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告別

第54章告別

其實這兩年來,不止有姜霄俞的項目在邀請潭攀,還有一個響徹紐約攝影圈的冰島駐地項目也向他遞過橄榄枝。潭攀一直在躊躇,甚至有曾經同系去了耶魯讀研究生的學姐也來游說,對他列舉種種令人心旌蕩漾的條件,可他最後只是抱歉笑笑,說我考慮看看。

金子到哪裏都會發光,所以,并不是只有姜霄俞一人能夠看到他的光芒。

有人來問,是覺得開出的條件還不夠好嗎?到底要怎樣,你才願意動心。

潭攀內心苦笑,他并不是矜持,将自身價值故意誇大,從而營造洛陽紙貴這種虛假繁榮。而是他的确沒想好,自己究竟何去何從。他有許多想法,也有許多主題想拍,但到了真正要總結的時候,才發現并沒有最适合的。他開始理解教授對他的不滿,盡管畫面達到極致,內容足夠飽滿,卻得不到共鳴。藝術雖然曲高寡和是常态,但攝影又不太一樣,更重要地是讓觀賞的人足夠印象深刻,甚至因此引發無限遐想,開始作無數種解讀。

他想,自己還是不夠格,并沒有這種震撼世俗的能力。

姜霄俞看過他正在準備的畢設,也看過他最近的群展,但他沒有給予過多評價。他帶他去了南極幹谷,擺好三腳架,調好相機,設置為間隔模式,靜坐了一下午。最後出來的畫面裏,只有岩石和天空,冰川被摒除在外。

“這是地球上最像火星的地方。”姜霄俞一邊調着顯示屏一邊笑着對他說。

并不飽和的色調,因為延長拍攝,雲層像油畫筆觸般流動,岩石也因為光影變換輪廓。

他好像在那一瞬間明白了,盡管他大多數時間呈現的作品都是平面靜止,可依然需要這些事物活起來,他的被拍攝對象應該“會說話”。

回到紐約後,他開始沒日沒夜地剪輯素材,推翻了數不清的排版,甚至還制作了一個聲效結合的動态影像視頻。

他知道大多數人畢設作品為了能夠展現一系列的細膩敘事,所以在畫面色彩上不強烈,都是冷靜克制,充滿了大量的黑白灰。他以前也偏愛這樣,但總不免落入巢窠。這次,他大膽突破,選擇了明快色彩,一整個系列放眼望去,有藍色、綠色、黃色、粉色、灰色,色調交融,并沒有出現喧賓奪主的嘈雜。

母親支援了他一大筆錢,足夠他與任何一家知名畫廊談條件,展出他這些作品。他選擇了耶魯學姐推薦的Yancey Richardson,畢竟好的裝置品位才能更加淋漓畢現地表達作品。

日子倒數計時,郵箱每天都被塞滿,除了那些與項目和學業有關的郵件外,還有他發出邀請函後得到的回複。大衆媒體和藝術雜志自然必不可少,他甚至向紐約最刁鑽的藝術評論家也發去了邀請。盡管他只是在起步的路口,也不是野心勃勃那一卦,但挑戰自我,永遠是藝術家不滅的主題,他更希望聽到批評的聲音,從而知道下一步該努力完善的方向。

展出的第一天,紐約下起了雨。

他在街邊攔出租車,一時恍惚,想到每個在此地的重要日子,天空都會落雨。一場又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連接起這些年來的轉場,将時間封存,讓城市每一處角落都不會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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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車的時候,司機沒停準位置,腳下正是一小灘水,褲腳不可避免濺上一段泥點。他掏出紙巾,彎腰在街邊擦起來。

姜霄俞也接到潭攀發來的邀請函,雖然他無法赴約,卻并不妨礙他轉發此郵件。末了,他在郵件結尾附注,去不去由你,我通知到此。收件方是麥寶珈。

分開的這幾年,麥寶珈并不是對潭攀一無所知,或者可以這樣說,潭攀大部分生活軌跡在他這裏幾乎是透明的。他通過姜霄俞,通過紐約的友人依然在關注他。由于曾經在哥大的留學背景,再加上本就能力出衆,麥寶珈一路三連跳,在業內還算頂尖的公司裏謀得了一席之地。因為公司本身在美國有分公司,并且同幾個藝術基金會有非同小可的關系,所以他會下意識打探潭攀的名字,在心裏盼求對方能夠在擅長的領域裏冉冉上升。潭攀果然不負衆望,他甚至能在一些權威藝術網站上,搜索到對方的拼音名字。有一些零星文字這樣描述潭攀,用最為冷靜克制的鏡頭發出最主動的怒吼。

他知道潭攀一直随身帶着他無意留在公寓的那本硬皮小說,也知道他畢設作品裏有他的一副肖像。

他想起那個夜晚,那晚的月光,和在指尖燃盡的煙味,一去不複返。他偶爾也會想起那把大提琴,觸怒自己發狂,像是麥士钰的詛咒,陰魂不散。

有些時候,他懷疑自己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症,明明麥士钰做了那麽多過分的事情,卻總在最後一刻,自己會習慣性地選擇原諒,從而錯過每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他大概才是那個真正被截肢的人,雙腿已經失去逃跑的能力,永遠只能留在他哥身邊。

麥士钰的确可憐,麥士钰就不應該愛上他。可他自己又有什麽錯呢,只因為他是他弟弟嗎?不能想這些,一旦去思考,才會發現什麽都沒有意義,他和他哥,還不如一死了之。

麥士钰用勒索過來的愛,讓他們茍延殘喘。

晚上回家的時候,他坐在沙發上,又将姜霄俞發過來的郵件打開,按照時間順序,一封封看下來,看了很久很久,以至于麥士钰喊他都沒有聽見。

麥士钰最近感冒了,鼻音濃重,身子沒什麽勁兒,幹什麽都不太方便。

“小珈,我想去廁所。”

麥寶珈這才擡起頭,愣了不過兩秒,就将麥士钰抱起來。麥士钰摟着他的脖子,無意識蹭在他的頸間,輕聲問:“小珈,最近工作很辛苦嗎?你剛剛一直在那邊嘆氣,臉色很不好看。”

麥寶珈低下頭,看着他哥,然後輕輕在對方嘴角啄吻一下,“別瞎想,什麽都沒有。”

方便過後,麥寶珈幫他哥洗手,他細致地洗掉泡沫,再用毛巾一個一個指縫的擦幹。麥士钰被弄得有些癢,咯咯笑出聲,說好了好了。

一切都是日常的模樣,直到麥寶珈冷不丁說:“哥,我下周要出差,去美國。”

沒有預謀,也沒有想過說出的後果。反正他就那樣說了,并沒有在乎麥士钰會怎樣反應。

麥士钰愣了一下,然後置若罔聞般,說:“你肚子餓了嗎?要不要吃宵夜。”

麥寶珈顯然習慣了對方的答非所問,幹脆順着話題說下去,“好啊,我們還是點那家的粥吃吧。”

哄完麥士钰先睡,麥寶珈就幹脆在電腦前加班做開會要用的PPT。他并不是007制度的擁護者,可有些時候,想要從平庸生活裏得到喘息,他只能埋首逃避至工作。

回過神來,一個夜晚又被熬過去,天際泛出微白。他伸了個懶腰,揉揉發澀的眼角,走去露臺抽煙。外面的景色已經改變,不再是當年那處老舊小區。他賺了些錢,再加上将原來的房産賣了一部分,整合之後換到現在的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段,全景落地窗坦然地收納寬廣江面。

他帶麥士钰來看房那天,對方眼裏閃着不加掩飾的光,一直在問真的嗎真的嗎,這裏以後就只有我和你嗎?

他點點頭,心底摻和着別的思念。

那是一個下午,天邊滾着火燒雲,落日霞光掉在江面大橋上。正是那刻,讓他想起了布魯克林鐵索橋,他和潭攀,曾依偎在一塊兒,看過橋上的日出日落。他們在紐約有那麽多神奇的轉折,可一直被記在心中的,只有最平淡的細節,因為細節帶着溫度,讓他無法忘卻。

郵箱裏躺着一個專門分類的文檔。

是姜霄俞發過來的幾張照片,也是他這三年來第一次能夠清楚看見潭攀最近的樣子。

背景有冰川,有亂糟糟的電器室,還有空曠無垠的岩石灘,潭攀大多數時候都是半張側臉,鼻梁堅挺,下颌線條緊削,眼角有被冷風吹出的細紋。

但他依舊英俊,讓人移不開目光。

他記得高中那會兒,易奕趴在他的肩上,看見潭攀迎面走來,就會激動不已,拽着他的胳膊搖晃,嘴裏念念有詞,天啊,他到底是怎麽長得啊,怎麽可以這麽帥啊。可潭攀好像從來不以此當作值得驕傲的事情,相反,他太冷,就像冰原,只有看見麥士钰,眼底才會燎起星火。

他比他哥更早看見他,只是潭攀從來不會看他而已。

他最近常常将這些照片點開,翻來覆去的看,看得發怔,看得心酸。

後頸的疤不再隐隐作痛,那些疼痛被他捱下來,沉入心底化成悵然。

接受完電視臺的采訪,潭攀趁着間隙去室外抽煙。

這所畫廊的老板在露天中庭設置了一個小小的綠植區,然後用白色鵝卵石鋪蓋出幾條小徑。他抽完一支煙,突地生出閑逛的欲望。他見過大自然絕倫的一面,對這人造園林也就是了了欣賞,吸引他的,是一股味道,好似從這片蔥郁的綠色深處誘發擴散。

他只在一個人身上聞過這種味道。他其實都快忘記這個味道了。為了确定這稀薄的錯覺,他朝裏走。

因為是露天,所以植物的葉子上還沾着雨水,雖然現在雨停了,天依舊陰着,有随時再落的可能。

結果并不是他以為的那樣,當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士回過頭來,他只是毫無頭緒地愣了幾秒。對方見他眼神發直,挑眉笑笑,豔紅的唇在綠色襯托下極具誘惑力。他斂回思緒,轉身快步離開。如果他再多留心幾秒,就會發現對方身上套着一件寬大的男士外套,那外套是他應該熟悉的樣式。在他搬來紐約的第一天,麥寶珈撐着傘在他樓下徘徊,雨水沾濕了這件外套。

麥寶珈确實是出差,同時也在評估項目。他先飛的西海岸,然後才到紐約。開會考察結束後,公司的幾個策展人都不約而同談起了紐約最近值得一看的展覽,有一人直接推薦了潭攀的畢設,說他前途無量,以後必定是顆炙手可熱的新星。文藝圈就是很怪,對這種低調又沒有什麽花邊新聞的藝術家,大夥兒窺探欲蠢蠢欲動,除了作品,都希望多看看他作品之外的人生。

擇日不如撞日,他心底其實也有在算,特意掐準時間,所以才能趕上潭攀展覽的第一天。

沒想到,多年不見,他遙遙看見潭攀彎下腰,有些無奈地對待褲腳邊的污漬。

他們再次站在了岔路口,這一次,潭攀依舊沒有看見他。

他想起以前在校門口潭攀生氣揍他那一拳,然後着急忙慌地跑去廁所洗袖口,一臉氣鼓鼓,看起來像個正兒八經的潔癖。多年過去,那個男孩還是沒變,對某些事物有自己的堅持和要求,很少妥協。

他想,自己也是個成年人了,憑着沖動走到這裏,真得只是為看這場展嗎。難道不是有更多的奢求,企圖與對方相認,甚至想和盤托出以前的苦衷。

身旁的女同事驚叫一聲,将他扯回現實。急嘯而過的汽車壓進路邊水坑,濺起不大不小的水花,對方雪紡衫襯衣不幸遭難,後背髒污一大片。麥寶珈在紐約生活過一段時間,對這種狀況見怪不怪,他迅捷地脫下外套,紳士地遞給對方,安慰道,先對付一下吧,等回到酒店拿去幹洗好了。女同事感激地看他,欣然接受好意。

他将自己在人群裏隐藏得很好,遠遠看着潭攀被人簇擁。

正如外人評價的那般,潭攀即将成為一顆恒星,然後會有專屬于他的星軌,以及許多許多的衛星圍繞着他旋轉。

他能做到的,就是安安靜靜地看他,不再涉足他的人生。

潭攀這次展出的這系列作品色彩明豔,像是夏日午後,從柑橘園裏走出來。畫面不再是克制,而是奔放張揚,沖破困境。

他看見了自己那張照片。嚴格來說,他并沒有露臉,只有一處鎖骨和胳膊,還有在陰影裏凹陷的腰。潭攀找不找他要肖像使用權都無關緊要,即使現在在現場大聲呼喊,這照片上的人就是自己,也不會有人買賬。這些局部太模糊,并不能成為證據得到有力證明。

他心底冒出幾分不着實際的妄想,在想,潭攀還記得他,所以願意這樣不動聲色地通過藝術潤色,将他們過去的時光凝固。但他很快就明白,這種思路是錯的,依潭攀的性格,只有放下了,才會無毫無懸念、直白地裸裎,剖開過去,擺上臺面。

他沒有在等他,等他完全意識到這點,終于能夠熄滅掉心頭最後一簇火苗。

他們之間最好、最快樂的時光已經用最體面的方式被保存,他不應該再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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