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小虎鯨
第54章小虎鯨
俞宇覺得自己屬于特別“活在當下”的那種人。他很少去幻想一些未來的事。
省隊的教練則特別喜歡畫餅, 有事沒事就會提一嘴“要是你世界級大賽拿獎了會怎麽怎麽樣”,會有多少獎金,多少代言,多少粉絲, 巴拉巴拉, 把一群毛頭小子忽悠得兩眼放光。
俞宇特別不吃這套。
因為他很小就知道,這個世界上很多事, 不是他“幻想一下”就能擁有的, 那種虛無缥缈的快樂, 還不如腳踏實地完成任務讓人覺得舒心。
可現在不一樣了。有時候他摟着床上的大虎鯨, 會把臉埋進虎鯨柔軟的肚皮, 思緒情不自禁地散開……
俞宇會忍不住幻想和蘇燎一起站在領獎臺上, 頭頂體育館上空幾乎炫目的白熾燈光;他會幻想, 二中那一排金光閃閃的榮譽陳列裏, 有一只金色的小海豚, 下面刻着他和蘇燎的名字, 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很多年後或許都會有學弟學妹看到他們兩的名字;他還會幻想, 或許那天晚上慶祝活動過後, 他會不會有機會再試一次——小心翼翼的、溫柔的親吻。
俞宇第一次發現了幻想的力量。
它好像是黑暗中的螢火,無聲地亮起, 無聲地燃燒——在沒有觀衆的夜空中如極光般旖旎盛大——又無聲地化作灰燼,在現實中不留下一絲痕跡。
但兩人在學校裏見面了, 俞宇還是喜歡擺出一臉“莫挨老子”的表情。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因為,俞宇很喜歡看蘇燎想逗他、但又因為上次的事而不敢逗他的模樣,像極了一只趴在魚缸外盯着魚卻又摸不到的貓。也可能是因為,他還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他們的新關系, 他在等待一個契機。
高二下的時間線好像是被上帝按了“快進”,月歷唰唰唰地翻了過去,蘇燎總是在忙競賽,而俞宇在完成了左右平衡糾正性訓練後,閻正又給他設計了一套12周賽前沖刺方案。
今年挑戰杯全國站在寧港舉行,倒是省了他們來回的機票。
難得全國大賽就在自家門口,主場學校看臺各個爆滿,還有不少觀戰的家長,賽場氛圍和俞宇任何一次比賽都不一樣。
其實,俞宇一點都不擔心他們的接力。新來的兩個學弟很給力,基本代表了寧港市那一屆男子自由泳最高水平,只要大家都正常發揮,二中拿下前三是肯定沒有問題。
當天上午,二中以小組第一出線,大家的狀态都還不錯。
徐嶼沨和王鵬蓬組織二中看臺的同學當啦啦隊,每一棒都會有節奏地大喊那個同學的名字。預賽還好,決賽時看臺上每個人好像都喊瘋了。對一些同學這或許是激勵,但對一些主場經驗不足的同學來說,精神壓力就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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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賽時,二中第一棒掉了點鏈子,但很快又被二三棒追了回來。蘇燎下水的時候是第三名,但和一二差距都不是很大。
最後,俞宇肉眼分不清蘇燎和隔壁五道的學校到底誰先抵達了終點,只能依賴電子計分板。在看臺上爆發出的歡呼聲裏,所有人扭頭看向大屏幕。
幾秒之後,藍底白字的名次一條條跳了出來。
寧港二中以分秒之差拿了第二。
雖然不是冠軍,但兩個高一的孩子也足夠興奮了,蹦蹦跳跳地抱在了一起,轉頭喊俞宇和蘇燎。俞宇回頭看向池子,只見蘇燎雙手扶在池子邊沿,将身體撐了上來,可他還沒到足以出池子的高度,整個人又掉了下去。
俞宇以為他是最後一段沖刺太累了肌肉脫力,笑着跑向池邊想伸手拉他一把,卻發現人竟然靠着池子,滑進了水裏,眼睛是閉着的。
俞宇腦子裏“嗡”的一聲,在他意識到出了問題之前,人就已經跳了下去。海邊長大的孩子,救人出水是一種本能。俞宇雙手插入蘇燎腋下,讓人腦袋墊着自己肩膀,熟練地把人給帶出了水。
“蘇燎?”俞宇伸手拍了拍他的臉,可對方沒有回應,“蘇燎?!”
俞宇一顆心徹底沉到了谷底。
暈過去了?怎麽回事?
“醫生!”俞宇聽到自己對岸上的運動員大喊,“快去找醫生,有人暈倒了!”
大部分人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離池子最近的人足足愣了兩秒,才撒腿跑去通風報信。
在俞宇為數不多關于暈倒的經驗裏,低血糖首當其沖。可是下午1:30的決賽,中午11:30吃的中飯,蘇燎不可能低血糖吧?
他的嘴唇怎麽這麽紫?
蘇燎的皮膚好冷啊,幾乎和泳池的水一樣冷……
俞宇架着蘇燎,好不容易把人撈上岸,平躺在池邊,給他披上了一條白色浴巾。廣播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游泳場的BGM也沒停,四處是看臺的喧嚣聲,很多運動員圍了過來,又被工作人員們大喊着趕開。
他腦子很亂。
俞宇第一反應是心肺複蘇,他在省隊訓練時學過。可那是給心髒猝停的人用的,俞宇盯着蘇燎微微震顫的胸口,大腦一片空白——在跳吧?這是在跳吧?
他怕人胸口聽了又聽,确定蘇燎的确有心跳與呼吸,只是非常亂,非常淺,又非常快。
有心跳總比沒心跳好,對吧?會是心髒的問題嗎?可是蘇燎不是說,他的心髒病,早就手術矯正了嗎?
俞宇正胡思亂想,就被賽場的醫生從蘇燎身上拉開了。
他結結巴巴地提醒醫生,說蘇燎小時候有先天性心髒病史,但後來治好了。偏偏俞宇的大腦和短路了一樣,怎麽都想不起那個病的名字:“法……法什麽四根?”
工作人員聞言炸開了鍋:“法洛四聯?有心髒病還來參加比賽?”
“賽前不都必須提交體檢報告的嗎?”
“他去年大賽200m自的冠軍啊,早好了,檢查沒問題的!”
“可能是心源性腦缺血,把他腿擡起來,墊點東西!”
俞宇看着蘇燎被擡上了擔架,下肢下墊了東西。他泳褲都沒換,頭發也沒擦,直接套上王鵬蓬從看臺上給他丢下來的衣服與褲子,就跟着擔架一路飛奔而去。他聽不懂大人們之間說的話,只是随着蘇燎昏迷的時長增加,俞宇才開始意識到,這個暈厥不像普通的運動性暈厥那麽簡單。
賽場救急設備一應俱全,地下室裏就停有應急的車,直接前往離賽場最近的對接醫院。由于這并不是一輛專業的救護車,只是為大賽臨時待命,車裏相對簡陋。
蘇燎吸上了氧,身體連上了簡單的儀器。
“心跳197,血壓136/95mmHg,血氧88%,心電圖要到急診才能做。”
不幸中的萬幸,車子啓動沒多久,蘇燎自己醒了過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本來車裏沒有俞宇的座位,他是硬把自己塞上來的,只能蹲在車艙一腳。這會兒見蘇燎醒了,他才脫力似的往車廂上靠去,覺得五感與思維終于再次回來了,血液終于開始緩緩回流,冰涼的四肢酥酥麻麻的。
蘇燎醒來後精神狀态還行,甚至能非常冷靜、準确和醫生溝通自己的病史。
俞宇盯着蘇燎蒼白而被冷汗打濕的臉,突然感到一絲隐隐的奇怪——為什麽他這麽淡定?好像一點都不詫異的樣子?
蘇燎一只手從移動擔架上垂了下來,俞宇擡起手,安慰似的捏了捏他的食指:“你現在怎麽樣?”
蘇燎的嗓音有些幹澀:“……活着真好。”
俞宇使勁一掐他指尖,蘇燎吃痛,才正經點:“……就是有點胸痛,胸悶,頭暈。”
張豔明笑着說,這都能開玩笑了,那看來是問題不大。
鑒于蘇燎醒來,且狀态相對穩定,司機放棄了最近的醫院,改道寧港二院——畢竟根據蘇燎的描述,那裏有了解他病情的醫生,以及所有的醫療記錄。
寧港二院,急診。
蘇燎的病床被護工推進又推出,上上下下地做了很多檢查,以排除其他髒器相關的問題。張豔明聯系了蘇燎姑媽,閻正很快也聽到了消息,大家急急忙忙都來了。
心超結果也出來了:肺動脈瓣大量反流,三尖瓣中量反流,右心室擴張,應該是劇烈運動後大腦供血不足,導致了心源性暈厥。針對法洛四聯根治術後出現這樣的情況,醫生建議找個大醫院擇期手術——進行肺動脈瓣膜置換。
寧港主場,今年挑戰杯二中來看比賽的人不少。看臺上的同學們聽說蘇燎出事,陸陸續續都打車來了醫院,擠在急診門口探頭探腦的,現場亂得一塌糊塗。
“俞宇,蘇燎怎麽樣了?”
同隊的學弟把兩人沒來得及收拾的行李也拿了過來:“宇哥,這個是你的更衣櫃裏的東西,燎哥的我也給你們拿過來了。”
張豔明擔心孩子們影響醫護工作,打發俞宇去把那群只會添亂的小屁孩們送走。游泳隊所有同學給蘇燎留下了鮮花和果籃,在确定人平安無礙之後,這才算散了。
送走同學,蘇燎這邊已經轉入了病房,說是要住院觀察一晚,狀态穩定了才能出院。病房裏有很多人,張教練,蘇燎的姑媽,閻正都在,一直負責蘇燎複診的專家主任也抽空過來了一趟,與目前的負責收治的病房醫生溝通注意事項。
俞宇獨自坐在走廊等待的長椅子上,手肘擱着膝蓋。他方才聽到了部分專家和家屬的對話,原來蘇燎去年年底體檢的時候有出現肺動脈瓣反流,當時問題确實不嚴重,主任叮囑他三月複查,但蘇燎始終沒有去。
這會兒主任正在屋裏捶胸頓足,埋怨蘇燎沒回去複查。
那個反流是什麽東西俞宇不懂,但很顯然,這種狀态下的蘇燎,是不适合劇烈運動的,更何況游接力最後一棒。可是整整一學期,從頭到尾,蘇燎似乎都沒和他提過一個字。
這個感覺糟透了。
俞宇現在仔細想來,這事似乎也不是沒有端倪。
比如,這半個學期,蘇燎參加訓練遲到早退的次數明顯比以前多了。他當時還拿這個事吐槽過蘇燎不認真。當時,蘇燎說他競賽實在是太忙了,有點累。他還親昵地摟着他的肩膀,開玩笑似的說,“求宇哥到時候帶我飛行不行”。
其實,這段時間,他偶爾有覺察蘇燎有些出神。俞宇是真沒當回事,因為問就是“我的智商好像不配搞競賽”。
再比如,賽前訓練的時候,蘇燎有嘗試着提出,讓一個沖刺賊猛的學弟和他換最後一棒。蘇燎當時的解釋是:自己這一年訓練量不夠,怕游不好,而俞宇短距離沖刺又沒有爆發性優勢,反倒是兩個學弟都是專業的百米選手。可是,兩個學弟覺得蘇燎發揮素來穩定,又顧忌最後一棒的心理壓力,這事也就作罷。
俞宇現在想來,那麽驕傲的蘇燎,如果不是真的感到力不從心,怎麽會主動放棄最後一棒呢?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隐隐內疚——他應該早點覺察的。
可即便如此,蘇燎還是擔下了最後一棒的重壓。
當時還發生了一件事。
蘇燎之前全國英文演講比賽進了決賽,決賽的演講主題複制了《紐約時報》非常着名的一個寫作比賽——“個人成長故事”。葉靜親自輔導蘇燎寫稿,頭腦風暴後,葉老師建議蘇燎寫自己克服先天性心髒病努力游泳的感悟。一篇文章寫下來,內容規整,主題充滿正能量,特別适合做motivational speech。稿子最後還找國際部外教潤了色,所有老師都很滿意。
當時,蘇燎午自習時在圖書館約了個房間,邀請幾個老師和朋友去聽他的模拟演講。俞宇當然也去了,雖然他也聽不太懂。全年級最挑剔的英語老師都挑不出毛病,但蘇燎卻總是對自己的發揮不太滿意。
葉靜笑他是有個病叫“overachiever”。
等老師和其他聽衆都走了以後,蘇燎依然手裏轉着筆,盯着稿子發呆,而俞宇盯着蘇燎白襯衣領口開着的那兩顆扣子,心猿意馬。蘇燎身前放着一個運動水杯,窗外的光打進來,透過水杯在桌上打出一片斑駁的影子。蘇燎眼前突然靈光一現,立馬起身,拿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張光的折射圖。
“你知道光為什麽會發生折射嗎?”
俞宇一愣:“水和空氣是兩種不同的介質?”
蘇燎又換了一種顏色的粉筆,在傳統光折射圖上畫了一條和“L”一樣幾乎垂直的“折線”,又畫了一條角度更加大,貼近180度的折線。
“那它為什麽不這樣折,或者那樣折呢?”
“它折的方式,為什麽可以被計算呢?”
俞宇一臉呆滞:“……”你看我像是知道的樣子嗎?
“費馬在1662年提出,光永遠通過耗時最短的路徑傳播。”蘇燎在黑板上點了點,“也就是說,在這張圖上,從A點到B,你所看到的這條折線是耗時最短的。光不會沿着另外兩條路徑走,因為耗時更長。”
俞宇愣愣地“哦”了一聲。
“小時候,我爸和我說,那就是物理的極致美學。”蘇燎頓了頓,轉過頭露出一個笑容,“前段時間,我和我爸說我大學不想學物理了,我應該會學生物,被他狠狠地罵了一頓。他和我說生物只是一種觀察科學,因為漏洞百出而失去了科學的美感。”
“我不喜歡物理,總覺得……物理是太過冷冰冰的一門學科,也許只有我爸那種了無生氣的人才能覺得物理有趣吧。”
“可是我爸永遠都不會理解——尋找最小作用量,是宇宙最自然的狀态,但生命不會。有些人也會選擇捷徑,選擇最簡單舒服的方式去讀過一身,但也總會有人,去選擇更複雜,更艱難,更崎岖的一條路。皆因所愛,萬死不悔。”
“俞宇,我好像終于有點理解我媽了。”
“因為愛,是會讓人願意冒險的。”
俞宇捧着臉,似懂非懂:“那你是想把主題換成這個嗎?我覺得都很好啊,你要不還是問問葉老師?”他睜大眼看着蘇燎,絲毫不掩飾臉上大寫着的“你為什麽要和我說這個”。
蘇燎轉過身,笑得很溫柔,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我就是想說給你聽。”
後來蘇燎把那份精修過無數遍的游泳演講稿給丢了,重新寫了一篇,名字就叫《費馬定理》,內容非常嚣張,基本屬于怼着轉播鏡頭在和他大洋彼岸的老爹擡杠。
當時俞宇聽得雲裏霧裏,覺得學神腦內廢料都和神仙打架似的,不像他,腦內廢料也就蘇燎領口下那對性感的鎖骨了。
現在想來,蘇燎當時應該是想和他說些什麽——他說他理解他媽媽了。他那個明明知道自己有先心卻執意生下了兒子的母親。
見鬼,俞宇在心底又罵了自己一聲。
當時他怎麽就沒聽懂呢?
幹等着總是容易讓人胡思亂想。俞宇用雙手捂住眼睛,只覺得自己掌心冰涼,五指順着往鬓角插去,他長長吐出一口氣。
——因為愛,是會讓人願意冒險的。
俞宇突然覺得自己之前所有的猶豫和擔憂,就好像一個笑話一樣。事到如今,他好像無論如何,都回不了頭了。
俞宇也不知在門外等了多久,蘇燎的兩個醫生走了出來,後面跟着幾個大人,應該是聊完了。蘇燎姑媽要去接送蘇燎的弟弟妹妹,晚點再回來。閻正瞄了一眼坐門口的俞宇,“喲”了一聲:“你還在啊?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不然他們護士要趕人了。”
俞宇見大人們走完了,這才溜了進去。
蘇燎換了患者的衣服,已經不吸氧了。還不等俞宇開口,蘇燎擡起自己沒有紮滞留針的左手,比了一個“stop”的手勢,有氣無力地讨饒:“別罵了,我已經很慘了。”
在經過張教練,他小姑,他的主治醫生以及閻正的車輪戰訓話之後,蘇燎的耳朵都起繭子了。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聽俞宇再重複一遍那些“你怎麽能”,“你應該”,“你為什麽不”巴拉巴拉。
俞宇一肚子話湧到唇邊,又強行咽了下去。他拉起蘇燎床位的簾子,沉默地把手伸進病床護欄,輕輕握住了他左手食指。蘇燎中指上夾着一枚紅色的夾子,與床頭的監控儀連在一起——血壓血氧都恢複了正常,但他眼下心跳還有95,還是有些快了。
半晌,俞宇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
蘇燎沉默片刻:“你也沒有和我說。”
他頓了頓,補充道:“你去年放棄了全運會,只是為了再參加一次挑戰杯。”
俞宇呼吸微微急促起來,語氣裏染了一絲怒意:“……這性質一樣嗎?有可比性嗎?”
他越說越生氣。要不是蘇燎坐在病床上,俞宇覺得自己能把人按牆上狠狠暴打一頓。他五指下意識緊握住病床床沿,低聲罵道:“這什麽破比賽?二中缺這一個接力冠軍嗎?值得你——值得你這樣去拼嗎,啊?!”
蘇燎閉上眼,又睜開:“……二中當然不缺這一個冠軍。”
“我缺。是我缺。”
俞宇:“……”
蘇燎聽過很多學姐學長的故事——無論高中好得如何如膠似漆,大部分到了大學就會分手。尋常情侶都是這樣,抵不過時光與異地的消磨,更何況他們?
倘若未來有一天,他們形同陌路,變成了彼此記憶裏的青春印記。蘇燎心底無數次地拷問自己:我又用什麽來證明,你曾經在我生命中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筆?
天問臺牆上的表白會被清除,悄悄傳遞的小字條會褪色,怦然心動的感覺,遲早也會在時光盡頭變成一張黑白照片。所以,蘇燎是那樣渴望自己的名字和俞宇一起,肩并肩地刻進一枚獎杯,永遠地封存于二中的榮譽長廊裏。仿佛只是為了去證明——在最敏感、最沖動的年紀裏——他們也曾有過一場義無反顧的雙向奔赴。
“總想……留下一點什麽吧。”蘇燎蒼白地笑了笑,“和你。”
所以,這個決定無關榮譽,亦無關沖動。
蘇燎清楚地明白,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和俞宇參加同一場比賽。也是最後一次機會,留下一個刻着他們兩個人名字的獎杯。
這就是他想要的。
俞宇:“……”
就說了這麽一會兒話,蘇燎的心跳突然加速了近二十下,心跳變成三位數之後,從綠色變成了橙黃色,檢測儀警示地“滴”了一聲。
俞宇警惕地看了它一眼。
“沒事沒事,心動過速它會報警。”
俞宇有些慌:“你——你別激動。”
蘇燎往後靠了靠,深吸一口氣,心跳又平複了一點。
“我沒去複診,就是怕萬一它惡化了,醫生只會叫我不要運動。我都到這個節骨眼上了我放棄參賽嗎?”蘇燎換了個話題,平靜地解釋道,“從小醫生就叫我不要運動,可是不運動那會兒,我身體真的很差,三天兩頭就生病。我甚至覺得,運動是迄今為止——發生在我身上的——最美好的事之一了。”
“那個反流一旦開始,就是一枚定時炸彈,遲早都要換瓣膜,只能說這次比賽加速了它的惡化罷了。”蘇燎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冷靜,“與其擔驚受怕一直都不能運動,還不如放手讓我沖最後一次。你別有心理負擔。這不是沖動。這是我深思熟慮後的選擇。”
俞宇小心地避開了那些線與管子,在蘇燎床頭蹭了個位置。事情已經發生了,他也不想再與人辯論其中的對錯。他回頭特意看了一眼拉好的簾子,毫無征兆的,他側過頭親了親蘇燎臉頰。
就那麽蜻蜓點水的一個動作,床頭的儀器又“滴滴”叫了起來,吓得蘇燎連忙脫下指套——要是被親到心動過速召來護士姐姐,他簡直沒臉做人了。
俞宇:“……”
蘇燎伸出左手,攬過俞宇的肩,在人嘴唇上也輕輕地啄了一下,這才重新把指套帶回。
雖然有簾子遮着,但這到底不是單人病房。兩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但誰都沒有說話。俞宇看着床頭居高不下三位數的心跳,突然發現——原來,每次自己一靠近,蘇燎的心也會跳得那麽快。
這個認知,勝過千言萬語。
人的嘴巴會說謊,但是心髒不會。
不過,儀器幾次心跳大幅度變化到底還是吸引了護士的注意,護士姐姐把俞宇列為一個不利于蘇燎康複的影響因素,過來趕人:“探望時間快結束了啊,家屬陪護要來護士臺登記!”
蘇燎的鹽水要挂到晚上,俞宇想陪他挂完,可他既不是家屬,也還沒有成年,護士長不允許他陪護,說如果蘇燎需要陪護的吧,把他姑媽叫來。不過蘇燎說自己狀态穩定,晚上可能也不需要麻煩姑媽了。監控一直戴着,如果有問題自然會報警。
運動員身體底子好,蘇燎第二天就出了院,在家歇了兩天便正常返校。
俞宇這兩天總是上課走神。他再次感受到了生活從臉上壓過去的無力感——有些突如其來的事件,在你還在茫然無措不知道如何接受的時候,未來就徹底改變了。
蘇燎上個月才拿了物競省一等獎,入選鹽省七校聯合暑期集訓,備戰暑假後的國家隊選拔。但根據目前的情況,醫生建議盡早手術,進行肺動脈瓣膜置換,那這個集訓大概率是無法參加了,甚至很有可能,競賽保送這條路也就廢了。眼看着高三在即,手術又會如何影響到蘇燎高考,一切都成了未知數。
當然,俞宇一點都不擔心蘇燎的高考,他更擔心他的身體:“那你什麽時候手術?”
蘇燎說還不知道,現在還在比對不同醫院提出的治療方案,希望在保證療效的情況下,選擇一個最安全、康複起來最快的治療方案。
蘇燎爸爸直接放下了手頭工作,千裏迢迢從北美飛了回來。雖然暑假的時候,蘇爸爸和兒子因為未來選擇問題不歡而散,但兒子的健康大過一切。為了幫助蘇燎做出最好的選擇,這位大物理學家又開始瘋狂自學起了最新的醫療文獻。
“留在寧港傳統手術的話,應該是要二次開胸。”
俞宇一愣:“開胸?”
蘇燎拿手往胸口做了一個“切開”的動作,點了點頭。
吓得俞宇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現在說是有微創介入了。”蘇燎連忙安慰道,“就是那個手術還比較新,要去北京做,也不知道适合不适合我這種情況。還要和那邊的醫生再聊聊,了解一下情況。如果要去北京的話,應該就要等暑假了。”
沒過兩天,俞宇拖着他的大虎鯨來到蘇燎家裏。
蘇燎奇道:“你這是幹嘛?”
“今年全國游泳馬拉松冠軍賽在南邊W市,我明天就出發了。”俞宇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氣,“比賽完我應該就回來了,也可能,我不知道,隊裏可能也有別的安排。萬一——我是說萬一——趕不上你手術——或者你要去北京了——”
他把虎鯨丢蘇燎床上,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讓他……陪你。”
蘇燎忍不住笑了一聲:“謝謝。”
他找了一根油性筆,還是和去年一樣,很認真地在俞宇右手食指側面寫下了“champion”幾個字母。
“好好比賽,”蘇燎溫柔地摸了摸他腦袋,“別擔心。”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不想卡蘇燎暈倒,所以二合一啦~
蘇燎的成長線寫得我覺得我一度大綱崩壞,終于寫到文案那句話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flowe 41瓶;一鹿逆瘋Lu 20瓶;月夏、艾草團子、和喜歡的一切在一起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