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從行宮往西南再出百裏,青山回環,大江如帶,此處,便是束慎徽外祖吳越王的陵寝所在。
莊太妃的兄弟多年前就被封在東陽為王,地方五六百裏之外,束慎徽昨夜微服悄然到來,那邊自然還沒得到消息,便也無需大張排場。一早,在太妃安排的一位執事官的随同下,一行幾十人出發去往了王陵。午後抵達。守陵官昨夜便從快馬信使處收到消息,早已準備好拜祭的一應儀物。整休更衣後,束慎徽帶着姜含元踏入王陵,行拜祭之禮。
外祖在他幼時去世,唯一處過的一次,是他七年那年。當時外祖年老病重,他的父皇體恤他母妃,破格允她帶着皇子南下省親。記得當時住了兩個月。雖然總共只處了兩個月,在他回京之後,外祖便駕鶴歸去,但外祖對他的喜愛和寵護,令束慎徽印象深刻,至今記念。這也是為何時隔多年之後,他剛來此,便就不顧行路疲乏,今日一早前來私祭。
這不是做給人看的場面之事,是他對去世的親長的懷念和敬重。
他神色端凝,極是鄭重。姜含元不識吳越王,但也知其于亂世守護江南、庇一方民衆免受戰火塗炭的偉績,既來了,自然也是虔誠敬拜。
祭禮過後,天将日暮。因此地離回城的路途不算近,當夜,二人循着慣例,宿在了附近山中的功德寺中。
每年,王族前來祭祖過後,人員必會夜宿功德寺,于次日出山回城。所以寺內也專修了十幾間用來迎住貴人的精舍。尤其這回,來的是當朝的攝政王夫婦,接待更是周到,住持親自出山來迎。
一行人入寺,用過素齋,山裏天黑得快,很快便入了夜。
所謂深山老寺合好眠。姜含元雖沒覺得人如何疲乏,但沒地方可去,在張寶和兩個小沙彌的引領下,在附近随意走了一圈,回來,早早閉門睡了下去。
她和束慎徽雖是夫婦,但因身在寺院,男賓女眷自然不宜同居。她住的地方,位于後殿西廂,那是專為女眷而設的一處僻所。束慎徽居前,靠近住持住的一片僧寮。
張寶侍奉完畢,回到了束慎徽的跟前。
此間有個能下得一手好棋的和尚。晚間山中無事,束慎徽便将人喚來,煮茶對弈,不知不覺,月上中天,方盡興而散。
入室後,他問王妃今晚都做了什麽。
張寶道:“王妃飯後只在山門附近走了幾步,早早睡下。山中安靜,此刻應當睡得正好呢!”
他應完,見攝政王也無應答,就停在窗前,向着夜空,久久地眺望明月,也不知是在想着什麽,片刻後,慢慢低頭,閉窗,道了句去睡吧。
是夜風清月明,到了這個時間,耳邊除了山中的風,偶只能聽到山中深處的幾聲隐隐的夜枭鳴啼而已,更是倍添寂寥。
已是深夜了,束慎徽卧于榻上,安靜閉目,人一動不動,卻是久久無法入眠。
睡他外間的張寶大約是最近太過疲累,一躺下去,便鼾聲如雷,吵得束慎徽更是無法入睡。他再閉目片刻,忽然想到姜祖望派來接她的人,據說月底便至,只剩不到十天了。
他的心裏驟然湧出一陣煩躁之感,翻身而起,在夜色裏坐了片刻,下榻,摸黑穿回了衣裳,從鼾聲不絕的小侍身旁經過,打開了門。門樞扭動,發出“吱呀”一聲,傳入了張寶的耳中。
他人雖睡着了,多年值夜練就的如同本能的反應,聽到聲音就會驚醒,一下睜開眼,模模糊糊看見攝政王仿佛出去了,立刻就從榻上蹦了下去,追上問道:“這麽晚了,殿下是要去哪裏?”
束慎徽是想到了下棋時,主持提過一句,今夜醜時三刻,有江潮湧過,幾十裏外的江畔處有座古塔,是附近觀潮的最佳地點。他實是被張寶的鼾聲給吵得沒法入睡,心浮氣躁,算着時辰應還趕得上,不如去觀夜潮。便道了一句,讓他自管去睡,不必跟來。
張寶豈肯被丢下,慌慌張張套上靴子追了上去,說他也要跟去聽用。走了兩步,想了起來:“殿下不帶王妃一起去嗎?”
束慎徽停步,回頭瞥他一眼,“你不如明日告到太妃面前,再去領個賞。”
張寶縮了縮脖,閉口匆匆跟上。
束慎徽帶了兩名值夜的侍衛,再喚來一個認路的和尚,加上張寶,馬廄裏牽出馬,幾人從山寺後門走了出去,往江畔而去。
月色皎潔,足以照路,但在山中彎彎繞繞,幾十裏路,竟走了半個多時辰,還沒等人趕到江畔,算着點,今夜的江潮,應當已是湧了過去。
觀潮本就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已。出來後,束慎徽便無多少期待,此刻愈發興致寥寥,慢慢放緩馬蹄,最後勒馬,停在了月下的山道之上。
同行之人覺察,全都停下,望着馬背上的攝政王。那領路的和尚十分惶恐,下馬乞罪。
束慎徽坐于馬背之上,遙望前方。
腳下離江畔已是不遠,隐隐能看到那座古塔的輪廓,月夜之下,頂尖高聳,影影綽綽。
和尚說,雖今夜江潮已過,但那古塔卻有幾分說法,不但有些年頭,據傳塔下還聚有吉氣,登頂之後,能護佑平安。
束慎徽豈會聽信這種鄉間野話。但行走了半夜,已到此處,原本無論如何,且登個頂,也不算是白走一趟。
他卻忽然毫無興趣了。正要掉頭動身回去,忽然這時,聽到身後的張寶大喊:“起火了!好似是寺裏起火了!”
束慎徽聞聲回頭,果然,看見身後來的方向,山間那功德寺的所在,朝天正沖着一團火光,那火勢看着不小。因是深夜,周圍大片的漆黑,獨那的一片紅光,極是醒目。
火光化作兩點,映躍在束慎徽的雙瞳之上。他想到一人,心口若也被這火光灼過,倏地一緊,在身邊那幾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猛然将坐騎生生地扯轉了個方向,縱馬便朝那火光疾馳而去。
山風正大,火借風勢,熊熊而燃。他的位置看着離那寺院不遠,舉目便能望見,若在眼前,然而實則回旋,山道曲曲折折,他非神人可騰雲駕霧,憑這一身沉重血肉之軀,一時間,又怎能趕得回去。他唯一能做便是縱馬狂奔,一路馬蹄疾落,帶得碎石窸窸窣窣地往山道側旁不絕滾落,将那幾個随從抛下老遠。
這一路趕回,他滿心全部只有一個盼念,那就是起火之處離她遠遠。她平安無事。然而越是接近山寺,他心中的這個盼念便顯得越是渺茫。當他終于趕了回來,從馬背上飛身躍下,沖入寺院的大門之時,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了。起火的地方,不是別地,竟然就是她所在的後寺一帶。風裹着呼呼的火舌,四面狂卷,在滿耳的雜亂呼號聲中,他看見和尚們個個神色張皇,抱着桶盆,來回奔跑送水,然而潑出的水,于這熊熊大火,如同九牛一毛,轉眼蒸騰幹淨。那住持被幾個和尚扶着,站在附近。和尚們有的頓足,有的嚎啕,有的在念佛,看見了他,跌跌撞撞地奔來,跪了一地。說什麽是後殿的香燭被老鼠咬斷了,燒了大殿,很快又連綿燃到了近旁的廂房。
他根本沒有留意這些和尚在說什麽,他也不想聽。他的視線緊張地掠過一道又一道的在他面前雜亂晃動着的身影,焦急地尋着他想看見的那個人。這時,他看見劉向朝他大步奔來。
“王妃呢!她人呢?”束慎徽吼道。
一個盼念已然破滅,他心中此刻剩下的唯一另外一個盼念,便是她早就脫身而出了,此刻正等在一個安全的沒有火光的地方。
然而劉向的答複卻令他的心再次下沉,沉得猶如墜入冰底。
從火場出來的人裏,不見王妃,今夜負責值守她西廂住處的兩個手下也一道,不見人影。
“起火後,我便到處尋找王妃,但西廂屋距離後殿太近,正又是下風口,過火太快了。微臣帶人幾次沖了進去,也找不到。後來煙火太大,實在沒有辦法——”
他的面上滿是煙熏的痕跡,須發焦燎,嗓子也被熏嘶啞了。
束慎徽将人一把推開,在身後發出的一片驚呼聲中,沖過一道燒得搖搖欲墜的門梁,往她住的地方奔去。
正如劉向所言,火勢已将整片後殿和附近的廂房一帶全部吞沒,火海熊熊。空中不斷地落下點點煙火,稍逼近,撲面便是滾滾的灼浪,逼得人須發張揚,毛孔皆開,灼熱倒逼,滲入皮膚。
“阿元!阿元!”
“姜含元!”
束慎徽想起當初他喊的那一聲。再次放聲大喊。
然而這一回,再無人回應了。只有一陣夾着火星子的煙随風向他迎面卷撲而至。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劉向和另些随衛沖了上來,“殿下快走!這裏火太大了!”
她到底人在哪裏。難道真的沉睡不醒,此刻正被困在火海當中,已然喪了性命?
他眼目被這煙火和熱氣逼得幾乎不能完全睜眸。他眉發也若要被這烈火灼燃。他周身的皮膚,感到了針刺般的燎灼痛感。在他的心裏,又湧出了一種他之前似曾經歷過的,而此刻仿佛比從前還要更加錐心的恐懼之感。
他被這種恐懼之感給緊緊攫住。
他悔自己,為何今夜莫名地離開了她。倘若他沒有,他就在這個地方,那麽發現起火後,他完全可以及時趕來,而不是如今夜這般,徒呼奈何。
他看見一個侍衛又奔了上來,身上披了張打濕的厚氈。他一把拽下,迅速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方位後,将濕氈往頭臉上一裹,閉住呼吸,朝一處着火點的空處沖了過去。
屋舍還沒有塌,裏面還沒有完全燒光。她說不定只是被煙火熏迷了過去。
他就在這裏,若不親自進去看一眼,他是不會甘心的。
“殿下回來!”劉向嘶聲大吼,奮不顧身和手下人追上去阻攔。
“殿下——”“殿下——”
“殿下!”
在這滿耳雜亂的嘶聲力竭的殿下呼聲之中,束慎徽突然聽見了一道女子的聲音。
這一聲殿下,如一片混鐘當中驟然發出的最為清亮而深沉的那一聲,壓下了一切的雜聲,擊中了他的耳鼓,直達他的心髒。
他的心咚地一跳。
他在火光前停腳,回過頭,看見一道身影正朝他的方向疾奔而來。
“殿下回來——”
姜含元提起她全部的嗓,沖着那邊火光前的模糊人影,大聲地呼叫。
今夜睡下後,她在心裏計着樊敬要來的日子。如無意外,應當是月底,不過只剩七八日了。她實在睡不着,便想到了傍晚散步時小沙彌的話。稱附近幾十裏外有一絕佳的觀潮古塔。她一時興之所至,便起了身,和兩名随身侍衛一道出了寺,騎馬尋路,走了半夜,終于尋到那處江畔的古塔,登頂臨風,夜觀野潮。
當時夜潮湧過,江面漸漸平息,觀潮過後,她仍不是很想回,索性攀上塔頂,獨自靠坐在高高的塔尖之上。她迎着夜風,四面環顧,竟意外地發現寺院方向起了火光。她趕了回來,才入寺,便聽人說攝政王到處在找她。
“殿下!”
“殿下你回來——”
他定了片刻,突然一把脫去濕氈,轉身朝她疾奔而來。
他奔到了她的面前,張臂便将她抱住,一下收在了懷中。
他便如此,在周圍人的注目之下,緊緊地抱住她,低頭,臉壓在她的發上,一動不動。
他的臂力是如此的大,以致于姜含元感到自己的肋骨都似要被他勒斷了,隐隐生痛。不但如此,她也聞到了他發膚上沾染的煙火的味道,她也感覺到他胸下的那正劇烈地怦動着的心跳。
她雙手垂落,安靜地任由他将自己如此抱着。片刻後,覺他終于微微動了一下,慢慢地松開了她,改而抓住了她的手,帶着便朝外大步而去。
劉向等人紛紛也都相互撲滅頭發身上的火星子,迅速跟着撤出火場。
就在一行人出來後,稍頃,伴着一陣驟然湧來的大風,那片過火的後殿和廂房轟然倒塌。
這一夜剩下的幾個時辰,姜含元是在束慎徽的那間僧寮裏渡過的。他命她不許出來,睡覺。叫劉向守着。
外頭僧人跪了一地,都在請罪。他出去後,安排人員救火。待到天亮,那火終于滅了。所幸沒有死人,只燒傷了四五名僧人。他回來,休息了下,未再多做停留,立刻就便帶着姜含元,下山歸去。
這趟回去的路上,姜含元覺他異常得沉默。好幾次,她感到他似乎在看自己,但待她轉頭望他,他卻又避了她的目光。
她心情亦覺紛亂。昨夜那一場意外之火,令她也是心情周折。然而除了默然,此刻,她仿佛也是無話可說。
他們是在這一日的午後回的行宮。才登上山階,就見昨日那執事太監疾步來迎,行禮過後,笑道:“王妃殿下,雁門來的那位樊将軍到了!”
姜含元一怔,停步在了階上。
昨夜她剛又算了樊敬到的日期,以為會是月底,沒想到他竟提早了。不但如此,竟還提早這麽多日,今天就竟已到!
她本該為此感到歡欣。然而不知為何,或是還沒從昨夜的那場意外大火裏醒過神,這一刻,當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消息,她的心中竟仿佛毫無歡欣之感。
她下意識地轉頭,望了眼身畔那正和她同行的人。看見他也驟然停步,轉臉望向了她。二人正四目默默相望,忽然,前方又傳來一道洪亮而充滿了歡喜的聲音:“小女君!我來遲,勿怪!”
姜含元擡目,看見一個滿臉胡須的大漢竟在幾名宮人的帶領下,匆匆正從宮階上下來,朝着自己大步而來。
真的是樊敬樊叔。
她回過了神,急忙也走了上去,面露笑容:“樊叔!你怎今日便就到了?”
樊敬笑容滿面,正待答話,又看見了她身旁的人,一頓,收起笑臉,疾步走到那人近前,行大拜之禮,恭敬地道:“末将雁門行營樊敬,拜見攝政王殿下!”
攝政王早年巡邊之時,樊敬見過他。如今他雖不複少年模樣,但臉容五官大抵相同,氣質有所變化而已。樊敬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束慎徽的目光落到這位雁門來客的面上,慢慢地,露出笑意,叫他平身,不但如此,竟還伸臂,虛虛地托了下他,将他從地上托起。
“樊将軍不必多禮。”他說道。
樊敬極感意外。
他不過是雁門為數衆多的中低級将軍當中的一名,素日裏不算出名。初初見面,攝政王竟會對他如此禮遇,未免受寵若驚,忙道謝,連稱不敢。
束慎徽再打量他一眼,“先前不是說樊将軍還有些日才會到嗎?”
樊敬早年雖也見過他面,對他留有極好的印象。但畢竟過去這麽多年了,今非昔比,如今他是攝政王,威勢非早年可比,卻沒想到多年之後,他親善如故。
樊敬心情一松,解釋道:“末将奉大将軍之命來接女将軍,怕耽誤了攝政王在此處的正事,便日夜兼程,這才來得早了幾日。”
束慎徽面容依然含笑:“明白了。樊将軍忠心可嘉,也辛苦了。方才可曾見過我母妃?”
樊敬忙又恭恭敬敬道:“末将今早剛到,便就有幸得蒙太皇太妃召見,親切敘話,還賜了飯。末将極是感激。”
束慎徽微微颔首,轉向身旁方才一言不發的姜含元:“你與樊将軍應是有話要敘,我不擾了。”
他說完,邁步入內。
樊敬目送攝政王身影飄然而去,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目光,對着姜含元衷心地贊道:“攝政王風範更勝當年!”
姜含元一笑,領他入內,問那邊的衆人如何。
樊敬說衆人各都安好,又說她才走了一個月,楊虎那些人就三天兩頭地尋他打聽她何日歸來。知他這趟出來接她,全都高興得很。
姜含元含笑道:“我也頗是記挂他們。”
跟前沒有外人了,樊敬笑道:“我心知小女君你心系雁門,離開三四個月了,如今恐怕日夜思歸。樊叔就是怕你久等,這才緊趕着今日到了。方才面見太妃之時,我還特意提過一句,道你軍營裏是有要事,免得太妃以為你不願留下。小女君你可想好了,何日動身?”
姜含元沉吟片刻,道:“樊叔你既然提早到了,我們便就盡快動身。尊長在位,我先去和太妃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