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知返
第32章知返
我來到費城,住在郊區小鎮Dolystown,交通出行靠自駕和小火車,火車沿線有許多學校。每兩周去一趟賓大附近的私人心理診所,那裏有全賓夕法尼亞州最着名的華人心理醫生。
母親安排我進一所私立高中,華人不多,高年級大多數人都在準備SAT。她說,讓我先在這裏過渡一年,再把我轉往西費城最着名的高中,那裏出過籃球巨星、名流、商客。我想,這些跟我有什麽幹系呢,難道她指望我能半路改道,成為一個假美國人?
北費城那邊聚集着許多韓國人,我偶爾會去韓亞超市買一些亞洲零食。最好吃的芝士牛排在南費城Gino’s,藏在髒污的小巷裏,那邊是黑人區,治安問題很大。
我聽說大部分華人會住在費城東北區,可我很少去那邊,遇見同胞的機會微乎極微。
每次就診完,我會逛去賓大的校園。沿着一條寬闊的灰紅拼接磚路,走到賓大地标“love”雕塑,那邊常常會有一無所知的游人,争相拍照。我看着他們,再看向遠方像教堂一樣的紅磚藍頂建築物,有一霎那淡淡的感慨。我描述不出來這種情緒,尤其在冬令時日暮的校園裏,夕陽鑲邊,井然恢宏的哥特式教學樓在黃昏裏安靜伫立,彷佛是從上世紀繼承下來的,最具代表性的文物遺産。
校園沒有邊界,與整座城市融為一體。城市的光,來自四面八方,從富人區、貧民區交織閃耀,緩緩漂浮起來,順着街道脈絡蔓延至整間學校,夜晚也升起來了,漆黑的天空落下寬廣的帷幕,具體的校園瞬間變成了一座宇宙飛船,我站在船艙裏,懷着一種虛幻的失重感,渴望逃離地球。
我在這裏,我更希望不在這裏。
美國醫學科技真得厲害,新的醫生給我服用了一種藥物,我的情緒和精神明顯好轉。我不再花大量的時間發呆,反而能集中注意力在功課上面,我的語言還不夠好,實驗報告的數據還不夠完美,埋頭于錯題,青春倏地溜走,也不失為一種正确的選擇。
第二年冬天,我收到了紐約和芝加哥大學的Offer。
我決定先去看看這兩座城市,如果有中意的,說不定可以買一套loft公寓,從此安紮,不再颠沛孤獨。我的母親很有錢,我應該替她浪費一點兒,畢竟這兩年我這麽乖,有節制的揮霍,才能顯出我與其他富家子弟一樣的正常。
我坐在費城去往紐約的火車上,無所事事,點開微信,開始回複。
元棣和易奕都與我還保持着聯系,他們會發來問候,不痛不癢地聊一些日常。每一個暑假,他們都會問我,不回來嗎?我說,不行,還有許多事情沒做完,學業太忙,要搬家.......反正理由嘛,認真找起來可以有一大堆。我有時會厭倦這種一來一往,挑着主題回複。
易奕給我留言,時間是三天前。他告訴我,他這次交往的對象控制欲很強,常常在恩愛的半途中翻出他陳年舊事。有一次,麥寶珈過來找他,語焉不詳地打聽我的消息,被他現任撞見,以為是某個不甘心的前任,差點鬧出烏龍大打出手。他說,潭攀,兩年了,你讓我替你擋下麥寶珈,可我覺得他的心事仍在冒頭,他可能在愛你,他還有一些話想跟你說,你要不要給他機會,就算為了你自己。我聽他說,你們是最佳契合,你要知道,遇見過命運,跟夢魇沒區別,如果不能解脫,就會一輩子陷在裏面。作為一個曾經喜歡你的人來說,我希望你幸福,可幸福是一種責任,我沒有資格逼迫你,但我覺得你可以試着讓自己輕松一點兒。另外,如果我想得沒錯,你還在乎他們吧。真正的放下,應該就算他是洪水猛獸,你也能雲淡風輕面對。可你并不是這樣,對吧。
易奕另起一行,問我,那你這倆年有沒有想清楚,到底更在乎誰?
我和麥士钰以及麥寶珈,那都是另一個時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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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發過來的長篇大論,心裏微酸,但更多的是迷惑。
為什麽每一個人都在強行解讀我的內心,想要窺視我的生活,給我指出哪條道路更好走。那麽多雙眼睛,盯着我,在我周圍盤旋,像一個個執着法仗的鬼,時不時浮現,三令五申地糾正我。
我以為我逃離了那座城市,就再也不會受此侵擾,可有些東西,陰魂不散,像沉重的宿命那般,在時間盡頭等着我。
我把手機倒扣在桌板,整個人頹然地朝後仰,重重嘆了一口氣。
紐約大學在曼哈頓下城區,教學樓圍繞整個華盛頓廣場而建。和賓大一樣,沒有絕對城市和校園的區別,混為一體,界限模糊。紫色火炬旗遍布,不少教學樓臨街,繁華浮世與書香天堂僅一牆之隔。
我站在人流中,有點走神。
這裏比費城更急色匆匆,城市的街角更時髦,同時,逼仄小巷裏流浪漢或者醉漢留下的尿騷味更濃。
我想重新開始,可我仍舊在猶疑,根本不知道哪裏才是良栖。
我按圖索骥找到了Tisch藝術學院,學院樓比我想象中大,門臉很現代化,地下一層有一個巨大的游戲室。亞裔面孔不少,而且從擦肩而過的交談聲中不難判斷出,大多數是華人。許久沒在公共場合聽見的普通話,大量充斥在空間,話語就像咒術,牽扯出人的情緒。
我大概是唯一沒有思鄉之情的留學生,被曾經習以為常的聲音驟然包圍,就像火花膨脹,産生出對差的惶恐,一時無法适應。我臉色發白,胸膛微微起伏,有些呼吸不上來。
“你還好嗎?”一個男人用英文問我,我低着頭,只能看見他的鞋尖。
“沒、沒關系。”我擡頭,看見他的臉,一張生動的臉,似乎在哪裏見過。
他笑得很妥帖,個子比我高大,禮貌地伸手扶我,用英文問:“聽得懂中文嗎?”
我點點頭。
“從你一進門我就注意到你了,”他說,“怎樣,是迷路了嗎?”
就這樣,我認識了姜霄俞。後來他介紹起自己的來歷時,我才回憶起原來我看過他主演的電視劇。那時,麥寶珈盯着我,說我和他有幾分相似。
我問他,堂堂大明星怎麽會想到重新進修呢,這麽好學,跟娛樂圈流行的風氣不太相當。
他笑得怡然,說我有偏見,明星就不能追夢了嗎?
我看着他幾乎完美無缺的臉龐,暗想,我跟他其實并不相似,他看起來是那麽灑脫溫和,跟他做朋友,像是在同天堂裏的神相處,懷有慈悲,俯就世人。
一個人一旦具有了神性,那他必定離人間很遠。
說不羨慕他,那是假的。
春天快過完的時候,我發消息,告訴姜霄俞,決定去NYU。他恭喜我,說要不要慶祝一下,以學長的身份迎新也不錯。我答應他,說下周去紐約。
我們喬裝打扮,去了法拉盛的中餐館吃飯。即使他已經好一段時間不在熒幕活躍,可粉絲數量依舊不可小觑,在紐約街頭被人認出的機率十分顯着,低調着裝必不可少。
飯吃到一半,他問我房子找得怎麽樣。我苦惱地搖頭,端起啤酒瓶悶了一口。他環顧四周,然後壓低聲音,提議我同他合租。我愣了一下,說,這樣可以嗎。
他埋下頭,吃了一口菜,有什麽可以不可以的。怎樣,你是怕我對你有意思,故意引誘你登門嗎?
我幹巴巴笑了幾聲,并不認為自己有如此大魅力,是姜霄俞出演肥皂劇裏的那種幸運兒對象,可以讓一個優秀的Alpha五迷三道。
姜霄俞忽閃忽閃一雙電眼,同我解釋,“潭攀,我私生太多,如果有你跟我一起同住,我會感到安心,以防萬一出了什麽事,也算有個照應。”
“為什麽選我?”我問。
“我比較聽從我心裏的聲音。”他笑了一下,“簡單來說,就是憑感覺啰。”
真不知道他哪裏來的這種自信,但不可否認,大明星的風範的确容易挾持普通人。我就是最好的例子,猶豫不過一秒,便自覺地點了點頭。
他擡腕看了一下表,說,你不介意轉場吧,我還約了另一個朋友,你們來自同一個城市,要不要見一面認識認識。
我們去了附近的酒吧,剛點完單,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我背後響起,驀地我耳邊汗毛直立,血液在那瞬間凝固,然後聲音的主人繞開我,轉到正面來
——我怎麽也不會想到,竟會在這樣的場合見到麥寶珈。
我茫然地看了一會兒麥寶珈,然後目光移到姜霄俞臉上,試圖尋找出蛛絲馬跡——我懷疑,他們有提前串通的可能。
在這一刻,我倏地感到厭倦,像一個被降維打擊的傻子,在炫智的角力中落敗凄慘。
我站起身,想走。
麥寶珈拽住我,眼底閃出一片溫和的光,說:“怎麽,不認識我了嗎?”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要走。
他說:“好久不見,潭攀,是我,我是士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