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心驚

景千接到電話時,正在一家運動品牌專櫃前挑鞋,整個上午,他逛遍所有運動器械區、戶外旅行用品區,都沒挑到心儀的禮物。

最後想想,她愛穿運動鞋,每天不重樣,給她挑一雙,或許她會喜歡。

電話裏,穆陽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真心同情,東拉西扯半天,忽然低聲道:“你的女神,穿露背婚紗,在步行街公開走秀,上千民衆正在圍觀,不少人都拍了照。”

景千腦子裏嗡地一聲,幾乎喘不上氣,“地址發我。”他沉了聲音。

穆陽求生欲極強,“我和柳明明在書店,只是路過,遠遠瞥了眼,啥都沒看,準備離開了。”

他說完才挂電話,将定位發給景千,拉着柳明明快速閃人,生怕蹚渾水。

景千火急火燎,招呼老姜開車。

一路上,他臉色很不好看,發現她的感情後,他心有歸屬感,覺得能管她了,咬牙想着,等到現場,得一把将她拉下臺,脫外套給她裹好,還要狠狠呵斥那些看客,全員沒收手機,全部銷毀,大不了,十倍百倍賠償!

他心中有團火,越燒越烈,吞沒了理智,攪亂了呼吸。

一路心緒難平。

直至抵達目的地,展臺邊,果然人山人海,一個個伸長脖子探着腦袋,目光跟閃光燈似的。

臺上,數十位模特圍成一個松松的圈,最中心站了個人,遠遠地,望不真切。

景千摔上車門,臉像冰川一樣,邁着長腿殺氣十足穿過人群,引來一片不滿的抱怨聲,徑直走到最前列,離展臺最近的位置,鶴立雞群,所有人莫名地看他。

強壓下怒火,他粗着嗓子沖臺上喊,“藍蕭蕭!”

臺上模特紛紛吃驚,不約而同望向被圈在正中間的人,那人此刻着一身海藍色魚尾拖地紗,背朝人群展示婚紗的魚尾設計,聽到喊聲,臉上抽了抽,身子還抖了一抖,卻假裝若無其事地繼續站在那。

這一組主題是本場的壓軸設計,象征着海洋、自由和浪漫,她們的隊形精心排過,主題婚紗是高貴的美人魚,代表海的女兒,搭配的婚紗有貝殼、海星以及海浪,皆是價格不菲的鎮店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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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藍蕭蕭自然明白利害關系,最後一組要是搞砸,她的八百塊就泡湯了,盡管她聽出景千聲音帶怒,也只能硬着頭皮強撐到底——這朋友,真是過于熱心了,她出來讨生活,不也是人之常情麽……

景千見她頭也不回,心中怒極,轉身朝着圍觀人群,煞氣地道:“所有人,手機收起來,這裏不允許拍照!”

他一身名貴,自帶氣場,大家不知他什麽身份,以為是店老板亦或品牌股東,小聲抱怨着,紛紛收起手機,不敢再拍攝。

景千再次望向臺上,聲音低沉帶着威壓,“藍蕭蕭!”

這一回,藍蕭蕭沒法再裝,按音樂進度和流程,她得轉身了,展示婚紗的正面設計,她拉着裙擺款款一轉,目光和景千兩兩相對,讪讪地笑了,露出調皮的小虎牙。

下一秒,卻是景千先怔住,愣愣看着她,眼神恍惚了,先前的怒火早已消失無蹤,只餘下剎那的失神……海藍色婚紗,及腰長卷發,發頂精致花環,花環基底是層層疊疊的藍色滿天星……這不是,他的夢麽?

多少年了,他一直夢見這個場景——

每一次,她都穿着這樣的一身,在他前方,盈盈淺笑,喚他跟她走,他每每失神跟着她,宛如着了魔,夢的盡頭,永遠是一處海邊,他無法再前行半步,竭力伸手,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望着,她回頭沖他淺淺一笑,義無反顧躍入了深海……

浪花過後,是永遠的沉寂,他從落日餘晖,直守到星辰幕布,餘留的,只有呼嘯的海浪和望不到盡頭的星空。

那一刻,他心也空了,是未曾擁有,卻已失去的痛……

這段時日,每當感覺她離自己漸遠,他都會下意識仰望星空,那是只有他品過的,積年累月的,一場絢爛煙火,一段浮生若夢。

他從未像此刻這般,真實地入了夢,心口是熟悉的絞痛,他踉跄着蹲下來,臉色蒼白,呼吸繁亂,腦海中一片空白,唯餘一道強烈的喊聲,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幽寂,倉惶,無措,絕望……每一下,都在訴說,他有多害怕失去……

自小習得一身狠辣功夫後,這麽些年,他不再有過畏懼的時刻,獨獨這個夢,讓他時常想起曾經的自己,憑空生出一道軟肋。

每想一遍,都是痛。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早已散去,藍蕭蕭換回本來的衣服,站他身後,調皮地戳了下他的肩,才将他猛然喚醒。

“你怎麽來了?”她假裝無事發生,同他打招呼。

他心境已不同先前,聲音破碎,喃喃地道:“我要走了……”

藍蕭蕭有些心虛,又瞧他臉色不對,蹲下來,關切地問:“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

他恍惚搖頭,艱難地笑笑,不敢看她一般,窒悶得喘不過氣,空洞地重複,“我要走了……”

“好,那你注意身體!”藍蕭蕭聲音小心翼翼,試探地問,“晚上七點,我在自習樓等你?”

景千沒說話,只在聽到那個好字,如得到赦令般,起身倉惶逃離。

藍蕭蕭獨自蹲在原地,望着他一反常态的背影,兀自想了許久,也不明白他怎麽了。

景千步履匆匆沿着步行街亂走,越走越快,像停不下來,心跳不正常,臉色也發白,忽然一道關切的聲音傳來,是許平洋。

許平洋将他領進一旁的茶樓,二樓,包間雅座,隔窗望得見繁華的步行街,行人如織,雅間內,清幽肅靜,能助人平複心情。

許平洋無聲地端詳他,這小子的反應,不太對勁,他揣摩很久,開口詢問是不是戀愛的事被景萬輝否決了,景千只失神搖頭,一句話不說,許平洋摩挲着茶具,蹙起眉頭。

無人打破這份靜寂,直到景千鎖眉開口,說了些雜亂無章的話。

“她要走了……要消失了。”

另一句是,“這感覺太真,我、害怕,該怎麽辦?”

許平洋打量他握茶杯微微發抖的手,蒼白無血的臉色,小心地問:“是吵架了?還是有什麽誤會?”

景千只是搖頭,一句話說不出來。

許平洋沉思很久,試探地問:“你們,發展到哪一步了?她家的事,你都知道麽?”

“她家的……什麽事?”景千總算擡頭看他。

那就是不知道了,難怪這小子患得患失——還沒交心,沒掌控感,這不符合他一貫狡猾的、運籌帷幄的處事風格。

許平洋牽起嘴角,忽然有些想笑,再兇猛的狼崽子,他畢竟還缺些人生閱歷,更何況,當局者迷。

那就好人做到底吧,誰叫他趕上了。

他清清嗓子,“你許叔叔呢,因為工作關系,跟她母親剛好認識,對她家情況,可能了解得比你多一點,你想不想知道?”他一本正經瞎扯,做好事麽,不必在意那些小節。

景千點頭,蹙眉望他。

“她母親藍淑儀,是小鎮姑娘,家境不好,沒讀大學,十八九歲的光景,就跟她父親穆長榮——”

景千猛地打斷,“穆長榮?”

那不是穆陽的父親嗎?他難以置信,“哪個穆長榮?”

許平洋直視他,“就那個長榮化工的企業法人穆長榮啊,他集團就在你們學校周邊?那麽大一個廠區,高樓大廈,你都不知道?”

景千臉色變得難看,高考過後,他費不少功夫才打聽到她的意向志願,當時便覺奇怪,那不像她會感興趣的方向,那次在西洲,吃火鍋時,他順帶問了句,她說是因為化學成績好,他就沒再多想。

那她的答案,是真心話麽?

她和穆陽,有血緣關系?開學之初,她就在關注穆陽,他曾去穆陽那邊套話,他們并不認識,經過長久觀察,他發現她對穆陽的态度,更像較勁,而不是他最初擔心的……

她為什麽從不曾跟他提過?在今天以前,他想都沒想過這個可能性。

許平洋繼續道:“說起穆長榮那人,真叫人想笑!”

“驕陽生意圈就這麽大,大家來來往往,都認識。早些年,很多人背地裏嘲笑,說他寧願戴綠帽子,幫別人養兒子,都不肯認自己的親生女兒,死要面子活受罪!”

“好在後來,他兒子争氣,他老婆也沒再整那些幺蛾子,慢慢地沒人關心他家那點破事了。”

景千握緊茶杯,一字一頓地道:“你是說,穆陽不是他親生的?”

許平洋忍俊不禁,點頭道:“他在老家跟藍淑儀定親擺了酒,那在鎮裏,就等于是夫妻,轉眼又跟自己的大學同學好上了,那女的叫——齊思雪。”

“兩人一個生女兒,一個生兒子,他二話不說,直接跟齊思雪領了證,為這,他在鎮上被老家人罵臭了,再沒敢回去過。”

許平洋笑出聲,“哪知道,兒子生了,老婆前男友打上門,他才知道,這兒子——不是他親兒子!”

許平洋停下來,笑着喝了口茶,景千心裏卻沉悶至極,眉心緊擰。

許平洋總結道:“他那個人,不知是重男輕女,還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反正就是沒回頭,一條道走到黑,所幸兒子夠争氣,給他挽回了面子。”

他看了眼景千的臉色,心裏咯噔一下,忙不疊将話往回收。

“好在藍淑儀這人,挺好強,自己開公司摸爬滾打,一點點做了起來,現在發展挺好,圈裏人都很敬佩她。”

他正色,拍拍景千的手,“她家這種情況,不跟人交心也能理解,來日方長,你別攻勢太猛,尤其,她不願告訴你的,別拆臺,咄咄逼人了,會激起她逆反心理,說不定更躲着你。”

見景千若有所思,他又道:“她必定跟藍淑儀感情極深,你想打動她,或許得先争取藍淑儀的認同,凡事講策略,不能激進。有時候,你感情燒得太猛,反而會吓到她,過猶不及!”

他看了眼時間,跟景千招呼了聲,結賬先走了,景千一個人坐在茶館,心頭像填滿陰霾,見不到一點光。

他以為,他們已經離得極近,卻原來,都是錯覺——他仍舊活在她世界之外,和其他人,并無本質差別。

景千手指顫動,給藍蕭蕭去了條微信,說身體不适,今晚自習取消,藍蕭蕭關切地叮囑了幾句,他心緒紛亂,沒有回。

窗外,夕陽西下,落日餘晖當是美的,可目光所及,只有蕭瑟的涼意,他手指微抖,心裏很空。

她考進理工大,學化學,與穆陽同班,是巧合?還是,她計劃做些什麽……

這晚,藍蕭蕭一個人,也沒去自習樓,在寝室看了整晚的書,心裏很靜,是久違的空閑,放下書本,她想起景千反常的樣子,暗道:是不是在西洲淋了雨,又總陪她吹晚風,着涼了?

她咬唇思量,不是每個人都像她這樣,風吹日曬雨淋,也打不倒,往後,別太任性,多為他考慮些吧……

陽臺上,洗衣機響了,她從櫃裏拿衣架,過去晾衣服。兩名生物系室友參加系裏組織的秋游去了,沒在宿舍。

這會兒,屋裏就她一人,她一面晾衣服,一面小聲地哼歌,直到,芮小柔回來了。

藍蕭蕭轉頭,見她鎖緊了寝室門,朝這邊走來,心裏有絲不悅。

景千的嫌疑排除了,但她的,可沒有!

那晚在西洲的劇組,她能感覺到,景千心裏對那件事,是痛悔,不是仇恨。

那麽,芮小柔呢?

留着跟周心珞一樣的發型,在頂樓說奇怪的話,還一再提及八中的事,那件跟她藍蕭蕭毫無關系的事——顯然,她的态度,是意難平。

她接近自己,必然有目的,這毫無疑問。

藍蕭蕭見她走到身邊了,沉下臉,加快手中動作。

芮小柔站她身側,沒什麽表情地望着遠方,幽幽地道:“蕭蕭姐,今天是你人生中第一次低下高貴的頭吧?我在奶茶店得空時,望着你,一直在想,你是懷着怎樣的心情,站在臺上的呢?”

藍蕭蕭沒出聲,仿佛聽不見。

芮小柔輕笑,“你真絕情,把我聯系方式都删空了,那麽想和我絕交啊?”

藍蕭蕭匆匆晾好衣服,錯身準備離開,芮小柔閑閑地伸手,一把攔住了她,目光卻仍盯着遠處。

藍蕭蕭火氣騰地上來,一句是不是想打架就要脫口而出,芮小柔轉過臉,對上她的目光,直擊重點地問:“你和穆陽有仇的事,你應該沒告訴景千吧?”

藍蕭蕭腳步頓住,等她往下說。

“咱倆之間雖然什麽關系都沒了,也還能合作,是不是?”她目光劃過一絲狠絕,“景千跟他是兄弟,他不會幫你,但我可以!我可以跟你交換,先幫你報仇,再求你幫我,怎麽樣?”

藍蕭蕭聲音微冷,“你想幹什麽?”

芮小柔雲淡風輕地笑,“我已經出手了,短短十天,他上鈎了,接下來,我就幫你毀了他,只要三個月……怎樣?有興趣不?”

藍蕭蕭呼吸亂了,聲音有絲顫,“毀了他……什麽意思?”

芮小柔神經質地笑,咬牙道:“很簡單,你想要他的命,我能讓他為我去死,你要想毀他前程,我也能幫你,把他變成廢人!”

藍蕭蕭腦子裏嗡地一聲,有一剎那的空白,而後,腳步釘住了似地,久久未離開,她望着寝室,書桌上小臺燈發出柔和的光,像極了她的家。

只要邁出這一步,她就能離開幽暗的陽臺,回到那個熟悉的溫暖的地方。

可這一步,似有千斤重……

很久以後,她緩緩開口,聲音裏帶上了複雜的東西,是從未有過的陌生,“你一直想我幫你,是要報仇?”

她目光逼視芮小柔,“你的仇人是趙潤嗎?”

芮小柔什麽也沒說,只望着她笑,臉上挂着淺淺的梨渦,在月光下,透着森然的美,像猝了毒的野生薔薇。

藍蕭蕭用更複雜難言的目光審視她,聲音變得冷寂,若細聽,那裏也悄然滋生了瘋狂——

如飛蛾撲火,他人只見得到消逝,飛蛾所見之處,卻是灼灼烈火。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到這一刻,藍蕭蕭才真正懂得,當初《踏月》裏,神女陷在混沌虛空,是怎樣的心情?

她或許忘了她是誰,但誰問過她,是不是想出來?

“我只問最後一句——”藍蕭蕭握緊手指,強壓住胸腔內跳動的火焰。

芮小柔斂了笑,神色認真,“我必知無不言。”

“那晚,你在頂樓,說有個人,你已永遠失去……”

芮小柔眸光黯了,手劇烈地發抖,卻仍死咬嘴唇,等藍蕭蕭說完。

“那個人,就是周心珞吧?”

藍蕭蕭擰眉看她,到這一刻,她說不出,對眼前的人,是憎惡更多,還是動容更多,直到下一秒,芮小柔忽然古怪地笑了,藍蕭蕭心中一凜,呼吸也提了起來。

芮小柔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叫人聽不真切——

“我從沒說過,那人是周心珞吧?”

作者有話要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出自詩人泰戈爾的《飛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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