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降落

第53章降落

從烏斯懷亞出發進入南極圈的前一天,潭攀去看了那座着名的燈塔。燈塔矗立在一爿礁石之上,不忌憚海水的植物攀附着礁石生長,将紅白燈塔圍成遺世獨立的模樣。有無數的文藝作品致敬過它,也有無數的都市傳說告訴每一個傷心人,來這裏,可以容納眼淚和悲痛。

每一個路标,每一所商店,甚至盤旋于頭頂的信天翁都在提醒着來客,這裏就是“世界盡頭”,因為過于用力,從而失去了它本身純粹的色彩。

潭攀并沒有什麽特殊的感覺,就像阿根廷的海風跟秘魯區別不太,都是從世界最南端吹來,鹹濕溫暖。他只不過按照姜霄俞說的,将這裏當作一個起點進入南極,大概轉一圈後,這裏也是旅程的終點。

即使這樣,他還是走到了那間綠色小木屋前——世界盡頭的郵局。

他在紅色的木門前站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走進去。為了獲取那個“世界盡頭”的郵戳當作某種打卡證明,其實毫無意義,他已經用相機記錄一切,證明他來過,這就足夠。

沿着棧橋走,燈塔筆直瘦長,落日餘晖鋪滿海平面。他在世界盡頭抽了幾支煙,等待太陽沒入大海。

第二天上郵輪,姜霄俞的電話追來,告訴他在喬治王島彙合,然後一起再往東邊走去威德爾海。大多數游客不會像他走得這麽遠,圖個新鮮感或者發朋友圈的儀式感,基本上在南極半島就會打住。畢竟私人花費掏腰包,每天都是以萬元人民幣計算,多待一周立馬就能消耗上十萬,這可不是尋常游客負擔得起的。

他在船上睡了兩晚穿過雷克海峽,準确來說,極夜沒來臨,所以這個季節被白日占領。像兩年多前去秘魯那樣,他再次對白天黑夜失去了判斷力,渾渾噩噩地到達港口。

姜霄俞戴着蛤蟆墨鏡,一張臉變得黝黑,散發出健康的光。潭攀在看見他那刻驚訝了好一會兒,完全尋不到當年在電視劇裏活躍的奶油小生痕跡。這是多少年了,算算那時自己也不過十六歲,還能劇烈的痛,不顧一切的瘋。

姜霄俞用力抱了他一下,他覺得有些昏眩,扶在車邊醞釀半晌,終于還是吐出來。

“你這是暈船後遺症還是見我被惡心的?”姜霄俞在一旁故意問。

潭攀這才有氣無力地掀起眼皮,“老板,我這能算工傷嗎?被你忽悠到冰天雪地來受難......”

“No,no,”姜霄俞豎起食指潇灑地搖搖,“還沒開始呢,我保證到你離開的那天,絕對會對我感激涕零。”

這語氣明顯有誇大嫌疑,潭攀卻只是無奈地揚起嘴角,笑了笑。

潭攀以為姜霄俞不過來拍拍冰川極夜企鵝,哪知還要拍科考站的日常,記錄每一次朝禁區的開拓和施工。

Advertisement

姜霄俞将他安排在後勤部宿舍,順手給他帶了一套完整的保暖裝備,帽子、護目鏡、雪地靴、防寒自發熱內衣,連體外出服,一應俱全。待到潭攀收拾妥當,姜霄俞便開始發揮“地主之誼”,事無巨細地介紹起基地內外。姜霄俞不僅是執行導演,同時也是制片人,還監管現場調配,簡直身兼數職。潭攀這次身份屬于攝制組的攝影助理,所以跟團隊對接也是十分有必要。晚餐時,團隊給他開了個簡易的迎新會。

令潭攀驚奇的是,這個團隊裏大多數人是Beta,然後極少數Alpha,沒有Omega。姜霄俞看出來他的詫異,碰碰他肩膀,靠過來,小聲在他耳邊解釋,這裏會定期評估生理和心理健康,對于Omega而言,很難撐下來,一直靠藥物注射維持優良狀态不太現實,精神會被壓垮的。

潭攀點點頭,雖面上不顯,但聽了這話心裏不太是滋味。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看過電影裏的一句話,一個亡命之徒在引爆炸彈前對來制服他的主角團說,你們活着就是太容易了。如果沒有換位思考,的确是無法理解其他人的迫切與苦難,就像是南北兩個半球,光是時差就會讓季節對峙。

“我也有疾病史。”潭攀手指摳在易拉罐拉環上,平靜地說。

姜霄俞愣了一下,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問:“什麽病?”

“砰”的一聲,氣泡從出口争先恐後湧出,潭攀并不在意,貼着罐壁喝了一口,然後說:“雖然是遺傳的,但差不多完全控制住了,我已經停藥快兩年。”

姜霄俞好似松了一口氣,捏着自己手中的啤酒,然後仰脖大口飲進肚子。

“冬天快來了,”姜霄俞轉移話題,“我們得在冬季完全來臨前去威爾德海附近的冰層布置好隐蔽攝像機。整理整理,後天出發,待兩周再回基地。”

在啓程去威爾德海之前,姜霄俞就不停告誡他,不要插手自然界的淘汰法則。即使再于心不忍,也不能施以同情,随意去拯救某只生命堪憂的野生動物。

潭攀正在整理行囊,他将那本從紐約帶來的《基督山恩仇記》放進內層,轉過頭笑笑,“知道了。”

他來南極之前必須先申請再拿到審批通過的結果,在等待這段時間特意惡補了幾部關于極地的紀錄片,再加上姜霄俞事先透露的拍攝內容,也不算對這片淨土一無所知。唯一覺得意外的是,原來帝企鵝并沒有片子裏的那般高大,大多數成年企鵝高度只到成年人的膝蓋。可不知為何,在廣袤的冰雪中,鏡頭下的它們都看起來身軀偉岸。大概是主觀代入,讓旁觀的标尺變得不可靠。

拍攝行程走到一半,潭攀終于明白,姜霄俞為什麽要到真正的世界盡頭,昏天黑地地投入進工作。當一個人無法自愈,放不下過去,那麽這就是最好的辦法。心無旁骛地執行高強度工作,使人根本分不出神考慮有的沒的,在茫茫一片白色中,什麽都變得不再重要,除了生存。

這天,天氣陡然變得異常惡劣,不少人出現了雪盲症。姜霄俞只好叫停,讓大家都回到帳篷裏等待暴風雪過去。

潭攀和他擠在帳篷裏,用一只小小的簡易煤氣爐煮咖啡。取下最厚重的外層手套,貼肉的那層纖維也在隐隐發潮。這時,一杯暖心的咖啡再恰好不過了。

倆人随意聊了一下拍攝中出現的問題,交換意見,最後話題避無可避。

“你還和他有聯系嗎?”

潭攀想,該來了,兩年多了,姜霄俞一次都不提及其實才反常。這種感覺其實很微妙,就像你一直知道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終于落下的那瞬,自己才是真正解脫。

“沒有。”潭攀神色認真,外邊風聲列列,幾乎要掩蓋他的回答。

姜霄俞露出複雜的表情,眼裏寫滿懷疑,最終只是問:“怎麽做到的?”

潭攀思索良久,像是在腦海裏複盤過去。可他的過去并不值得占腦內存,也不應該被懷念。

“也不需要做什麽,就是删除所有的聯系方式。”

姜霄俞這一路都沉得住氣,即使在拍攝時遇到突發狀況,也能不慌不亂地解決,可在聽見他這句話後,臉色意外地崩了。

“麥寶珈......”姜霄俞頓了一下,似乎在醞釀情緒,“他是不是從來沒告訴過你,他的苦衷?”

“什麽意思?”

“我看你空閑的時候總是在看那本書,所以,我以為......”

潭攀知道他說的是哪本書,蹙起眉頭想,這些和那些有什麽聯系嗎。

姜霄俞端起紙杯抿了一口咖啡,“我其實不應該多嘴......潭攀,你是不是一直認為寶珈跟我發生過關系,所以才想回避任何關于他的話題。”

潭攀霎時覺得好笑,他其實并沒有刻意回避,只是不太喜歡把過往揣在懷裏,翻出任何一個熟知他曾經的人,就免不了面對面一通感慨。

“我沒有那麽保守,更何況,他和我重新開始的那段時間,你們也早就結束了關系。”

“那是什麽?”姜霄俞問,“有更嚴重的問題阻礙了你們嗎?”

“算是吧,”他只想盡快結束話題,“一時半會兒很難說清。”

姜霄俞眨眨眼睛,“我們現在剩下最多的,就是時間。”

潭攀捏了捏眉心,“霄俞,我不想說,可以嗎?”

姜霄俞聳聳肩膀,“別生氣,我只是容不下身邊要好的朋友受苦。如果能有解決的辦法,我不介意助一臂之力。”

“沒有,”潭攀搖搖頭,“死結,Game over。”

“好吧。”姜霄俞轉身躺下,睡袋墊在他的下方,壓出深深淺淺的褶皺。

兩人相對沉默良久,風雪砸在他們的帳篷頂,牆面也被擠壓得凹凸不平,像是怪獸的觸手要侵入進來。

“你知道帝企鵝每年都要換一次伴侶嗎?”姜霄俞忽然說,“明明費了老大勁在冰面上找到對方交配,一起抵抗嚴寒,輪流替守孵蛋孕育下一代,拼死拼活,在漫長的極夜中等待蛋破殼的那一瞬......但誰又能想到春天來臨,最為艱難的孕育期化為泡影,大多數伴侶會形同陌路,甚至不告而別,直到下一個交配季再從千裏奔赴,重新覓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對象。”

潭攀平靜地說:“企鵝社會生存的分工就是如此。”

“是啊,”姜霄俞翻了個身,“什麽相愛啊,相守啊,只不過是人類強行加的注解。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能活過冬天都很不容易了,去年交頸而靠的伴侶又能算得上什麽呢。”

“霄俞......”潭攀舔了舔幹裂的唇,“限定期的感情,也是一種原始生存本能,生命繁衍本來就是殘酷而又美麗的一件事情。”

姜霄俞沒有立刻接話,從潭攀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瞥見厚實外套下,對方肩膀在微微抖動。

“是啊。”隔了稍許,姜霄俞發出一聲長長嘆息,“有些時候,我真不如你,都逃到這裏來了,還在被過去絆住。”

“放不下就不要放下吧。”

說這話時,潭攀走去擰滅了煤氣爐的火苗。藍色火光跳躍了幾下,最後消失,冒出一絲煙,像是魔法施展過後恢複平靜,若有似無的餘韻在寒氣裏緩慢消融。

結束第一階段的拍攝,準備打道回府,潭攀想用定時間間隔方式拍攝他們這段日子所待的冰川。夏季即将匆匆而過,他眷戀那些留在冰層上的琉璃光彩,以及活火山附近的冰雪噴氣口。還有南極幹谷,下到谷底,連一絲風都吹不進來,人世間彷佛按下暫停鍵,一切都被安靜吸納。雖然在呼吸到南極空氣的第一口,就覺得有冰刀子往臉上和肺裏紮,可他正像姜霄俞所調侃的那樣,對這裏不可避免産生了感情。在此地,他不再懼怕陽光,甚至開始喜歡,拿着一瓶啤酒和其他人一起,坐在戶外沙發上,無所事事地曬太陽,聽他們用來自東南西北的口音聊天。

冬天馬上來臨,整個南極洲留守的總人數也不會超過700人。姜霄俞建議他回美國。夏日南極曠闊寧靜,可冬日卻是大變臉,即使有絢麗極光籠罩天空,也并不能緩解人們對黑暗的焦慮。補給船的到來,意味着夏季所剩無幾,不能一拖再拖了。

“潭攀,這裏冬季只有飓風,即使有固定三腳架也拍不出了什麽,有一次我坐在監控室裏,整間屋子的鐵皮都吹得咔嚓作響,好像下一秒房子就要碎裂,然後所有的一切都被掀翻,跟着五級風暴卷至天際。”

姜霄俞在基地廚房準備晚餐時,對他這樣說。

“那你為什麽不走?”

“我還有任務在身。”

潭攀不再多問,回到房間,從枕頭下抽出那本幾乎翻爛掉的小說。

他決定轉交給姜霄俞。

潭攀離開的那天,有一只海豹不幸迷路,闖入基地。它在寬闊平整的雪地上匍匐,發出的悲鳴短促,聞者心碎。可無人能夠插手,只能順其發展。這些一點一滴,所見所聞,讓他逐漸明白之前姜霄俞所說,Omega如果長期待在這裏,會被壓垮的意思。在這顆藍色星球上最與世隔絕的地方,一定會生出沒來由的低落,一個冬天,不僅對野生動物難熬,對人類也是種考驗。

在回程的飛機上,潭攀作了一個決定。因為作出這個決定,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就連腦袋也開始發暈。

落地後,他給姜霄俞發去一封郵件。

霄俞,小說我留給你了,希望它能陪伴你渡過漫長極夜。兩年半前,你告訴我,做紀錄片很苦,很多時候可能要靠眼淚撐過去,但完成的那一刻很享受,一點一點這樣堅持下來,會覺得生命苦短,卻又異常厚重。我一直不太懂,可在南極的這些天來,我終于懂了,我想我應該也屬于那裏,跟你一樣的一份子,你說的那個“極地”項目,I’m in。請等我,等我完成畢業作品回到祖國,我在首都等你。

敲完最後一個字,潭攀向後仰,整個人癱瘓似地倚着靠椅背,卸下身上所有力氣。

他的心一直在黑暗裏流浪,以至于在與兄弟倆陌路後,他依舊不明白自己到底需要什麽。可當南極的陽光落下來,在他肩頭揮灑溫暖那刻,他陡然生出了這些年來都沒有的踏實。

人生不用只執着于一隅,或者某一個片段。也不用為“從未融入其中”而感到遺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屬。

他終于真實降落,醒了過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