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談天

我很久不曾做夢了,更妄提夢見我的生父。

他站在一棵樹下對我招手,嘴角的笑意溫存,說,你等我一下,爸爸馬上回來。

我向他點點頭,看他走向另一個模糊的人影。

我想着剛剛的對視,很溫暖,很輕柔,也像天上的雲彩一樣遠。

在我的童年裏,他似乎一直在缺席,我很少找到過他的眼睛,更別提他對我這般溫柔的笑。所以,夢境就是夢境,編織的都是妄想,更多時候,我知道是不甘心和孤獨梗在那裏,才會靠蔓延的臆想成就委屈的圓滿。

我就是這樣,把夢境當救命稻草。

醒過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環顧一周,是我的房間,心裏才稍稍安穩。

我怔了一會兒,等思緒慢慢回籠。

門虛掩着,有人走了進來,我警覺地直起身,瞪着對方——

這個時刻,無論是麥士钰還是麥寶珈,對我而言沒有區別,都是背叛我、摧毀我的罪人。

“醒了?”麥士钰走到床邊問我。

我扭過頭,臉上只有緊巴巴的絕望。

“肚子餓嗎?”他繼續問,語氣從容。

我坐在床上,嘴巴張了又合,像一只瀕死的魚,滑稽且悲慘。

“潭攀。”麥士钰喊我,伸手碰了碰我的臉頰。

我觸電似的向後退,背部抵到床頭,牽動的肌肉酸楚無比,昨日的難堪記憶倏然湧現,來勢洶洶,根本擺脫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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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我拼盡全力怒吼,嗓子裏卻像落了層灰。

麥士钰看着我,他的眼睛很大,又深邃,不說話時,渾身充滿寧靜的聖光。誰能想到,在這張光的面具下,黑暗的觸手可以随時置人于死地。

“你昏了過去,我有點兒擔心。”麥士钰頓了一下,自言自語似的,“幸好你是Alpha,恢複能力挺強的......”

我沒有他那樣的淡定,也不像他那樣擅于僞裝。

“你聽不懂人話嗎?我叫你滾!”

麥士钰本來站着,然後坐了下來,床墊順勢凹了一塊。

“我沒有做到最後。”

我愣怔了幾秒,在消化他的句子,他以為用這樣風輕雲淡的陳述就能讓我揭過去這頁嗎?他根本搞不清楚狀況,無法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麥士钰,不管你有沒有上我,錯誤已經發生,無可挽回,更重要的是你和.....”

他瞧着我,問,是什麽?

我噎了一下,放棄似地盯着他,“你和麥寶珈在做很壞很壞的事,跟犯罪沒有區別。”

麥士钰蹙起眉,思考稍許,然後笑了,“可你是自願的啊。”

我搖搖頭,“不,在中途我就已經拒絕了,那你們就不能用暴力強迫我。”

麥士钰“哦”了一聲,聳聳肩,“測試失敗。”

我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依然把這當成一場游戲嗎?

“對了,”麥士钰歪了歪頭,堆積出一個假笑,“從今往後,你不能再來找我或者寶珈,你已經沒有資格了,懂嗎?乖乖的,不要再靠近我們。”

我無言以對,比失望更加失望。

他捏住我的下颚,強迫我擡起頭,“潭攀,聽見了嗎?只要你能做到,我就會有多遠滾多遠。”

我在床上躺過周末,周一清晨,廚房裏傳來早餐的香味,我才舍得爬起身。

王叔握着鍋鏟同我打招呼,我讪讪笑了一下,坐到餐桌邊,囫囵吞起早飯。

我太餓了,顧不上其他。

他說,你媽媽剛剛來過,但見你還在睡覺,不想打攪你,東西放下就走了。

我“哦”了一聲,點點頭,視線落在客廳的茶幾上,那裏堆着些禮盒裝的産品,有吃有穿的,有我用得上的也有我用不上的。我看了一眼手機,收到幾條短信推送,都是廣告,與我的生活無關。我劃了幾下,打開微信,看見那個紫頭像,眼睛和心都不明顯地疼了一下。

我吃得很飽,喝了一口水,發了會兒呆。

時間在我身邊飛來飛去,我卻維持着無動于衷的樣子。

王叔走過來收拾碗筷,看我一眼,問,不去上學嗎,快遲到了。

我回過神,說,去去。

其實,我沒有去學校,曠掉上午的課,去見我的心理醫生。沒有預約,臨時起意,她的助手把我攔在門外。萬醫生正好送患者到門口,隔着玻璃看見我,敲了敲,我朝她揮手,她示意助手放我進來。

我輕車熟路地竄進房間,把自己放倒進沙發椅裏。

“最近怎麽樣?”她在我對面坐下,微笑。

“不怎麽樣。”我交疊雙腿,高高翹起,眼珠亂轉,“我夢見爸爸了。”

“然後呢,”她問,“最近的事嗎?”

我點點頭,話題一下子飛轉,“還記得我之前跟你提過,有一個很喜歡的人嗎?”

她笑,記得,然後問,怎麽樣,你們最近還好嗎?

我搖搖頭,沉吟一下,“可以實話實說嘛,很不好,我已經失去他了。”

她目光溫柔地落在我臉上,問:“那夢見你父親,是在和你喜歡的人鬧掰之前還是之後?”

我揣着一肚子悲憤,遲遲不肯回答。

這兩者有什麽必然聯系嗎?

她沒有追問,擡頭看了眼牆上的挂鐘,“今天不用去上學嗎?”

我立馬站起來,視線也黏在那枚鐘上,Moma美術館的紀念品,沒有指針,只有一個小紅點,靜止不動,取代了指針的作用。我很懷疑這個紅點能否真得起作用,準确告訴人們時間,精确到分精确到秒。

它看起來就像個冒牌貨,似我。

我看了一會兒鐘,然後裝作恍然大悟,“啊,對,還得去學校。”

說完我就要走,醫生叫住我。

她說,潭攀,你要學會好好生活。

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右手捏住自己左手的虎口,很輕很輕地回她,知道了,我會盡力的。可我說這話時,在低頭看腳尖,按照心理學行為分析,這是人心裏有愧的表現。

我相信醫生看出來了,可她沒再說什麽,只是對我笑了笑說,再見。

我走出診療室,走到街上,城市壓過來,我的呼吸開始短促。我有些後悔,剛剛忘記朝醫生多要一些安定片,我怕自己捱不過最艱難的時刻。

為什麽我會有軀體呢,為什麽我會有感知呢,為什麽我會有情欲呢。這些冗重的東西束縛了我,像一張網黏住我的四肢,框住我的靈魂。一旦想到此,我又不想活了。

我緩緩蹲下,突然很想放聲大哭。

秋天的太陽灑在我的肩膀,把我廖寞的影子串在灰撲撲的水泥路上,我再次變成了這個世界的棄兒。

“潭攀。”有人在喊我。

我有些發懵,嘴裏苦苦的。

“你怎麽在這裏?”對方的眼睛很大,很圓,直視着我。

我望着他,緊繃繃的絕望似乎消融了一點。

我伸出手,示意他拉我起來。

他笑笑,也伸出手,向上拉,然後給了我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怎麽會這麽巧呢,這是老天給我的機會吧,”他說,“你還記得我吧。”

我瞧着他,臉上只有簡單的快樂,點點頭,“易奕。”

“你要不要去吃東西?我正好發現了一家新的甜點店。”易奕問我。

我想了想,說,也行。

苦了這麽久,我是該吃點甜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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