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六十六)
我一時語塞,竟找不出一句應對的話。是啊,幹嘛不去同情別人?何向南作為未婚夫,不是更值得同情嗎?
“我腦殘了。”蠕動的嘴唇中緩緩地說出一句自我鄙視的話,字字都在挑釁,去找他沒去找何向南,完全屬于腦殘行為。什麽時候腦殘的啊,自己都說不清楚了,只記得自從遇到林受男以後,智商從正數一步一步下滑,下滑,下滑……後來淪為負數,又後來滑向負數的深淵,深淵着深淵着,就腦殘了。
“沒想到林受男還有叫女人腦殘的魅力。”這句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味道怪怪的,不知道是自誇,還是自我嘲諷。
良久,我們沒有說話。
氣氛沉悶。
“抽支煙,可以嗎?”打火機在他手中,拇指輕輕地滑動着滾輪,嚓,嚓,嚓,聲音微弱,孱弱如游絲。稍稍一用力,那藍瑩瑩的火苗就會騰地蹿出來,俨如鬼火。
“沒關系。”
啪嗒一聲,清脆而響亮,煙火忽明忽暗,一股淡淡的煙草的清香在我眼前飄過,他的臉若隐若現在煙火明滅中。一口,兩口,三口,直至我輕微地咳嗽起來,他才迅速地地掐滅煙火。
“為什麽不早說你聞不了煙草味?”
缺少了煙草味,我們之間似乎少了一種遮擋物,感覺不太舒服。
車子仍停在天誠公寓大門口。我想下車,逃離這尴尬的沉默。我看看林受男,眼睛死死地盯住前方,沉默着,大概又在思考什麽東西。他沉默的時候,就是大腦最活躍的時候。
陳富貴說的。
“最近事業還順利吧。”我主動打破這沉默,沒話找話。
“嗯。”
“每天記得要早點回家。”
“嗯。”
“煙要少抽。”
“嗯。”
“酒要少喝。”
“嗯。”
“躺在沙發上睡覺時,客廳的空調不要總開那麽低。”
“嗯。”
此時的他,乖順得令人難以置信。啰哩羅嗦叮囑完最後一句,我伸手去開車門。他的手鉗子一樣抓住我的胳膊。
“再陪我一會兒?”眼神中充滿期待,期待的讓人不忍心說不。
“你該回家了。”
“現在,我還不想回去……”
之後,我們之間觸碰了一個不該提起的話題。或許,這話在他肚子裏,已經憋了好久了。
“你為什麽不能等我幾年?”他的手順着我的手臂,輕輕地下滑,滑到手指時,我猛地一用力,躲開了。
“幾年是幾年?一年零一天是幾年,差一天十年也是幾年。這區間似乎太大了些。林,你還不如像別的男的,幹脆點,來個确切數字,三年,五年,十年,或者八年,确切數字,總讓人感覺還有點希望。”
我跟他,沒有希望。
看他沒說什麽,我也就沒繼續問下去。實際上,我還想問他,等他什麽。等他跟他老婆離婚,還是等他老婆自己駕鶴西游?她已經成那個樣子了,難道我希望林受男是一個為了一己私欲、棄他曾經愛過的人的生命不顧的人嗎?
那不是我認識的林。
我也不想與林的關系成那個樣子。我曾經預想過離開雅園的好多種結果,想來想去都沒想到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
“我們之間的關系,停留在離開醫院的那天最完美。”我一直這樣認為。
遠遠地抛開這個話題,林又提到何向南,雖然他并不知道何向南的名字。越過一個雷區,又跨入另外一個。我們之間,最不該提起的兩個人,一個是他老婆,另外一個就是何向南。
“嫁給一個不愛的人,你會痛苦一輩子。”
“不要把我和他的關系說得那麽糟糕,”我笑笑,“我與他認識五年多。五年多,即使沒擦出火花,感情也是有的,比跟陌生人的感情基礎好得多。他是一個好人,值得信賴,值得依靠。這對我來說,已經夠了。”
看我王八吃秤砣鐵了心,林受男嘴唇微微開啓,喉頭略微動了一下,“你不應該這樣強迫自己。”
“我第一次進雅園,也不是心甘情願的。”
林受男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很不喜歡這個對比。
細細想來,林受男的話沒錯,我在強迫自己。有誰知道,我就是這樣強迫自己長大的,甚至有時候我懷疑自己有強迫症。
許多我根本我不想做的事情,在自我強迫之下,我都做了。譬如,去帝都夜總會,譬如去雅園給林生孩子,還有強迫自己去上海找何向南,更譬如按照媽的意願,找個老老實實的人結婚,過日子。還有小時候強迫自己,不要總盯着玩具店裏那個可愛的毛毛熊看,強迫自己,不要去恨那個帶你到世界上的所謂的父親。還有無數個譬如,多得連我自己都數不清楚。
我唯一任性的一次,就屬夜奔林受男了。
上飛機的那一刻,我的腿都在一直打哆嗦。
須臾,我從久遠的回憶中回過神來,看到林受男依舊望着前面,眼神變得悠遠,似乎在努力尋找不久前一段痛苦的記憶。他到底想起了什麽東西,讓他看起來如此挫敗。
“你怎麽了?”我努力将他從痛苦的記憶中拉回來,但無濟于事。
他像一個任性的孩子,回憶着讓他感到挫敗的東西。
“我記得那天,我看到他在家裏等你,聞到你為他做飯的香氣,聽到‘何向南吃飯了’的聲音,看到陽臺上他為你披上衣服,看到你們一起回房間,然後,燈,忽地一下,就熄滅了。”他說話的聲音很慢,很慢,音調也很低,低得感覺他在對自己說話,“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可以死心了。”
……
“那天,我在椰島看到你,以為你已經回心轉意,”他朝我望望,“你知道我多興奮嗎?興奮到又充滿希望,由希望又變得失望,失望到絕望,然後又是希望。患得患失,惡性循環。非常害怕一覺醒來,又看不到你的影子。然後,你們又回到那個房間,燈,忽地一下,又熄滅了。剩我一個人,在黑暗中。我第一次感覺到,燈,燈光,有那麽可怕!”
……
“那天,我掠奪性地用你來填充我的絕望,我的寂寞,我的孤獨……”林受男笑笑,“偏偏越是這樣,越填充不滿,越是這樣,越覺得絕望……”
林孤獨地呓語着,獨自用語言舔舐着現實帶給他的傷害。
沒想到,何向南留宿在我家裏,會讓他如此恐懼。我居然一點都沒覺察出來。他之所以住在我那裏,完全是因為新房需要重新裝修一下,裝修一下而已。我不知道如何向林訴說我現在的狀況,如何訴說我現在與何向南的關系,才會讓他感覺不那麽難過。
但我什麽都不能說,因為我與何向南要結婚了。
我将與他共度一生。
凝神間,那眼神中又放出希望的光芒,幾近哀求,在他眼裏,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眼神。
“告訴他,你不能跟他結婚。”
“不行。”我不停地搖頭,在他沉浸在新婚的喜悅中,棄他不顧,我将如何面對何向南,面對他的親朋好友,面對許許多多愛何向南的人們。
“如果你不便說出口的話,這件事交給我處理……”
“不要。”幾乎沒等他的話說完,我沖口而出,“你不了解向南,你不知道這樣做會帶給他多大的傷害。”
我一句“向南”的稱呼,竟換來林更加絕望的表情。
希望的眼神,瞬間凝固成慘淡的笑容,與剛剛開慶功會、意氣風發的林受男判若兩人。那是怎樣一種感覺,從成功快樂的巅峰墜入挫敗痛苦的深淵。
他的傷痛,總是在極大的落差中造成,他的快樂總在痛苦的邊緣上徘徊。難怪他會說,他的希望會在瞬間變成絕望,他的快樂也會在巅峰時刻戛然而止,就像終止一個饑餓的嬰兒吮吸母乳的那瞬間的快樂。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抓住最後一絲希望的火焰。
我一點一點掰開他的手,就像甩開一個垂死之人最後一次無力的掙紮,趕緊拉開車門。我不想車內的氣氛再次緊張。車外的氣氛好多了,清涼夏日,公寓馬路對面的城市綜合體前的大場地上,啤酒節剛剛結束,三三兩兩的人群,在酒精的作用下,依舊談笑風生。
林受男跟着走下來,緩緩地,緩緩地繞到我面前,一棵巨大的榕樹下。綠色的地燈,順着屈曲盤旋的樹幹一路照上去,胡須一樣的根,一絲一絲倒垂下來,那哪裏是榕樹下,分明是《哈利波特》裏,精靈和鬼魅的世界。
深夜,我和他,就掩映在這精靈和鬼魅的世界中。
“讓我最後一次抱抱你?”他的語言充滿祈求,高貴的、只有我能聽得懂的、林受男式的祈求。
我望着他,想轉身向9號公寓走過去,但腿邁了幾次,都沒邁出一步。林說的沒錯,如果我絕情,就應該絕情到底,不應該給他一絲希望的焰火,又在要命的時候,把這焰火一點點掐滅。
不止一次。
我很殘忍,他說。
林的手臂向我張開,一個擁抱的姿勢,微微地,僅僅十五度,不自信的角度,或許,他并不确信我會不會過去,只是那麽謙卑地張開着,張開着。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害怕多看一眼,我的意志就會多動搖一分。
那手臂依然張開着,張開着,直至等待的熱情一點點死去,才絕望地回到它應有的位置上。
我緩緩地走過去,到他的近前,拉起他的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腰間。
期待時間在這一刻靜止。
最後一次抱抱他。
就這樣結束吧,在這充滿精靈和鬼魅的世界裏。
我的寬闊的脊背,那個唇印依舊滾燙的脊背。我撫摸着它,感受着它,靜靜地,迷醉地。久久地,久久地,我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看着林背後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去看他的眼睛。
我早已沒有勇氣去看。
盡量朝他的背後看。
我的天,不遠處,人群中,那雙絕望到死的眼神,又是誰的?光顧着抱着林,對不遠處射過來的眼神,竟沒有絲毫察覺。那雙眼睛發現我正視的眼神,轉身扭頭,疾走,疾走,疾走,越走越快,跑起來,跑起來,跑起來……
“車!”我大喊,拼命地沖過去。
他全然不顧紅燈的警告,蹿入車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