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衛融也看到了雲岚。

穿着宮裝的窈窕麗人,隔着大雨,似乎帶着幾分宿命一般,出現在了遠處的回廊之下。

這一瞬間他想起了許多從前的事情。

那時候裴隽還在,有一天他出宮之後忽然對他說,他遇到了一個前所未見的漂亮姑娘,感覺自己整顆心都丢了,只奈何那姑娘是末帝的公主,他雖然是梁國公長子,但想要尚公主似乎并不是太現實的事情。

陳朝末帝尚在時候,裴家雖然有個國公的名頭,但裴襄平日裏低調并不愛阿谀,故而并不得末帝多少重用,每每都只能得到別人不願意去接手的那些難啃的骨頭,這樣的事情做下來未必能得多少功勞,卻必定是會得罪人。

裴隽說着這話,面上還有些沮喪,他又道:“要是下次進宮我還見到她,我就問問她,要是我去請求尚主她願不願意,若真的願意,說不定聖上就會松口?”

衛融想不太起來他當時是怎麽回答了裴隽——大約是應和的話,又也許在說末帝的公主未必适合——時間過去太久,這些細枝末節,他實在難以一一記得完整。

但他記得裴隽後來再進宮之後,便沒有再提尚主之類,也許是碰了壁,又或許是遇到了別的什麽事情。

再之後,他便常常甩開了他們這些原本應該跟着他的人,獨自一人出去,如此便一直到了有人揭竿而起,京城亂成了一團。

那時候京城已經完全亂了,裴襄直接把家人托付給了親信去北邊安置,裴隽手中有兵馬,與裴襄一起開始了逐鹿天下。

裴襄和裴隽這對父子在兵法上頗有造詣,稱得上是膽大心又細,很快便拿下了江南,接着便與其他起義軍混在一起,攻破了京城,末帝倉皇出逃。

京城完全被攻破的那天,裴隽從皇宮裏面把雲岚救了出來,然後親自帶着她去南邊的吳郡安置——那是衛融第一次見到雲岚,盡管離得遠,他還是看清了雲岚的容貌,便也正是如裴隽說的那樣。

但那時候裴隽卻在叮囑他,不要說破了他的名字,因為他暫時還沒把身份完全說給雲岚聽,他十分苦惱,一開始說自己叫衛隽,只是想着若是沒有國公之子的身份不至于讓雲岚太過于警覺,但現在天下大亂了,裴襄都開始起兵,雖然末帝沒有直接死在裴襄手裏,但若真的追起來,對末帝的下場他們裴家大約是需要承擔個十之三四的。

“你先替我回父親身邊,把這封信交給他。”裴隽給了他一封信,“我帶着她去吳郡,到時候你就來吳郡找我。”

那時裴襄稱帝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天下,衛融回去京城的路上十分忐忑,害怕自己做錯了事情會受到責罰。

然而卻并沒有,他便帶着裴隽的信回去了裴襄身邊,還從裴襄那裏知道了那封信中寫的是什麽。

裴襄對裴隽向來寬容,他看完信之後面上的笑意都未減:“你見過那個陳朝公主沒有?真的就是如這臭小子說得那麽好看?怎麽不敢帶來給我看?我難道不成全他們倆?我是那麽古板的父親嗎?”

衛融傻了眼,好半晌才回答道:“大公子是想着,怕那位陳朝公主想多了,心裏過不去。”

裴襄把信紙折好了重新塞回了信封裏面,向他笑道:“那你回去告訴他,讓他趕緊回來,就說他的爹已經稱帝,他已經是太子了,不要再在外面,要到爹身邊來當左膀右臂,把媳婦帶回來,正好夫唱婦随的好事。替我穩住京城,我準備往被進軍了。”

衛融一邊是驚訝于裴襄對裴隽這樣的寬厚,一邊便應下來,重新動身往吳郡去找裴隽。

而裴隽出意外便也就是在這年。

衛融其實還沒來得及帶着裴襄的口信去吳郡見到裴隽,裴隽在吳郡出事的消息就已經傳來了。

他快馬加鞭地沖過去,護着重傷的裴隽往京城去。

他把裴襄的話都告訴他,而裴隽卻只搖了搖頭,他讓他照顧好在吳郡的雲岚。

“既然那時候沒有說破,今後也不必說破了,免得她心裏包袱重。”裴隽是這麽叮囑他的,“吳郡一切都是置辦好的,下人也一應都在,你多照看她,都聽她的。”

裴隽回到京城後沒有多久就因為傷勢太重去世。

他是又過了許久,忙碌了許久,才找到機會回去吳郡見到了雲岚。

他把裴隽叮囑過的那套昙花首飾交給她,按照裴隽的吩咐說了應當說的事情,那時候的雲岚似乎并不太悲傷,她沒有掉眼淚,只是木然站了許久,最後對他道,不必照看,她一人足以。

他其實不放心,是又在吳郡呆了大半個月,直到衛家出了事情,他才匆忙離開趕回京城去。

再後來,衛家因為裴隽的意外去世受到太多遷怒,他再無心想到雲岚。

在今日之前,他并沒有把裴彥身邊的這位前陳公主與雲岚聯系起來。

此時此刻,他有些說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什麽感受。

雲岚為什麽會出現在裴彥的身邊?

她與裴隽當年……都是假的嗎?

她是不是別有用心?

當年裴隽出意外與她有關系嗎?

在燕雲的那位陳朝皇子是不是知道雲岚的身份,并且确切與她有聯系?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從他腦海中蹦出來。

最後繞回了最初的那一個:她為什麽在這裏?

沒有答案。

他想不出任何答案。

他看到雲岚正朝着他走過來。

她過來是為了什麽?

認出了他嗎?

她準備與她說什麽?懷念到臨死之前還惦記着她的裴隽?

她……有資格去懷念嗎?

衛融忽然只感覺腦子嗡嗡作響,他感覺自己在突然之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般,只剩下了一腔不甘與憤懑。

大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雲岚最後停在了回廊之下,沒有再往前走——這樣距離,足以讓她看清楚衛融面上神色變幻,她從衛融的臉上看出了毫不掩飾的譏諷。

身後的宮人拿着傘匆忙跑了過來,見她轉了身,面上露出疑惑。

雲岚輕輕笑了一聲,把原本的那一聲嘆壓在了喉嚨裏。她擺了擺手,道:“這麽大雨,那位大人看起來那麽警覺,還是不過去打擾了。”

“聽說那位是今天剛進宮的衛娘子的兄長。”宮人這麽一來一去的工夫已經把衛融的身份打聽清楚,“算起來其實是咱們聖上的表兄呢!與聖上關系親近。”

“是麽?”雲岚笑了一笑,忽然想起來那年衛融到吳郡時候,也說過他是衛隽的表兄——想到這裏,她腳步頓了頓,忽然想起來一件被她忽略了許多年的明顯事情:衛隽衛融都是姓衛,怎麽會是表親?

心中的詫異幾乎讓她要想到一些她從前不曾認真去想的事情——下意識她回頭再次看向了宮門口,衛融卻已經轉過身去了。

“怎麽了娘子?”宮人見雲岚去看宮門口,有些不知所以地去扶她的胳膊,“娘子還是想過去嗎?”

腳下,灰奴用腦袋擦了擦她的裙擺。

雲岚慢慢地轉過身來,伸手把灰奴抱起來,灰奴長得胖,紮紮實實的一身毛,還是那時候在吳郡時候衛隽拎着一串小魚去別人家換回來的,剛回家的時候是個小不點,斷不是現在這樣的大胖子。

她用手托住了灰奴毛茸茸的屁股,這胖貓就前肢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惬意地在她耳邊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雲岚閉了閉眼睛,強令自己冷靜下來,她再次回頭看了衛融一眼,然後往正殿方向走,口中淡淡道:“不過去了,快中午了,讓人傳午膳吧!”

雨小了一些時候,衛融便趕緊往隆慶宮去了。

從昭華殿門口走出來好長一段路,他才感覺自己慢慢思路清明起來。

無論如何現在雲岚是跟着裴彥,裴彥應當是知道雲岚的底細,他不應當有什麽其他的猜疑,若将來雲岚真的露出了狐貍尾巴,從前那些往事再與裴彥說也不遲。

如今雲岚與裴彥的關系顯而易見地親密,甚至裴彥都要讓衛良進宮來,為的就是不讓謝太後拿着雲岚做文章,這足以說明裴彥對雲岚的愛寵,他若真的說那些從前的事情,在裴彥面前也落不到好。

說到底,這也不過是感情的事,他僅僅只是一個外人,是不應當随随便便開口的。

如此胡思亂想着,站定在隆慶宮外面時候,他拿定了主意,也終于松了口氣,後知後覺地才發現自己背後是一片濡濕——不知是雨水或者是冷汗。

隆慶宮中,裴彥聽說衛融在外面求見,放下了與謝簡說到一半的事情,想了一會兒才道:“先叫他去側殿候着,這麽大雨過來只怕身上衣服要濕,拿件幹爽衣服讓他換。”

謝簡敏銳地聽着裴彥的話,低頭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奏疏,他知道衛融進宮是為了送他的妹妹進宮。

局勢已經開始變了,宮中的謝太後,宮外的裴赟裴駿兩位皇子,他們是不是知道?

将來,謝家能獨善其身,又或者是被這些不甘心的弄權者裹挾着跌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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