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五十五)

我突然感到我的林變了,變得我不認識了。以前那個溫文爾雅、很紳士的他,跑去哪裏了?我再次看看林的臉,寫滿憤怒的符號。

這時,我才真正明白陳富貴說的那句“林董最近心情不太好”是真的。

時好時壞,剛進門那會兒,看着還好好的,說着說着,就……

或許,他早就窩了一肚子火,沒有發洩的途徑,正好遇到我沒事煩他,就沖我發洩出來了。

林,我的林。

我再次看他的眼,正好發現那眼神正朝我這邊投射過來,看到我正盯着他看,那眼神變得溫柔多了,變得我有些熟悉。

“手機為什麽一直關機?”林的語氣緩和了很多,低聲問道。

“自動關機了,一直沒充電。”

是從什麽時候起呢?從離開醫院的那天起,從十萬元到帳的那天起。

我覺得我和他之間,應該就這麽結束了。只是手機、充電器還沒來得及還給他。大概,還不還,他也無所謂吧。

就這樣拖了下來。

四個多月。

我與林不相見四個多月。

聽着我的回答,林若有所思。

“對不起,剛才我失态了。”林的手抹一把臉,“最近壓力比較大。”他對自己一開始的傲慢、揶揄和憤怒道歉。

不僅是壓力大吧,我想。

“當初,夏小姐如果留在林董身邊,他可能心情會好得多。政府啊,媒體啊,椰島的島民啊,一個讓省勁的都沒有。如果不是那天去的及時,真的跟島民發生械鬥的話,那麻煩就大多了。”

“事情多,心情就不好。林董最忙的時候,一周手裏握着八張飛機票。”

“夏小姐在的時候,林董也挺忙,也會心情不好。不過,無論心情怎麽差,他一踏進雅園,就什麽事情都沒有了。”

我去雅園的路上,陳富貴一直絮絮叨叨。我靜靜地聽着,聽着我的林,在我不在的日子裏,究竟過得怎麽樣。

“我媽經常看他在客廳裏一坐就是半宿。”

“他心情從上周起就壞透了,前幾天我告訴林董,夏小姐想見您,他心情才稍稍好一些。”

上周起?上周不是我跟何向南約定三個月期限的那周嗎?

陳富貴依舊在絮絮叨叨。

我默默地聽着。

“您沒見那天晚上,林董啊,差點沖下車去,我死拉硬拽,‘林董,林董,忍,忍,要忍。您沒看見,人家現在是正的,我們是副的嗎?’”

原來,那天駛出草坪的,就是林的瑪莎拉蒂。

回想起進雅園前,陳富貴對我說過的話,我才發現,其實我對林受男,了解得很少很少。其實,我們真正相處的時間,加上椰島偶遇那次,也僅僅二十天。

二十天整。

其餘的時間,那是怎樣的相處啊。

相敬如賓。

客氣。

客氣得不能再客氣了。

客氣得永遠保持着距離。

客氣得肌膚相親,林都會問“我可以嗎”。

客氣得每次我都要拉他的手,他才會上前來。

相反,今天與林争吵過後,我們的心,卻在一點點靠近。

一點點靠近。

這正是我不願看到的。我希望他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對我保持着應有的距離。我呢,了解完媽出事前後的情況,可以毫無遺憾地拍拍屁股走人。

然後,三個月後,跟何向南結婚。

結婚後,努力地去愛他。

“還有什麽話對我要講嗎?”林沉默的嘴唇,在昏暗中終于重新開啓。

講什麽呢?該講的,似乎都講完了。我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沒有。”

剛說完沒有,我後悔了。我的腦袋,在林面前總是丢三落四,忘東忘西。我曾經多少次要求陳富貴轉達林先生,醫院的賬目要清算一下。我不喜歡欠別人恩情去過日子,特別是林受男的。

現在,林受男整整一個大活人就在面前,何不趁機算清楚。

“我媽在醫院的醫藥費和喪葬的費用問題,林先生一并算清楚吧。”

林擡起頭來,望着我。

久久地。

“你真的想徹底跟我劃清界限嗎?”他的頭微傾,朝着我的方向。

我看到他剛剛壓下去的火氣,又在騰騰騰地上湧。

不過,這次他要克制得多。

沒有像剛才那樣,把憤怒挂在臉上。

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很懂得克制的男人。

又是以前那個林了。

“嗯。”真不知道我的“嗯”字掙紮了多久,才嗯出來。

“好,”林受男拿出他的手機,打開計算器,面無表情地說:“今天……我……成全你。”

他的話說得很慢,慢中夾雜着一絲絕望的神情。

看着,讓人心疼。

昏暗中,手機藍幽幽的光,反射到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比鬼魅還瘆人。他修長的手指,在那藍幽幽的光線中穿梭滑動。頃刻,那指尖停止了滑動,超大的藍色光束對準了我的臉,我想,那時的我,一定很難看。一向引以為自豪的順直長發,加上那張慘白的臉,在那時看起來,更應該像哀怨的女鬼。

比他的臉還難看。

“這就是你還欠我的錢。”手機反轉過來,正好對準我的臉。

雖然我不近視,還是腆着臉湊過去,看看我辛辛苦苦折騰了半天,究竟還欠他多少錢。

320487.16元。

一連串數字赫然進入我的視線,看得我有點兒眼暈。應該說,現在,我看見位數比較高的數字就眼暈。

他不告訴我究竟該還他多少錢,冷漠地任我艱難地辨認那一連串數字。

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位數不斷地升級,數着數着,大腦開始短路,頭有些痛,眼更暈。一不留神,眼花了。從頭再數一遍,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不行,還是眼花,越數越亂。

他的臉就在手機後面。

抛開那張臉,也不去管他的鼻息打在臉上的刺癢。

第三次,第三次我數得仔細多了,手指頭從6挨個挨個地數,一直到3,默念在心裏的位數,竟悄然從嘴唇中流瀉出來,像剛剛學會數數的小學生。

幼稚而單純。

我想,當時我的囧态肯定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一定覺得我很好笑。

我也覺得自己很好笑。上天垂憐,第三次數的時候,終于在4和1之間,看到一個小小小小的小數點。

我那個驚喜。

還好只是三十二萬零四百八十七塊一毛六分。如果缺了那個小數點,恐怕這輩子,我都還不清了。

多麽要命的一點啊。

剛剛還竊喜的我,轉眼,就生氣了,非常生氣。本以為他會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算錢的時候會來個四舍五入什麽的,沒想到,他真的是一分錢一分錢,都跟我算得很清楚。如果人民幣不僅僅精确到分,他還會接着算下去,毫不猶豫地。

寒心。

連超市結賬時,都會自動舍去分呢。

我斜了他一眼,“我怎麽還欠你這麽多錢?”

“嗯,”他稍微頓了頓,“你母親的手術費基本費用152897.85元,ICU的費用33471.19元,特護病房34118.12元,墓地我花了30萬,共計520487.16元。除去我付給你的20萬元傭金,你還欠我320487.16元。”

一筆一筆,那麽清晰。

這個記性,真好。

他的傭金一詞,嚴重地傷害了我的自尊。

對墓地的天價的驚訝,大大地壓過了傭金一詞帶給我的傷害。

“你幹嘛買那麽貴的墓地?!不通知我一聲!”我沖口而出,幾乎是在吼,吼過之後,聲調漸漸低下來,洩氣,“本來,本來可以不欠你那麽多的。”

我想,他是故意這麽做的。他想讓我欠他,永遠都欠。

“這已經是我能容忍的最低價位了。”

算來算去,就這塊墓地嚴重超支了。不然,不然,完全可以算清楚,完全可以。我好希望欠他的是一條鑽石項鏈,或者戒指什麽東西就好了。那麽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這些東西統統還給他,偏偏是墓地!總不能把媽她老人家從裏面請出來,再挪個地吧。

“怎麽?還是不相信?”他抽回手機,順手從旁邊桌子上拿出一個大的檔案袋。我發現,他很喜歡用這個東西,保密。看來,他也是早有準備。望着我不相信的眼神,他一圈一圈地繞開上面的細繩,從裏面抽出一大落紙張來。

明顯是複印的東西。

看我不接,他微微點點頭,示意不信自己看。

醫院手術收費的詳細清單,一頁接着一頁,小到一個棉球,大到人工硬膜的價格,一筆一筆地羅列出來,詳細而完備。

接下來是住院的費用,包括兩類:ICU的費用、特護病房的費用,每一頁記錄着一天的費用支出情況。ICU的費用真貴,貴得咬人,一天六千多,看得我直咽唾沫,看得我肝腸寸斷。

再看看特護病房的費用,一天也飛過了六千。這個數字看得我有些惱火,如果在普通病房,每天的費用應該在兩千多,憑空翻了幾番。住普通病房就好了,幹嘛住那麽貴的地方?那是像我這樣的窮人,住得起的嗎?剛想發火,突然止住。那天轉病房,我也是默認同意了的。

只想着媽的病能快點好,忘記了自己本不富裕荷包裏的錢流向醫院,是如何的波濤洶湧。

他的錢徹底打敗了我。

“還完錢,你就可以離開。”

“現在,我沒有那麽多錢。”

“什麽時候有?”

“不知道。”

“把你手機號碼給我。”

“幹嘛?”

“以便我随時追債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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