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啪嗒

第22章啪嗒

“原來是這樣嗎?”她平靜地說。

她聽我說了這般震撼的結果,卻依舊無動于衷,我看着她,感到很荒謬。

我以前一直難以定義我們到底是怎樣的母子,因為不太确定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定位,所以就要試一試,拿把刀往最不能碰的地方紮。現在,大概有了雛形,我和她的痛苦并不相通,她擅長僞裝,我擅長軟弱。

我始終不是她的對手,盡管做了無數的自我建樹,紮下去的那瞬,我還是不可避免地慌了。

她看着我,就像看見荒唐的狀态對秩序無力的挑釁。在她眼中,我甚至還趕不上患得患失的方孰友。

她是超人,我是超人微不足道的隐患。

“這就是你想要遠遠逃開的理由?”她不肯立刻放過我。

“算一部分吧,”我的臉漲得緋紅,自嘲似地笑了幾下,“媽媽,我累了,能不能到此為止。”

“你想去哪兒?”她不依不饒。

我知道自己如果不說清楚,是結束不了這個話題的。

我望向客廳茶幾上攤開的一本地理雜志,那夾頁中間印着一片在廣袤星空下的沙漠,就随口而答,“撒哈拉。”

“什麽?”她皺起眉,“你認真的嗎?”

我笑笑,“開個玩笑,你讓我立刻回答我就随便說啦,其實還沒想好,能不能多給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

她下颌骨咬得方方的,堅毅的線條牽扯出果斷的弧度,符合她一貫的形象,有懾人的氣魄,從而能在商場上無往不勝——

這才是真正的Alpha,在這個社會金字塔最頂端的優秀Alp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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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她截然相反,只有向下的頹勢。

母親走後,我躺回床上,認真研究可以去的國家,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熱,最好當地華人甚少。異國令人着迷的情調無非就是不熟悉,隔着一層紗,摸也只能摸出個囫囵。此外,我也不愛與人交流,隔着另一種語言,非講不可的話也會漸漸變少。

我用手機裏的地圖,按照我腦海裏羅列的條件尋找,游徜了大半個地球,可能只有東歐最适合我。

想象一下,在上個世紀的古典公寓裏,夏天光腳踩在魚骨紋圖案拼接的地板上,冬天偎着一條羊毛毯打瞌睡,樓下的噴泉廣場上有賣藝人在拉手風琴,時間緩慢流淌,因為大家都不認識我,就都失去了指責我的資格,這才是臻于完美的選擇。

我一下子變得很興奮,被自己想象中的畫面和未來鼓舞。手機忽而震了幾下,有幾條推送和短信卡點過來。

我順勢劃拉,無一例外,都是那種自動發送的信息。在這個冰冷的科技時代,唯一能夠好好記住我們每個重要日子的,大概就是AI了吧。

現代化的慰問,竟比真正的人類更加準時。

十二點零一分,我十七歲了。

第二天早上,王叔過來的時候帶了一盒蛋糕,他頗為歉意地告訴我,潭總有公務在身,實在脫不開身,然後遞給我一張信用卡。

我接過來,端詳半天,問他,這是副卡嗎?額度是多少?

他笑笑,說了一個數字。我還是被微微驚到。

“要跟朋友們一起過嗎?”他問。

“我沒什麽朋友。”

他想了想,“同學呢,也可以。需要我安排嗎?”

我斷然拒絕,說,沒關系,普通的生日而已,并不需要弄得有多特別。

他看我一眼,懷着大人對小孩子的那種心疼,充滿憐惜。

我指揮他拆開蛋糕包裝,用手指剜出一層薄薄的奶油,送到嘴邊,舔了舔,故作開心,還不錯。

他嘆息着,笑了笑。

我知道,自幼缺乏父母關愛,造成性格陰翳的小孩,任何人見着他們,就有了愛心泛濫的資本,然後生出符合普世價值的同情。

他對待我就是這樣,像端着一件脆弱的瓷器,小心翼翼的成分居多。

不用上學,時間瞬間充裕了起來。我吃了幾口蛋糕,遛達到陽臺,捯饬起我的爬藤薔薇。

說到底為什麽會情有獨鐘薔薇,一是花期長,二是不嬌貴。稍稍給一點兒陽光,就能擠出一牆的燦爛。花骨朵散出招徕人的芬芳,寬廣而生動。

大概與我是截然相反的生長方式,我缺乏的,便吸引着我。

我養了兩個品種,一個叫甜夢,一個叫薰衣草花環。

甜夢會開出焦糖色的小花苞,綻放後,像被金邊雲層簇擁着的黃昏,致夢致幻。它們的個頭很小,卻依舊蓬勃努力,彷佛真有那種魄力,用悠遠的香味,帶人回味起甜蜜的夢境。

薰衣草花環的花朵飽滿,像是用絹紙折出來的,層層疊疊,一顆挨着一顆,遠遠望去,在綠葉的映襯下,竟看出繡球花的架勢。

我很喜愛它們,比喜愛人類更甚。

從第一次插扡配土到上盆,我等了兩個夏天和一個冬天,看着它們達到最鼎盛的花期。

它們是那樣露骨的美豔,卻又新鮮。

我的手指插碰進黑色的營養土,帶出略微潮濕的顆粒,黏着我的手指,空氣裏是令人安心的味道。這裏才是我的小世界,能夠獨自啜飲快樂,感受光合作用帶來的愉悅。

這時,手機在我身邊振動起來,我下意識地跟着顫了一下。

我用拇指點開屏幕,元棣發消息祝我生日快樂。

我在心裏冷笑,覺得他可真愛多管閑事。他沒有意識到嗎?并不需要讨好這個世上的每一個人。

接着,我聽到一陣咚咚敲門聲。王叔比我反應快,我走到玄關時,元棣已經進來了,他搖擺着雙臂,同我打招呼。

盡管面上不顯,見着他,我的确吓了一跳。

“你來幹嗎?”

“啊......沒什麽,就是好久沒見着你了,正好你今天不是過生日嘛......”

他吞吞吐吐的,大概還在想什麽拙劣的借口吧。

我抱臂看他,直截了當,“我們有那麽......”

問句還沒說完,王叔在一邊咳了幾下,立刻笑臉迎上元棣,自作主張:“謝謝你啊,同學。來吧,過來坐,要不要嘗塊蛋糕?”

元棣撓撓腦袋,看我一眼,又看向王叔,擺出為難的模樣。

我嘆了一口氣,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

元棣坐下來後,拘謹瞬間消失,他嘴裏鼓鼓囊囊,像是要越冬的動物,拼命塞着儲存糧。

“好吃嗎?”我又跟他切了一塊蛋糕。

他一點兒也沒有客氣的意思。

“你到底來找我幹什麽?”我瞟了一眼在忙碌的王叔,壓低聲音問他。

他一邊拍胸一邊下咽,顧不上回答我。等到食物從嗓子眼滑進胃裏,他才能夠開口:“其實,是易奕叫我來的......”

我皺起眉頭。

他繼續解釋,“他很擔心你,你也沒有回他信息,對吧。”

我不作聲,只是眉頭皺得更深了。

“潭攀,”元棣心虛地瞧我,“他讓我轉達一個消息。”

我思考了一會兒,點點頭,“你說。”

“麥寶珈要退學了。”元棣說。

“就這個嗎?”

元棣摸着脖子,顯得十分無措,“就這個......我之前讓他自己來告訴你,但他好像在擔心什麽......”

“擔心什麽?”

他又撓了撓耳朵,露出一個尬笑,“我也不知道有沒有關系,最近,學校發生了一件大事,你知道麥士钰吧,他......”

我十分惱他這種吞吞吐吐,不耐煩道:“到底怎麽了?”

“周一晨會的時候,麥士钰本來在好好的演講,突然從國旗臺上跳了下來......”

“嗡”地一聲,我像被人用悶棍倏地當頭敲下來,出現短暫的空白。

“什麽意思?”我機械地問。

“......他好像多處骨折,挺嚴重的,當場就昏迷不醒.......”

耳朵裏已經聽不清任何聲音,我按捺住即将爆炸的心髒,抖着嘴唇問不出任何話。

四周像被黑暗框了起來,我的視野裏只留出一道窄窄的光,一個模糊的人影縱身一躍,消失在光裏。

光漸漸隐去,我被黑暗吞噬。

“——潭攀——”

有人在使勁搖晃我的肩膀。

我僵硬地轉動脖子,無視身邊人的呼喚,仰頭看向天花板。室內的射燈在安靜地亮着,漫射出水銀一樣的質感,灑我一身,光像活過來了,朝我流過來。我還聞到風帶來的花香,稀薄幽幽地沁過來。

如果伸出手,我應該就能觸碰到吧。

我應該就能拉他一把吧。

我嘗試着,想要去觸碰。

可流向我的,只有滾燙的、酸澀的、充滿喉頭與眼周的眼淚。啪嗒啪嗒,靜靜落下來,像花香一樣,淡淡包裹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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