,也知曉在陛下心中,更愛重他與皇後的嫡子。

所以,大家在勸谏立長子為儲不成後,立刻改換目标,想要将不滿兩歲的皇次子推上太子寶座。

整個議儲事件轟轟烈烈鬧了幾個月,到最後他終于下旨,卻早已脫離大家最初的目标。

他立了阿瑀為太子。

那天的情景他記得很清楚。聖旨頒布之後,他立刻去長秋宮找她。她正在庭園裏修建盆栽,着一襲琉璃白大袖衫,膚色白淨如瓷,亭亭玉立在一樹繁花前。

看到他來,她撫了撫鬓發,盈 盈一笑,“事情都定下了?”

他不答,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她還捏着銀色的剪刀,順手放在花盆邊沿,這才道:“父親此番太心急了,阿琰還那麽小,總是難以服衆的。不過也不怪他,眼看阿瑀就要出閣讀書,究竟是以儲君的身份還是臣子的身份是得弄清楚,含糊着可不行。他找這麽多人擁立阿琰,只是害怕你先立了阿瑀。不過,也并沒有什麽用處。”

他還是不說話,她搖搖頭,“說來說去還是怪你,若去年群臣上疏,你便順勢立了阿瑀,就沒有如今這麽多事了。”

他終于開口,“我并不想讓阿瑀當太子。”

她嗔他一眼,“阿瑀像你,聰慧 果決,是當皇帝的好料子。而且以他的身份立場,繼承大統再合适不過。這件事我當年逃跑前就安排好了。”

她重新拿起剪刀,剪下一朵華貴的姚黃。将這素有“牡丹之王”美譽的花朵放到他掌中,她含笑道:“比起身登九五,我更希望我們的孩子可以自在潇灑,快快活活過完這一生。你明白的,對不對?”

他當然明白,可不能将這萬裏河山交到他們的骨血手中,他仍覺得遺憾。他從前不知,他竟會為此遺憾。

她參與政事只是非常少的情況,大多數時候,她都忙着照顧孩子,以及和他一起,用與從前完全不同的方式,在這座宮殿裏生活。

他們在禦花園種了片梅林,從挑選樹苗到澆水灌溉,全是兩個人一起完成。她還特意引了溫泉活水到附近,讓梅花可以在十一月就提前開放。

她說,這樣他們的梅花就是整個煜都開得最早的了,誰都比不過。

他親自給她做了個秋千。因為覺得會失了儀态,她小時候很少玩這種東西,生完孩子卻童心大發,每每把兒子丢在一旁,自己霸占整個秋千。這種時候,他總是助纣為虐的那個,哪怕兒子在旁邊哭得再可憐,他也只顧陪她一起玩耍。

瑤環看不下去,跑出來伸張了幾次正義,她當時吐吐舌頭認錯,下回照樣如此。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他驚訝歲月怎能如此靜好,十年仿佛彈指一揮間。

他以為這就是天長地久了,卻不知,天長地久也有盡頭。

樂游苑的宮門打開,因為皇帝是微服而來,裏面并未大張旗鼓。帶頭參拜的女官還是當年服侍過她的,他讓她起來,笑着說了句,“女史竟還在這裏,朕以為你早出宮嫁人了。”

女官搖頭,“貞淑娘娘慈悲,允奴婢返鄉探親,然奴婢親人早已亡故殆盡,無家可歸,只好再次回到離宮。奴婢如今守在這裏,打理好貞淑娘娘舊物,也算報答娘娘一番恩德。”

這番話情真意切,他點點頭,笑着讓她退下。楊宏德在旁邊已經如臨大敵,而他直到宮人們的身影都消失無蹤,才終于松開緊握的右手,長長吐出一口氣。

每次聽到別人提起她,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回回都要将手攥到發白。久而久之,滿朝上下、宮內宮外都知道了,陛下思念貞淑皇後,聽不得她的名字。

貞淑靜惠皇後。

這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