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說地
易奕坐下來,揮手招來服務員,說:“這頓我請,你想喝茶還是吃蛋糕?還是兩者都要?”
我愣了一秒,說,都行。
其實,我一向很膈應自來熟的人,面對易奕,我根本招架不住。但今天,鬼使神差地,我想嘗試抽離自己,接觸不一樣的,說不定能讓我分散注意力,獲得短暫的快樂。
“怎樣,很好吃嗎?你這是第三塊了。”我很少看見這麽能吃甜點的人。
易奕扁扁嘴,腮幫子鼓得像囤食的松鼠,“你想聽實話?”
他沒等我回答,自顧自繼續,“不怎麽樣,沒有網上宣傳的那麽好,但......我不想你停在我對面只有一塊蛋糕的時間。”
我皺皺眉,不太适應這樣的油腔滑調。我喝了一口茶,抿抿唇,“吃不下就別吃了,小心把胃脹壞。”
他笑笑,并沒有覺得我不解風情,“怎麽辦呢,那我只好再點一壺茶了。”
易奕嘗試跟我聊天,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他,更多時候,都是他在講,我在走神,偶爾應承兩句。
他說,原來你是逃課啊,怎麽了,遇見什麽煩心事了。
我不置可否,埋頭喝茶,順便戳了一塊蛋糕放進嘴裏。果然像他說的那樣,還沒有學校對面奶茶店賣的歐包好吃。
“你和麥寶珈很熟嗎?”我擡頭,不知怎地,忽然問。
他明顯愣了愣,然後笑,“是啊,還不錯,我們以前一起下棋。”
“下棋?”我盯着他,茫然地重複。
易奕“咦”了一聲,說:“你不知道嗎,麥寶珈以前很有名的,天才少年棋手,只可惜......”
“可惜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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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奕嘬了一口飲料,凝視我,“可惜他後來放棄了。”
“為什麽?”
易奕眨眨眼睛,“從進門之後,你第一次表現得這麽有溫度,像個人。怎麽,你想聽寶珈的故事嗎?”
是嗎?在他眼裏,我之前一直表現得像個冷漠的混蛋嗎。
“你想說就說。”
他在我眼前搖搖指頭,調笑,“學弟,你這可不是想誠心聽故事的樣子。”
我懶得跟他繞圈子,索性招手讓服務員買單,起身要走。易奕臉色變了變,攔下我,說,開個玩笑嘛,我跟你講就是了。
麥寶珈第一次來他們棋社時,只有八歲,很快展露峥嵘,屢次擊敗十多歲的同宗棋手,進步迅猛,仿若大師托魂轉世。那些大孩子被一個小孩子擊敗,輸棋,咽不下這口氣,就在課堂上哭。麥寶珈成熟得不像話,告訴他們,你可以哭,但你最好想想你為什麽會輸。
易奕講到這裏,我心裏冷笑了一下,的确很有麥寶珈的風格,冷血。
麥寶珈不僅能力強,心性也不同小孩,常常自己琢磨,研究新的定式,根本不受既成觀念的束縛。
易奕說,圍棋世界,不得造次的比賽前,尤其是同一宗門的年輕棋上要想打成新手,必須要有極大的勇氣才行。标新立異很難被允許,新的定式總是不利于比賽獲勝。(1)
可麥寶珈生來就不平凡,不屑于墨守成規,他在成績不下降的情況下,常常棋走偏鋒,我行我素,挑戰權威。
易奕喝了一口飲料,潤潤嗓子,繼續說:“他在低段位的時候就敢找高段位的挑戰,比我們勇敢多了。你知道,輸棋後那種氣餒,很難跨過去,尤其是小孩,根本不會自我調解,會變得更加保守,甚至不願意下棋。他後來比了很多賽,得過許多獎,段位升得很快,我望塵莫及。但他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小插曲。”
那是一個內部的高級班選拔賽。麥寶珈當時也不過十一歲,他決定參加選撥賽。
比賽當天,他遲到了,老師給他打電話,接不通,大夥其實都很急。按照規則,如果過了二十分鐘,人還不出現,就視為棄權。就在快第二十分鐘時,麥寶珈卡着點來了,他一進來,就直奔棋盤,開始下棋。有人發現他臉色不太對勁,抱着胳膊,喘得厲害,可他還是贏了第一盤。然後,中途老師驚呼一聲,說寶珈你手臂怎麽流血了。
麥寶珈表現得很淡定,說沒事,讓我下完這局,我就去處理。
他那天發揮的特別好,關鍵局把對手挫得落花流水。
後來,人們才知道,麥寶珈原來在那天遭了一場小車禍,雖然是輕傷,但作為小孩子來說,擔驚受怕放棄比賽才是正常。可他就是有那種膽識,他拜托家長,堅持送他來比賽。
易奕問過他,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來了,超時,也會被視為棄權。為什麽不和老師解釋,在現場就說出你的難處,你不怕嗎?連出了車禍都不怕嗎?
麥寶珈是這樣回答他的。
他說,如果怕有用,我就會怕。可是怕沒用,怕只會讓我滞留在原地,哪裏也去不了。
易奕總結說:“那麽多人都犯過錯誤,就連我們當時的老師也會遇到一些麻煩,你會覺得棋手偏執,但是活生生的人。可麥寶珈呢,他不一樣,他抓住問題,死磕也要解決,最不妥協,絕沒有落入下風的時刻。他和我們都不一樣,圍棋是勝負的世界,他是這個世界的支配者。”
“可他還是放棄了。”我替他補充,随即話鋒一轉,“放棄的契機是什麽?他從來沒說過嗎?”
本來他可以成為火焰,與光同行,他卻選擇熄滅了熱,成為燒廢的炭木,落成庸者。
“發情熱。”易奕說,“他不僅內心成熟,連生理上的發育都比我們早一截,大多數人是十八歲以後才會進入易感期,他比這提早了好幾年。光靠抑制劑沒法完全壓抑住身體上的不适,并且會讓頭腦糊塗,影響思考,從而參加不了比賽。你可能沒有特別注意過,在這個業界,Omega棋手和其餘性別的比例是1:11。也就是說,Omega想要成為職業棋手,不僅是大浪淘沙,更是在挑戰自己生理上的極限,要拼盡全力克服性別弱勢。我們作為Omega其實殊途同歸,但作為人呢,總想搏一搏,說不定呢,可以成為那個堅持到最後的人,站上山巅。”
麥寶珈不允許自己跌墜,可命運同他開了玩笑,讓他贏在起跑線,卻輸在性別。這一刻,我是同情他的。畢竟,這是天才的隕落,不得不教人唏噓。
“好了,”易奕在座位上抻了抻腰,“關于麥寶珈的故事到此為止。”
我沒作聲,也沒看他,只顧把杯子裏最後一滴茶喝完。
“從剛剛開始我就發現 ,你在不停喝茶,怎麽我講的故事很難消化嗎?”他笑着問。
我這才擡起頭,盯着他的臉,“是的。”
聽完這個故事,我感到會在夜裏失眠。
“可這不是你想聽的嗎?”
我沒有否認,頓了許久,說:“易奕,除此之外,你覺得麥寶珈這個人真得有那麽了不起嗎?”
我戴着有色眼鏡看麥寶珈太久,又隔着一個人聽完他十幾歲人生的前半截,心情十分複雜,堪比吞下一只裹蜜的蒼蠅。明明應該胃部痙攣,隐隐作祟的卻是心情。
易奕沉吟了一下,問:“怎麽了?聽你的語氣,好像對他有一些意見?”
我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站起身,這次是真得要離開。
“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我說。
我們一起走了出去,然後各自往反方向走。走出幾十步,易奕在背後叫我。我回頭,他小跑着過來,胸膛微微起伏。
他說:“潭攀,無論是麥士钰,還是麥寶珈,都不适合你。與其跟他們交往,還不如選我。”
我認真端詳他,确實是很漂亮的Omega,脾氣比我想象得好,是個爽快的美人。
這麽想着,我心裏依舊是死水一片,調不動一絲興趣。
我們都不開口,默默相對。過了好一會兒,他深深嘆了一口氣,說:“我輸了。”
我不明所以,盯着他,欲言又止。
易奕笑着捋了下頭發,恢複成自信的模樣,朝我眨眨眼睛,“看在你這麽倔強又可憐的份上,告訴你一個消息。麥寶珈最近沒來上學,你如果在乎的話,就去看看他吧。”
1:引用自吳清源自傳《天外有天》,章節《關于定式》。“新手”在這裏指的不是新人,而是新的“定式”去下棋,特指打破常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