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歸

2203年，歐洲。

“所以你這是什麽意思，萊曼？去美國，那你在德國的一切都不要了？”

“不是啊，”跟問話的聲音比起來，解釋的人要平靜許多，“我只是申請調到美國的分部去工作而已。”

另一頭的語音諷刺地上挑。“哦，原來如此，你們公司真是不帶一點政治意味啊。不過他們也真舍得放你走，也不知道你還在不在CTCB的秘密通緝名單上……”

“都一樣，”萊曼淡然地接過話頭，“我都會申請調回去的。”

另一邊沉默了一會兒。“真是熱心啊。”再開口時，他的語調涼涼的，“那只能祝你好運了，‘赫拉克勒斯’先生。”

“……不。我只是普羅米修斯萬千子民中的一個，我不過想要救出我自己罷了。”

聽到這話，對方有些驚訝。“我以為你是為了救薩哈羅夫才去的。”

萊曼笑了一聲：“救他和救我們有什麽本質區別嗎？”

對方徹底沉默了。

“再見，弗蘭。”萊曼結束了通話。

面前的投影消失掉以後，本屆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面無表情地放下手裏的光腦。“不，”他心想，“希望早就被鎖在潘多拉的盒子底部了。人間從來沒有希望。”

※

2184年，美國芝加哥。

大學畢業季總是伴随着學生們的狂歡，而克勞德萊曼同學是其中的一個異類。比起整夜整夜地出去玩，他顯然更适應規律的生活和學校裏清靜的氣氛。

如往常一樣，這天早上吃過早餐，萊曼又進入了圖書館。圖書館由好幾個龐大的半球狀建築連接而成，外殼一半是鋼結構一半是玻璃幕牆，半球中間用玻璃走廊連接，走廊上下交疊，走在上面宛如行走在高天之中。萊曼在中庭查詢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書籍所處的位置，在另一個半球裏。他踏上走廊裏的傳送帶，在面前懸浮的控制板上點擊了幾下後将它收起，無所事事地望着外面。走廊的內‖壁呈現出‖水波流動的影像，還有陽光穿過水面照射下來的極逼真的視感，宛如置身海底。兩側有長長的舷窗，可以看到外面藍天白雲，高樓林立。

萊曼正發着呆，忽然身後傳來極快的腳步聲，伴随着一聲清脆的他的名字。話音剛落，手就拍在了他的肩上。這麽急性子而且充滿朝氣的，只有一個人。

“早安，弗蘭。”萊曼回頭，看見來人後挑了挑眉，“你今天依然這麽光彩照人。”

“你的玩笑也依舊一點也不幽默。”弗蘭黛比赫臉不紅心不跳地反唇相譏。

我沒開玩笑，萊曼無辜地想。黛比赫的身材容貌在他們幾個裏面都算出衆的，他有一頭白金色的微卷的頭發，它們總是如此柔順，黛比赫将它們用發帶松松地系在腦後，配上一雙溫柔的藍紫色眼睛，文藝青年的氣質蒙騙了衆多不知底細的女生。實際上黛比赫其人與外表完全是兩個極端，這是萊曼一直以來的想法。

“卡莉找你，我用了三秒鐘分析出你這個時間一定在這個走廊上，然後花了一分鐘找到你，現在該帶你走了。”黛比赫語調輕快、帶着些洋洋得意地說。

此時他們已經到了走廊傳送帶盡頭，大門在他們面前打開，不過萊曼沒有進去。“真該表揚你邏輯思維出衆。”萊曼轉身踏上下行的傳送帶。

“不，該贊賞的是你生活無比刻板無趣。”黛比赫緊随其後。

萊曼放棄了和他鬥嘴——黛比赫永遠樂此不疲。“好吧，”他轉換話題，“卡莉為什麽找我？”

“不知道，”黛比赫幹脆地搖頭，“她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我們。她現在在咖啡廳。”

幾分鐘後，兩人到了卡莉約見他們的地點。現在連咖啡廳裏都安靜極了，卡莉坐在靠窗的位置，兩人進來的時候服務機器人正把她的咖啡端給她。“早上好，先生們，”卡莉向他們舉了舉杯，喝了一口，“恐怕我要說的不是什麽好消息……準确地說，是我覺得它不像好消息。”

萊曼和黛比赫都等着她往下說。卡莉放下杯子，“昨天老師告訴我，學位授予儀式之後立即啓程，返回加利福尼亞。我們的學籍自動消除，等于畢業。”

黛比赫聞言擰起了眉頭，萊曼的臉色也沉了下去。“我打算繼續讀碩士的。”金發青年指出。

卡莉嘆了口氣，往椅背上一靠。“我原本也是這麽打算的。不知道實驗室的老頭們又達成了怎樣的協議，突然要召回我們，原本的協議不是這樣的對吧？昨天我聽說卡梅麗亞她們也被要求從賓夕法尼亞州回去了。大家都必須回去。”

氣氛一下子有些沉悶，黛比赫猶豫了一下，寬慰道：“也許上層之間達成了一些新的決策臨時需要我們回去，我們應該還有機會繼續讀下去的。要不然，我們的價值在哪裏呢？我們不是一開始就是要成為化學家、數學家、建築師之類的嗎？”

“……也不一定。”對面的黑人姑娘有些陰沉地開口，“我曾經聽說，加利福尼亞并不打算讓我們出來自‖由發展。我們要被安排到政‖府部門去工作，或者被派去執行高危任務，總之，決定權在他們手裏。”看見萊曼的臉色，卡莉連忙補充，“當然，只是傳言，萊曼你不用緊張。總之我們要先回去才行……”

萊曼沉默地點了點頭，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我有了一個主意。”他看了看黛比赫又看了看卡莉，眼裏有些高深莫測，“我們可以先等等，拖延兩天，看看加利福尼亞什麽反應。順便讓卡梅麗亞他們幫咱們探探消息。”

三人彼此對視，就此達成了奇特的默契。

第二天，畢業典禮和學位授予儀式舉行，萊曼、黛比赫和卡莉如常一樣繼續在學校過着他們的日子。當天晚上，加利福尼亞就發來消息，催促他們快點踏上歸程。

“他們果然很着急。”這是萊曼下的定論。宿舍有些昏暗，黛比赫把投影調節成微微發亮的模式，閃亮的文字被他放大，推到萊曼和卡莉眼前。

卡莉浏覽了一遍，嘀咕道：“波士頓的人居然已經回去了。卡梅麗亞估計也該到了，但是她沒給我回信息。”

萊曼盯着郵件，沉默了一會兒說：“問問老師。我想知道為什麽讓我們強制畢業。”

黛比赫應了一聲，關掉郵件界面，在空中劃動了幾下，屏幕上顯示出正在連接“亞歷山大阿列克謝耶維奇薩哈羅夫”。

“你為什麽要存他的全名……”卡莉有些無力地看着那長長的一串。

黛比赫嘿嘿一笑：“長名字有種錯落有致的美‖感，卡莉布拉赫女士。”

薩哈羅夫過了好一會兒才接了他的通話，光腦投影出一個青年科學家的面容。薩哈羅夫看起來比三個年輕人老不了多少，但實際上他已經快50歲了。托科技的福，如今人類的正常壽命比200年前延長了将近一倍。

“嗨，老師，好久不見。”黛比赫湊到跟前同薩哈羅夫打招呼。

薩哈羅夫神色有些疲憊，但他依舊露出了一個勉勉強強的微笑：“好久不見，弗蘭，我也很想你。你們什麽時候回來？”

“事實上我們就是來問這件事的，”卡莉無比自然地接過話頭，“老師您不覺得需要滿足一下我們的好奇心嗎？”

薩哈羅夫的神情微微閃爍了一下，回答道：“克隆技術管制局派來的監督官要對你們進行全面的數據采集，以便調整接下來的試驗計劃。具體內容涉密，我也沒得到具體的說明。無論如何，你們先回來吧。”

萊曼在暗處冷冷地撇了撇嘴角。黛比赫和卡莉注意到了，他倆互相對視了一下，卡莉對薩哈羅夫說：“好吧，我們知道了。我們馬上就趕回去。明天見，老師。”

薩哈羅夫點頭：“明天見，孩子們。”

關上通訊，黛比赫望向屋裏另外兩個人。“現在怎麽辦？”

“涉密的命令恐怕不會那麽簡單，”卡莉咬着指甲，“我越來越覺得之前的傳言是真實的了。”

三個人被她一說都沉默了。連黛比赫，也凝重安靜下來。

“那麽，我們的選擇就變成了打賭。不回去，我們肯定會被宣判私自逃離，接受通緝；回去，就有可能被別人掌控一輩子。”萊曼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響起，冷靜如初。他看了看他的兩名同伴，緩緩開口，“卡莉，弗蘭，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對彼此再了解不過。你們有誰是願意離開了實驗室再回去接受拘禁的嗎？”

卡莉劇烈地搖頭：“當然不，我們都受夠了！好不容易離開實驗室，但卻仍然被實驗室拴着！我們不能說我們是克隆人，不能參加有關克隆人的活動，不能聲‖援集‖會，現在還要我們離開自然人社會重新回去——如果有可能，我當然不想回去！”

黛比赫卻說：“可是我們即使不想又能怎麽樣呢？”

“我要做個自‖由人！”卡莉憤憤地說，“我想要按自己的意願活着，幹事的時候不用考慮實驗室允許不允許，不用每天被人以不同形式提醒我是個克隆人！”

黛比赫跳脫的神情不見，他苦笑，放輕了聲音：“卡莉，我們生來就不是自‖由的啊。”

他的眼神對上萊曼的，片刻之後又移開了：“即使生活給了我們一種融入自然人社會的假象，我們依然要知道，那些也只不過是實驗的一部分。即使是在克隆人獲得大解放的今天，普羅米修斯計劃依然沒有停止，并且被嚴格保密，沒有外力能讓它停止——我們早就知道，如今又有什麽可奢望的呢？”

卡莉把臉埋進掌心。“不。”她沮喪地說。

黛比赫扶住她的肩：“別難過了，卡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也不喜歡那裏，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

這時，沉默半天的萊曼說道：“那不回去就可以了。弗蘭，我其實一直以為該是你這麽慫恿我。”

黛比赫的手僵住了。“不會吧，你真打算違抗？”他松開卡莉，“擅自逃離實驗室是會被秘密通緝的，被抓‖住沒有公正審判，直接可以判刑。可以判死刑。萊曼，你別開玩笑啊。”

萊曼笑了一下：“正因為這樣我才想離開那裏。它是要将我的一生全部收歸掌中，而我當然不願意！在那裏我們是人，然而又不完全是人；你們不覺得嗎？人的自‖由、權利、法律，對我們通通不适用。在外面呼吸了太久自‖由和平等的空氣，我已經不想再回去降格成一件工具了！弗蘭，你不是想當經濟學家嗎？你覺得現在回去，它還有機會實現嗎？”

黛比赫完全語塞了。萊曼湛藍色的眼睛緊緊鎖着他，讓他軟弱地想逃避。

“不……”黛比赫最終頹喪地坐下，發絲遮住了眼睛，“你是對的，萊曼……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回去意味着什麽。但是……”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其實想說，我不敢違抗法則。

——這個世界上的、占據壓倒性優勢的自然人，為克隆人制定的法則。即使他們是“普羅米修斯”計劃的造物，擁有高于常人的智力和才華，也不能獲得豁免。

三人面對面坐了半夜，也沒能有什麽實質性改變。黛比赫還是決定遵從實驗室的命令回加利福尼亞，即使等待着他的可能是夢想的永久落空；卡莉在黛比赫說的安全和萊曼說的自‖由中間搖擺了半天，終于還是選擇了前者。“來日方長，”她這樣對萊曼說，“回去說不定還會有轉機。”而萊曼接受了他們的決定，表示會跟他們一起回去。

第二天早上，黛比赫安排光腦自行預定當天的車票，吃過午飯他們就可以踏上歸程。三人簡單解決了午飯趕到車站，臨行前幾分鐘，萊曼臨時提出去洗手間，讓黛比赫替他把行李帶上車。黛比赫和卡莉沒有任何疑義地帶走了他的行李，安頓好之後甚至還坐下來聊了一會兒天。直到人工智能提示列車即将開動、而黛比赫還沒看到萊曼的人影，他們才意識到不對。

列車是不等人的。卡莉打開萊曼的行李，發現裏面找不到任何書籍、學術資料和電子設備。

“該死的，”卡莉咕哝了一句，“我們被幾百年前的老把戲愚弄了！”

※

他們花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普羅米修斯”計劃的總部。龐大的建築群坐落在加利福尼亞州僻靜的郊外，綠樹掩映中間露出玻璃和鋼鐵搭建的建築的一角，有鳥雀從白色的屋頂上一掠而過。溫暖的空氣有些潮‖濕，在燦爛的陽光裏散發着引人倦怠的安詳氣息。

黛比赫和卡莉身邊跟着三個行李箱，一路沿着林蔭道往裏走去。道路的盡頭是一個轉彎，前方的路被灌木叢擋住，現在機器人正在修剪灌木從。灌木叢的旁邊坐落着一棟白色屋頂的二層房屋，門上寫着門牌號“F-29”；它的旁邊還規律地坐落着許多座類似的房屋。兩人走到門前站住，門上自動移開一個金屬滑塊，露出背後的特征采集裝置，它采集了黛比赫和卡莉的虹膜特征，拿到數據庫中比對以判定是否是主人回家。片刻後，房門開了。

黛比赫先進入室內，卡莉跟在他後面，行李箱一個接一個移動進來，收起輪子。房門在他們身後關上，在關門的同時，客廳裏的燈光自動點亮，灰色的牆壁和地板上浮現壁紙一樣的花紋。幾秒鐘之內，平淡無奇的房間變成了賞心悅目的居所。

“老師？”卡莉試探着叫了一聲。沒有人回答。

黛比赫穿過客廳，直奔樓梯而去，卡莉跟在他後面也過去了。“怎麽回事？”卡莉疑惑道，“人呢？”

确實。樓上的房間裏沒有人。黛比赫和卡莉進來的時候，映入他們眼中的是光禿禿的灰色牆壁。四周的環境在智能系統在感應到他們存在的時候才開始遲緩地在牆壁上展開花紋，處于休眠狀态的各種家具也紛紛就位。不一會兒一切都已準備就緒，然而樓梯口的兩個人卻并沒有因此而欣慰分毫。

薩哈羅夫不在，而且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卡莉忽然意識到什麽，轉身往樓下跑去，一路奔向門口，卻絕望地發現房門已經被鎖住了。

黛比赫奔向窗口，發現操縱窗戶開關和玻璃顏色變化的按鈕完全不起作用。屋裏的智能系統似乎陷入了部分休眠，它仍然能維持室內的布局、家具的來回移動、電器的正常使用，卻喪失了任何打開房屋通向外界渠道的能力。

兩人努力了半天，最後終于沮喪地得出結論——他們被軟‖禁了。更令人沮喪的是，對沒有人‖權的實驗室克隆人而言，“人身自‖由權不受侵害”的法令不起一丁點兒作用。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的腦洞來源于2014年3月27日至3月30日于北京大學召開的PKUNMUN2014，未來人權理事會會場的議題和危機內容。我大概可以憑借這篇文來認親……當然，沒參加過北大會的人讀起來也毫無問題，因為絕大多數都是作者的腦洞。文章預計3W字以內完結，短篇質量保證。

另外，如果認為作者寫的還不錯，請移步作者另一坑《卡默洛特黎明》給予支持。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