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長樂宮中,寶言站在殿外,垂着眼眸聽着隆慶宮過來的內侍說了裴彥的旨意。
他往殿中看了一眼,見謝太後似乎還在與衛良說着什麽,眉頭微微皺了皺,向那內侍道:“我知道了,你去回陛下,我馬上就帶着衛娘子過去。”
內侍應下來,看着天色又急匆匆地戴上鬥笠沖到了雨幕之中。
這雨雖然小了一些,但還是細密,看着這天上烏雲,不像是要散去的樣子,大概午後還會有一場大雨。
他思索了一會兒,招手叫了個內侍,叫他去傳一輛輿車過來。
衛良已經進殿中許久,寶言沒有跟着進去,在殿門口便只能聽到的是謝太後說話的聲音,衛良只有極少的幾句應答,寶言原本估摸着大約一刻鐘就能出來,誰知就在這裏站了快半個時辰。
大約謝太後還是心中不忿的,但這火氣沒法朝着裴彥發,也就只好對着衛良來。
要寶言自己說,後宮這麽一大串事情,謝太後也好謝家也罷,追根溯源,都能串到裴赟和裴駿這兩個沒得到爵位上頭去。
先帝病逝之前他也是在殿外候着的,先帝對裴赟裴駿兩個的安排他略有耳聞,但裴彥不願意加恩,哪怕有先帝的遺命也是沒有任何用處的。
只能說當初先帝沒對此事下明旨,如今看來倒成了好事,否則依着裴彥的性子,包括謝太後在內的謝家還有裴赟裴彥兩個,大概都已經去地府陪着先帝了吧?
有些事情他是旁觀者,反而看得清楚。
當年裴隽意外去世之後,裴襄消沉之時,謝家和裴赟裴駿兄弟兩個是有不少小動作的。
那會兒裴襄因為長子的去世顧不上別的事情,那些小動作自然是沒放在心上,也沒有在乎。
裴赟和裴駿以及謝家在那時候做了一個太子的夢,以為夢就要成真,對着裴彥也明裏暗裏出過手。
而最後卻是裴彥登上大寶的結果,裴彥自然不願意加恩,當然了,謝家與那兩位心中不平也是理所當然。
如今苦澀難堪意難平,都有前塵因緣相系。
聽着殿中動靜,謝太後似乎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寶言不打算再等下去,而是直接進到了殿中去。
見到寶言忽然進到殿中來,謝太後頓了一頓,還沒說完的話停了下來,她看向了寶言,眉頭皺了皺:“是有什麽事情?”
“陛下旨意,請衛娘子到隆慶宮用午膳。”寶言上前一步說道,“方才奴婢見着謝姑娘在外面,太後娘娘不妨叫謝姑娘進來說笑解悶。”
謝太後深深看了衛良一眼,最後從鼻子裏面重重哼了聲:“去吧!希望這位衛娘子真的能幫皇帝排憂解難才是。”
寶言上前攙了一把衛良,笑着道:“衛娘子,還是趕緊去隆慶宮吧!”
衛良看了一眼寶言又看了看上首的謝太後,依着規矩行了禮,才跟着寶言一起退了出去。
雨果然又漸漸下大了。
寶言看着這雨勢,倒是慶幸自己早讓人傳了輿車,否則要是像方才從永安宮到長樂宮來那樣打傘走路,走到隆慶宮只怕是要渾身濕透。
他打着傘護着衛良上了輿車,自己倒是松了口氣,跟着其他內侍一起坐在了輿車後沿有頂棚伸出來的地方避雨。
許久沒有在大雨滂沱的時候行走在宮裏面了,寶言看着兩邊清亮的水柱從獸口中吐出來,道路兩旁的溝渠中積水順着同一個方向朝着禦河流去。
要往隆慶宮去,必是要先路過昭華殿。
行到昭華殿外面,寶言下意識往裏面看了一眼,忽然覺得裏面似乎安靜得有些反常。
平常雖然雲岚喜歡安靜所以殿中不怎麽熱鬧,但卻并沒有這麽匆匆一瞥的如此寂靜——連那兩只不安分的貓都看不到了?
伸着頭又多看了兩眼,寶言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斟酌着等會兒回到隆慶宮去要不要打發個人往昭華殿看一眼。
一旁的內侍見寶言在看昭華殿,心中大約也有數的——他們這些在裴彥身邊伺候過的內侍,都知道昭華殿的這位陳朝公主在他們聖上心中如今是個什麽地位,雖然名分沒有,但寵愛是有的啊!
不管将來能不能長久,現在都是值得湊上前去拍一拍馬屁的。
于是那內侍低聲道:“寶公公,要不我現在下車先去昭華殿看一眼?”
“這麽大雨,你過去做什麽!”寶言回過神來,便拍了旁邊這內侍一下,“先回隆慶宮,這邊等會兒再過來看。”
“是……”內侍有些悻悻,但似乎并沒有死心,還伸着脖子往昭華殿看,只是嘴上不說話了。
過了昭慶門,便到了隆慶宮外。
寶言命人把輿車一直駕到了能避雨的檐下,才讓衛良下車來。
進到殿中時候,便見着裴彥正在與衛融說話,按桌上的午膳已經擺好了。
看到衛良進到了殿中來。裴彥直接免掉了她行禮,笑着道:“你哥哥擔心你,所以讓你們兄妹今天一起用午膳,也好安安心。”
衛融忙起身來謝恩,衛良也上前來,跟着一起拜了下去。
裴彥示意他們起身來,又笑道:“原本也是自家親戚,不必這麽多禮,先用膳吧!”
于是三人分別入席,吃起了這頓氣氛頗有些僵硬的午膳。
上首的裴彥看了一眼衛融和衛良這兄妹兩個仿佛連筷子都不知道怎麽拿的樣子,心中不免啞然失笑,夾了幾筷子菜吃了,便借口起身:“朕還有些事情處理,你們兄妹二人便在此好好用午膳,不可糊弄了。”頓了頓,又看向了衛良道,“等下午時候,讓寶言送你回去永安宮。”
聽着這話,衛良和衛融兩人複又站起來謝恩,目送了裴彥出去,才重新坐了下來。
裴彥從殿中走了,還順便帶走了殿中的內侍宮人,只叫寶言在外面支應着。
“你在這裏看着,有什麽事情你進去應一聲就行,衛娘子今天才進宮,是有些不适應的。”裴彥笑了一聲,又往外看了看那雨勢,“其他人就不叫進去打擾了,免得他們束手束腳。”
寶言應了下來,思索了一會兒,才又道:“聖上,您午膳沒有用好,要不要去昭華殿去與娘子一起用?”
“正是這麽想的。”裴彥又看了看外面的雨,似乎有些糾結,“這雨太大了,還是叫人傳禦輿吧!”說着,他便也拿定了主意,向一旁內侍道,“擺駕去昭華殿,讓膳房再送午膳到昭華殿。”
昭華殿中,雲岚翻出了她壓在妝奁最底下的那一套昙花首飾。
昙花的花瓣用是的白玉,雙股釵枝是黃金,花蕊用的是米粒大小的珍珠,看起來矜貴又不失高潔。
她用手撥弄着花瓣,每一片花瓣都能微微顫動,栩栩如生。
仿佛是真的,但的确是假的。
她對着鏡子把這支大只花釵插在發髻之上,太松散的發髻受不住如此沉重的花釵,很快便壓得松散了。
白玉花瓣顫顫巍巍地晃動着,搖搖欲墜。
她看着鏡子裏面的自己。
她覺得自己有些陌生。
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似乎……似乎不認識鏡子裏面的這個人。
仿佛逃避一般地閉上眼睛,她努力去回想衛隽的模樣。
似乎是因為過去了太久,無論如何,她也就只能回想起一個模糊的輪廓。
他的容貌,他的眉眼,已經成為了一團迷霧一般。
頭上那沉重的花釵終于滑落下來。
砸在竹席上,發出細碎的一聲輕響。
她睜開眼睛,木然伸手把這花釵放到妝臺上。
灰奴從妝臺底下鑽出來,好奇地用爪子去勾那只花釵上長長的晃動的金流蘇。
她伸手把灰奴抱起來,摸了摸它的貓腦袋。
灰奴卻并沒有放棄,它往後一倒歪在她的腿上,又伸長了前胳膊,锲而不舍去勾那長長的金流蘇。
雲岚忽然發現自己沒有夢見過衛隽。
他不曾入過她的夢。
哪怕一次也沒有。
從心底襲上了一股濃重的悲涼和懼怕,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要如何自處。
仿佛很遠又似乎很近,她聽到殿外有宮人唱喏的聲音。
她下意識回頭去看,就已經看到裴彥穿過了重重幔帳,朝着她走了過來。
裴彥穿着煙色的常服,威儀俊朗,她恍惚仿佛見到了衛隽。
那年陳朝尚在,衛隽常常就這麽随便穿件常服,帶着她在京城中的大街小巷裏面走,他帶着她去看了許多新奇有趣的東西,還幫着她把她做的那些繡品賣了比尋常高了數倍的價格。
那是她最艱難但又最快樂的時光。
她那時在為自己與母親在宮中的生計焦頭爛額,但她遇到了她喜歡的少年郎,她與她愛的郎君許下了約定,等将來他們就要在一起。
後來皇宮被攻破了,京城也淪陷了,她的母親終于離開了她,她最愛的郎君也離開了她。
她孤身一人在吳郡,一無所有。
她不知自己應當往哪裏去,她似乎在等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于是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夏日,她遇到了眼前的這個人,仿佛飲鸩止渴一般,又或者叫做飛蛾撲火。
她做了一件她自己心知是虛假的事情。
她抱住了走上前來的裴彥——就像那年大雨滂沱的夏日,她在做一件明知是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