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結局(更新了) (3)
她自己給自己想的谥號。
那一年她病重,到了無法起身的地步。他整日整日待在椒房殿,陪她說話,給她念書,哄着她多吃一點東西。
有天晚上,她睡不着覺,窩在他懷中絮絮低語。說到興起時,她眨着大眼睛,笑意吟吟,“你說,我給自己想個封號叫‘靜惠’,別人會不會覺得我在騙人啊?”
他額上青筋一跳,還必須強迫自己若無其事地笑問:“你是皇後,又不是妃嫔,哪裏需要什麽封號?”
她眼珠子一轉,“現在不需要,以後就會需要了嘛!”
他終于按捺不住,嚴厲斥道:“溫慕儀,你胡言亂語些什麽!”
見他一臉怒色,她無辜地眨眨眼睛,讨好地湊上來,“別生氣別生氣,就是開個玩笑嘛!我的意思是,現在不需要,等過個五六十年,就需要了啊!”
他怒氣未消,口氣十分惡劣,“五六十年後的事五六十年後再想,現在沒那功夫!”
“可是,我怕我忘了呀!”她蹙眉,可憐巴巴的樣子,“你也知道我現在記性越來越不好,要是不自己提前想好,回頭禮部還不知給我謅出些什麽東西來。我不要。我要自己決定。”
他看出她戲谑的神情中隐藏的三分認真,雖然不悅卻也忍不住困惑,不懂她為何會在這種事情上這般堅持。
“那你……想叫什麽?”他強迫自己問出這個問題。
見他願意接過話頭,她展顏一笑,“我剛剛已經說了,靜惠!”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一圈,沒好氣道:“看不出來你哪裏靜了。”
她聳聳鼻子,一臉得意,“不像最好,我就是要欺騙一把廣大群衆。以後大家就會看着史書跟人說,靜惠皇後是如何的溫柔高貴,她夫君又是何其有幸……”
他被她的振振有詞弄得窘住,最後只能無奈地拍拍她額頭,“咱們的日子還長着呢,以後再說吧。”
可是沒有以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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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的深夜,她縮在他的懷中,眼神迷茫地看着窗外。這是十月底,煜都的第一場雪還沒落下,她有些遺憾道:“本來還以為能過完今年的生辰。”
他握住她的右手,努力控制住自己聲音裏的顫抖,“怎麽過不完?一定能夠過完的。很快,再有半個月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們不是說好了今年要給你辦得熱鬧一些嗎?阿儀……”
她打斷了他的語無倫次,口氣平淡道:“四哥哥,阿儀走了之後,你不要太難過。”
他握着她的右手猛地用力,“不,你答應過,不會離開我的。你說你是我的新婦子,我們要一生一世在一起……那年在下汀江邊,你跟我說的話都忘了嗎?”
是十年前的事了,她撐着一把四十八骨的紫竹傘,在細雨蒙蒙的睢江邊向他許諾,會永遠陪在他身邊。
那時候她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做到。
她以為當他們放下心中的固執之後,就不會再有別的事情拆散他們。然而他們都忘了,這世上還
有一種比人事更難違抗的東西,便是天意。
無常的天意。
她在多年的殚精竭慮中消耗了心血,生阿琰時又難産,雖然死裏逃生,之後身子卻一直很虛弱。
他為了替她調理,廣羅天下的珍奇藥材,卻最終只是給彼此多留了十年的時間。
他們還是不得不分開。
“其實,這樣也好。溫氏的結局越來越近,我早早走了,就不用面對那一天。提前到地下陪伴阿母,免得她見到父親時,傷心難過……”
她看着他笑,“你騙了我那麽多次,我就騙了你幾次,算起來還是我虧了。不過我大度,就不和你計較了。”
“阿儀……”
“照顧好我們的孩子。”她輕輕道,“阿瑀少年老成,很是穩重,我不擔心。但是阿琰……我們的阿琰……他性子古怪,不喜歡被人管頭管腳,你得多費點心思。”
他想說阿琰性子古怪還不是随了她,但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已經顫抖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四哥哥,其實一路走到今天,我已經很開心了。從我九歲那年的上元節開始,我就一直以為我們這輩子只能那樣,互相算計、永無寧日。我沒想到我們還可以有這樣快樂的十年,更沒有想到我們會有阿琰。”她勾唇,是真正心滿意足的笑容,“老天已經待我們不薄了。所以,你不要責怪任何人,好嗎?”
見他沒有說話,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十指交扣。他攥着她冷玉般的手指,只覺得涼得讓他心驚。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有次說好了一起去折梅花嗎?那天我先去了,在園子裏等了好久你才來。我當時很生氣,質問你為什麽遲到。你跟我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耽擱了。其實你明明是很耐心在跟我解釋,可我聽完卻更生氣了,還撂下話來,說下回再遇到這樣的情況,絕對不會再等你。所以,如今你就想象成我先去摘了梅花,而你還有事情沒做完,不能和我一起。不過你放心,這一回我會乖乖地等在那裏,哪兒也不去……”
他的心随着她的話一絲絲繃緊,就好像有人拿了一根金線,在上面繞了一個圈,然後慢慢拉緊。
他覺得自己心上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溝壑,卻偏偏一滴血都流不出來。
他覺得痛,每一寸骨頭都在痛,可他叫不出來。
她就那樣靠在他的懷中,身子還是溫軟的,就好像三十幾年前,他第一次從乳母手中接過她。
在她還是一個小小嬰兒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他們牽連不斷的一生。
他記得她喜歡在清晨坐在廊下煮茶,喜歡在秋天的午後躺在花架下睡覺。她看到有趣的故事會繪聲繪色地講給孩子們聽,還會拉着他的手一起走遍皇宮的每一個角落,賞月聽風、琴簫合奏。
這麽多年下來,她的一切都已經深深地烙印到他的身上,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可是如今,這一部分就要生生地從他身上剝離,只留給他一個永遠無法痊愈的傷口。
她的聲音忽然低下去,他吓得面色一變,猛地抱緊了她。
她躺在他懷中,慢慢擡起手,他知道她是想撫摸他的臉龐,就像那一年她為他擋劍之後那樣,“四哥哥,阿儀說過,願與檀郎一世好……”
那只手離他的臉頰越來越近,這一回,它沒它沒有中途落下,真真實實地摸到了他溫熱的肌膚。
“我這一生就這麽一個願望,如今,總算是得償所願……”
軒窗半開,夾雜着雪花的寒風從外面灌進來,吹動他的衣袍。
他看着漆黑夜空中飄飄灑灑落下的雪花,慢慢勾起唇角,“阿儀,下雪了。你看到了嗎?”
屋子裏靜得可以聽到風吹珠簾的聲音,他一動不動摟着她柔軟的身子,好像這輩子的時光都過盡了。
而懷裏的人雙眼緊閉,再也沒有聲響。
他想,終究是他罪孽太深,才會受到懲罰。
老天讓阿儀多陪了他十年,讓他感受過真正的幸福,再殘忍地把一切奪走。
也許唯有這樣的剜心之痛,才能償還他曾對她做過的一切。
她離開一個多月後,禮部尚書戰戰兢兢跪在他面前,磕了一個響頭,“陛下,皇後娘娘……出殡在即,望陛下為其早定尊號,也好……”
禮部尚書的話卡在喉嚨裏,只因一直沉默的他忽然擡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冷意瘆人。
那時她的靈柩已在甘露殿停了一個多月,而他在這一個月多裏幾乎沒有說話,連打小服侍他的楊宏德都不敢來打擾他。
除了阿琰。
“父皇,您還是快些決定了吧,不然母後在天上看到,也會笑話你的。”那孩子當時還不到十歲,卻已經能一臉平靜地說出這種話,即使眼中盈滿了淚水。
他摸摸他的頭,啞聲道:“你怎麽也關心起這種事了?”
阿琰聲音悶悶的,“因為母後臨走前特意叮囑我,不許你改她定好的谥號。”
他啞然,片刻後竟笑了出來。
果然,無論到了什麽時候,她都是這樣的她。
永遠讓他不知該怎麽辦。
抽過一旁禮部遞上來的折子,上面果然已拟好了幾個谥號,他看也沒看,直接用朱砂寫下四個字,“貞淑靜惠。”
這是他們那晚最終商量出來的名號。看着雪白宣紙上遒勁有力的四個大字,他忽然在一瞬間懂了她的用意。
她一貫了解他,知道她走之後他一定悲痛不已。而他的性格決定了他即使有什麽事情,也不願意說出來,最喜歡為難自己。
所以她在最後一刻跟他說,就把她的提前離開當成是去折了梅花,就把這當成一場漫長的約定。
所以她早早拟好了自己的谥號,在他們的寝居之處,夫妻夜話的時候讨論出來,仿佛這樣悲傷的事情也不過是選擇哪個花瓶插花那樣,再尋常不過。
她想讓他相信,即使她不在他的身邊,但世上某處灼灼梅林間,一定有她的身影。
疏影橫斜、暗香浮動,而她白衣如雲、腳步蹁跹,驀然回首,還是舊時模樣。
而終有一日,他們可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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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給出版書寫的姬 骞慕儀後續番外,比之前在網上發的那個增加了許多新內容,也貼上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