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迷霧
很久以後,她逐漸冷靜,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幫不了我,我自己都沒想好,要做什麽。”
“那芮小柔要做什麽?”
藍蕭蕭搖頭,“我不能告訴你,因為我還沒決定。”
“為什麽?”
她低頭,有些自嘲,因為太多困惑理不清,因為潛意識裏無法信任芮小柔,也或許……因為別的什麽,她不知道。
景千幽深眸光籠着她,見她始終不擡頭,嘆氣,将她帶回剛才那裏,坐下,緩緩道:“能說說你的想法麽?什麽都行,我幫你一起決定。”
藍蕭蕭不說話,只是搖頭。
景千耐心望着她,“說說你和穆陽的仇吧?”他伸手攬住她肩,用溫熱的身體試圖消融她內心的堅冰。
夜風很靜,蟲鳴也停了,藍蕭蕭被裹在滾燙的懷抱裏,搖搖欲墜的靈魂漸漸安定,她緩緩閉眼,思緒仿佛回到極久遠的從前,聲音也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低沉,沙啞,帶着紛雜的淩亂——
“我小時候,總有人欺負我,笑我沒爸爸……我灰頭土臉回家,跟我媽哭訴,那時,她創業很難,本身就不缺煩惱,不是大罵我,就是逼我打回來,有次,她喝了酒,跟我說心裏話,她說,這輩子最怕的,就是我被人欺負……哪怕一輩子沒出息也沒關系,只要別讓人欺負。”
藍蕭蕭苦澀地笑,“從那以後,我跟人打架,總一副不要命的勢頭,其實我并不強悍,但是,別人都有幸福的家,害怕失去的東西很多,我沒有——”
“我只有爛命一條,一個永遠空落落的房子,一個費盡艱辛在外打拼的媽媽,每一次,我想着,大不了同歸于盡,我怕什麽……”
“漸漸地,敢欺負我的人越來越少,可我心裏好累,總追問我媽,我爸是誰?”
她眼角泛紅,“七歲生日,她讓我許願,我說想找爸爸,讓他陪我過生日……出乎意料,她答應了,給了我地址,那天,她突發闌尾炎住進醫院,我卻倔強地纏着她助理,陪我去找爸爸,讓她獨自一人,躺在醫院裏。”
“那天下了好大雨,我帶着寫給那人的小紙條,跟助理一起蹲在小區,我一個人上去,聽見屋裏有說有笑,有個小男孩管他叫爸爸,我不敢敲門。”
“回到長椅上等,從早晨直到下午,他牽着小男孩走出來,打把傘,将那小孩牢牢罩住……他跟照片上很像,斯斯文文,戴着眼鏡,我冒雨沖上去,将小紙條遞給他,我說,爸爸,求求你回家,陪我過生日,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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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住,盯着我看,”藍蕭蕭握緊手指,“那小男孩一把搶過紙條,撕得粉碎扔地上,将我也推倒在地,滿身的泥,我哭了,他很兇地說,那是他爸爸,叫我走開。”
她蒼涼地笑,景千抓過她手,握在掌心裏,掌心很熱,很燙,溫暖着她的滿心冰涼。
“那人将我拉起,讓我等一會,說送孩子去興趣班,然後回來找我……我和助理在長椅上等到天黑,雨越下越大,打傘也淋得透濕,他始終沒回來——也許,有人不讓他回來,又或是他後悔了,避而不見。”
“助理勸我回去,說我媽在病房,剛動過手術,勸我去看她,我不肯走……天黑了,小區裏一戶一戶熄燈,可我就是等不到那人,十二點過了,助理難過地說,你生日結束了,咱們走吧?你媽還在等你,她會着急的……”
“我聽她那句,生日結束了,整個人哇地哭出來,腦子裏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暈了過去……”
“我住了兩個月的院,從感冒發燒到确診痢疾,時常昏迷不醒,日夜打點滴,出院時,瘦了十斤,整個人脫了像,那天的事,已經全無印象……我媽再沒提,我也再沒問。”
藍蕭蕭頓住,望向遠方,聲音幽幽地,“後來,她送我去學跆拳道,她說,只有足夠強悍,別人才傷不了我。我成績很差,跆拳道卻年年拿獎,她從不要求我什麽,只告訴我,不能輸。”
“高二暑假,我在外跟人打得渾身是傷,到家後,她看我一頭一臉的血,氣得發抖,我若無其事狡辯,說打架哪有總贏的……而那天,她剛好有合作沒談成,喝了很多酒,本就心裏愁苦,一時氣急,将從前所有事都告訴了我——”
“那個晚上,我震驚得不知所措……哭得停不下來,最後指天發誓,說會好好學習,考理工大,會比那個穆陽要強得多。”
她蹙眉,不知在想什麽,景千側過臉看她,靜靜等着。
“我不知道像你這樣,少考一門還輕而易舉進理工大的人,學習是種什麽感覺,可我這種人,就像是個笑話——”
景千下巴輕蹭她發頂,啞着嗓子低斥,“別胡說。”
“我基礎很差,高三那年,沒日沒夜學習,晚上犯困,我把所有教材搬到床上,高低不平,沒辦法躺着睡個好覺,每個夜裏,我學習四小時,只睡半小時,鬧鐘一響,無論多困難,都會馬上爬起……當我對着習題集,清醒地打瞌睡,就用圓規紮自己手指……”
“我不是什麽聰明的人,我想搞好成績時,才發現,有的科目無論如何努力都力不從心,甚至連課也聽不懂。”
“那一年,我買了所有能買的教材和習題冊,沉浸在題海裏,把所有常見題都做遍,能記下的知識點都背得爛熟,可數學和物理兩科,始終無能為力……”
“那樣的日子很苦,充滿挫敗,可我有什麽資格喊累,我媽一人撐起這個家,而我呢,那麽多年渾渾噩噩,沒有危機感,活得那樣輕松,我對得起誰?”
她松開他手,指尖微抖,情緒變得激動,“在我媽創業初期,家裏最困難的時候,穆陽他媽,那個叫齊思雪的女人,那時她公司風生水起,竟聯合整個驕陽的生意圈,拼命打壓我媽,每一次,我媽辛辛苦苦談下一個單子,她都卑鄙地截胡。”
“一次又一次,直到公司再無法運轉,只能破産清算……一堆債主找上門,打砸,搬東西,往門口潑油漆,到處诋毀我媽,說盡難聽的話,還威脅要送她去坐牢。”
“在那個破爛小區裏,本就聚着一堆看我們笑話的長舌婦,那段時間,是我媽一生中最難堪的日子……”
她咬緊嘴唇,身體打顫,景千攬住她的腰,将她圈在懷裏。
“嗯,我在聽。”他聲音低啞,壓抑着強烈的情緒。
藍蕭蕭停了會,像是在回憶,“我媽怕吓到我,帶我東躲西藏,不敢回家,到處租房度日。天冷了,她把被子讓給我,肚子餓,她給我買很小的肉沫來燒菜,自己只喝青菜湯……”
她哽住,很久發不出聲音,景千沉默抱她,疼惜得說不出話。
“那時,我不懂發生什麽事,只是問,為什麽日子那麽苦?我媽抱着我,一遍遍說,會好的——”
藍蕭蕭呼吸亂了,聲音帶怒,“有天,齊思雪找到我們住處,當時我在睡覺,我媽将她堵門外,問她幹什麽,她輕蔑地說,只要我媽當我面,給她跪下磕個頭,她就考慮施舍一點單子給我媽做。”
她指尖掐進掌心,“原來,她是報複我媽讓我去找那個人,怕我們拆散她的家……我媽将她趕走,當天又帶我搬了一次家。”
她望向景千,失控地紅了眼睛。
“我不該恨那個女人嗎?是我堅持要找人的,我媽做錯了什麽?她一直知道他地址,卻從沒聯系過他,沒想過破壞他生活。”
“那個女人,為什麽那麽歹毒?趕盡殺絕,将我們逼到那步田地!最可恨是那個男人,什麽都知道,卻不聞不問,他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最後一句,她再控制不住,痛苦喊了出來,景千抓過她手,用濕巾小心擦拭她掌心,牢牢握住,不讓她傷害自己。
“那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兩年,直到我媽去其他城市拓展業務,排除萬難讓新公司存活下來,還清債務,帶我住回家……就像她說的——日子會好的。”
她冷冷一笑,“齊思雪也總算糟了報應,公司破産,再沒搞出風浪。”
“可她回家當了富太太,仍過着享福又清閑的日子,而我媽,辛苦打拼全年無休,從不敢倒下,怕我沒了依靠。”
她痛楚的目光直視景千,“你說,我憑什麽算了,讓那一家過好日子?我憑什麽不能把穆陽毀了,讓那女人蝕骨錐心,生不如死?”
“如果你是我,你會放過她嗎?”
她沒意識到,情緒激動下,将計劃脫口而出,景千沒說話,喉結上下滾動,壓住心頭的滞澀。
藍蕭蕭忽然間淚眼模糊。
“多少次,我媽為一個單子,拼命喝酒,熬夜做方案,卻談不下來,多少次,她胃出血進醫院挂急診,可一旦出院,一天都不休息,又回公司忙……”
她怒望着他,為他的沉默不語而寒心。
“你也愛你媽,可她如果過的是我媽這樣的日子,你笑得出來嗎?你還能輕松走自己的人生路嗎?”
“你爸媽離婚,你心疼你媽,可她這輩子缺過錢嗎?她有沒有嘗過,一個人獨自打拼,對客戶賠笑臉,不要命般喝酒的滋味?一個人辛苦養孩子,又忙得顧不着,時刻害怕她在外被人欺負的滋味?”
景千緩緩開口,聲音帶着沉痛,不比她好過。
“我媽,她是沒缺過錢,可這二十年婚姻,她失去了所有尊嚴,她和你媽一樣,是好強的人,可她一次又一次,因為不得已的原因,當孩子面向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低頭,甚至要下跪才能提一個要求。”
他眸子濕了,“你以為那樣的日子就好過嗎?她走時,心灰意冷,連我也不要了,自始至終沒回頭……可我小時候,那些我爸忙碌不着家的日子,她是愛我的,給我織漂亮的毛衣,帶我看很多書,一遍遍跟我訴說她的夢想……”
景千低頭,快速擦過眼睛,痛楚地看她,而後自嘲地笑了,“你一定要我跟你一樣哭出來,才相信我心裏不好過?”
他嗓音啞得不像話,“不是非得經歷同樣的事,我才能明白你心情,事實上,你剛才每一句話,我都能感同身受……”
藍蕭蕭低頭,內疚地道歉,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聲音低低地,“對不起——”
景千蹙眉,揉了揉她頭發,“往後,不許拿刀子,紮別人的心——尤其是為你好的人,懂麽?”
“嗯。”她吸了吸鼻子,情緒漸漸平靜,又因為慚愧,想掙開他懷抱,景千更用力地抱緊她,“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麽,怕我不認同你,阻撓你,甚至說些傷你的話……”
藍蕭蕭停下動作,轉頭望向景千眼睛,那裏有疼惜和真心。
“那你聽好了——不管你這輩子幹什麽事,淪落到什麽樣的田地,我都陪着你,永遠站你這邊……以後,別再将我往外推,好嗎?”
藍蕭蕭怔怔看他,不知所措似地,冷寂多日的心,終如冰雪消融。
本以為,帶着滿腔恨意和報複心的自己會令他厭棄,害怕,想逃離,卻沒想到,他聽了她全部過往,仍願意同她站在一邊。
“那……你有想說的嗎?”她小聲問着。
他剛說會陪她,所以她害怕再失去他。
許久以後,景千緩緩地說:“蕭蕭,我大概知道芮小柔想怎麽處置穆陽了——”他刻意沒提她,想讓她走出交易的局,看得更清。
非死即殘,這四個字他不忍說穿,只引導藍蕭蕭理清真實想法,“你剛才說了很多,但我仔細聽過,你更在意的,其實不是仇恨,你是太心疼你媽,舍不得她,才會滿腔怨恨,為她不平……”
藍蕭蕭愣住,咬牙想說點什麽,景千再次問她:“可你媽告訴你這些,她想要的,究竟是毀掉穆陽,還是望你振作,努力超越,有個好前程?”
藍蕭蕭迷茫,一時間說不出話,景千扶她坐正,讓她看着他眼睛,“你們吃了那麽多苦,也沒向困難屈服,從不曾回頭看——”
“如今,芮小柔遞給你一把猝毒的刀,就煽動了你心裏仇恨,讓它無限放大,她不是為你好,只是利用你,想拖你下水……”
藍蕭蕭擰眉,他在阻止自己!
她移開目光,聲音帶着冷意,“我不需要她為我好,我們只是合作,各取所需罷了。事情一了,各走各道,她回去賺錢養她奶奶,我和我媽繼續過簡單的日子——”
景千驚詫地問,“芮小柔奶奶?她不是早都去世了嗎?”
藍蕭蕭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震驚地看他,“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