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剛剛踏出火車站,眺望一下遠處的高樓建築,陳珏在心裏輕輕吐口氣。
春市,久違了。聯想起兩年前的那次黯然離去,陳珏怎麽也忘不了當時的傷害,苦辣辛酸,個中滋味可以讓人一下子成熟起來,不再懵懂無知,不識人心險惡。時間是最好的療傷品,随着時光流轉遺留下的也就是痛而至極的麻木罷了。成長不就是在無數次的摔打中忍着痛,含着淚,遺忘過,留戀過,等風輕雲淡時再笑着回首。
把玩着小靈通,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段教授電話裏說的很明白,在春市這段時間是要住在他那裏的,不需在外面租賃房子自己過活。陳珏心裏很清楚,教授這麽照顧他無非是愛才之意,就像當年,一群學生裏偏一眼就看中了玩弄骷髅标本的他。其實,對于當時的狀況,陳珏至今不解。
九月的豔陽還是高高挂在天際,屬于北方名為秋老虎的季節天氣着實讓人吃上一番苦頭。左右無事等人的陳珏倚靠在火車站出口附近的牆柱上,靜靜回想着和段教授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那一年也是九月,十七歲的陳珏随着或是同齡或是不同齡的男女學員參觀XX大學附屬醫藥學院的解剖實驗樓。乍進門,刺鼻的氣味硬是讓這些年輕的男孩、女孩涕淚齊下,狼狽不堪。好在陳珏有做功課,一層醫用的藍色口罩,外加一層白色的棉布口罩,緊貼口鼻處的內側有陳珏特地噴灑的茉莉花香的香水,就在同學們擦鼻子、擦眼淚的時候陳珏已經把黑板上相關的注意事項看了一遍。
一百個學生在随後進來的四個老師安排下分成了四隊,四個老師中就有段教授,只是當時大家都以為幾個老師都是教務處安排的陪同參觀的人員,沒有往在校老師上面想,況且,當時四個人的介紹也有些模糊的含義。
四個老師中一位三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黑板前開始介紹自己,其他三個男人就站在她附近兩步遠的距離。“我姓柳,柳芸婷,那邊的幾位自右開始分別是王卓、段啓、邵傑,由我們四個人分別帶你們參觀局解室,病理标本室,大體解剖室以及大體儲藏室等相關地點,在參觀的時候若是有哪裏不适請盡快和陪同人員聯系……”
還是十幾歲的孩子,剛被刺鼻的氣味搞得人仰馬翻,先下又被話裏話外的潛臺詞搞得有些神經兮兮,面面相觑後彼此間開始竊竊私語,傳播着自己的不安。
“還是些沒有長大的孩子”在場的四個成年人如是想着,相互對下眼,傳遞着同一個意思。或許在來學校之前并沒有意識到所學的專業以及就業的領域,更沒有想到會有先下這番光景。醫療行業可不是想進就可以進去的,其他的先不談,首要克服的恐懼,那種生者對死者的恐懼,以及對血肉骨骼的恐懼感就不是一般人能克服戰勝的。
距離一幹學員幾步遠的柳芸婷猶自講解着參觀時的注意事項,怎樣穿戴隔離衣帽、靴子、口罩,克制住自己的好奇或是恐懼心理,哪裏集合,哪裏自由活動,哪裏是禁區,哪裏又是可以随意參觀的區域,林林總總聽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那一廂講解的講解,悄悄私語的私語,這一廂陳珏卻是饒有興趣的用手指向上點擊着骷髅的下颌骨。不是沒有見過骷髅,但如此近距離的接觸甚至是觸摸還真是第一次,十幾歲的少年再怎麽文靜聽話也是有自己的好奇心的。懼怕,說不上,只是有些新奇感。
手指接觸到白色的骨面時,陳珏就知道這不過是仿真的标本而已,根本不是真的标本。玩罷下颌骨後又轉戰到其他關節的陳珏并不曉得他這幅兩眼放光,嘴角含笑的模樣已經被四十五度角外的段某人看在眼裏。
從事醫療工作人多少性子裏都有些殘酷冷漠的意味,單憑救死扶傷濟世為懷的慈悲性情,痛苦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周圍相關的人。每年因為工作的緣故患上心理疾病的醫護工作者不在少數,如果不能自我調節,于己于人,于家庭于社會都是一種傷害,而他們四個人現在做的就是要把這種傷害減小到最低,盡可能地在萌芽期就把它掐死在搖籃中。
這是一個嚴肅而又冷漠的行業。除卻抱着大公無私崇高理想的小部分人群外,大多都是聽從了父母輩的傳統思想,根本沒有了解到這個行業的艱辛和不易。
醫療行業,不是外人眼中看到那些風光清閑,更多的是身體和精神上的疲勞。在中國,十幾億的人口中,從事醫療工作的只是小部分,醫護人員的人手嚴重不足,醫護人員需要“長期常态”地超負荷工作。
頻繁值守連班、夜班,往往需要連續工作十幾個、二十幾個小時。不能正常享受法定節假日、需要常常加班,幾乎每天都不能按時下班,甚至下夜班之後還要繼續工作。被侵占了休班、休假、節假日,往往也不能補休,也沒有加班費。 這樣,一周下來,醫護人員比其他行業至少要多工作20個小時;一年下來,比其他行業至少要多工作50個工作日,而且一般都是義務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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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醫療工作面對的是人的健康和生命,稍有疏忽就可能釀成大禍。因此,醫療行業的工作要求是嚴格、細致、繁複的。醫護人員在工作中需要遵循很多規程、制度,履行很多手續,謹小慎微,繃緊神經。又由于社會對醫療過失和醫療意外非常敏感,不但不能理解,還經常放大、炒作、苛求,醫護人員更是絲毫不敢放松。所以,工作一天下來,不但身體疲憊,精神也非常疲勞。
每一年的學生入學後,先是軍訓,然後參觀解剖實驗樓,最後是校園。從軍訓開始到後面的幾項項目都有在校教師于一旁觀察每一位學員,品評是否适合入學前所報的專業,這是歷年來留下的傳統,被戲稱為“練膽試驗”。
最具前景的專業也是學生最容易半路轉專業的臨床醫學。
每年報名的人數可達上千,而通過試驗的最多也就三五百人,半年或是一年後能留下當時三五百人中的一半兒就不錯了。
醫生這一職業,除卻高薪可以吸引外人的眼球外還真是沒什麽好的。高風險、工作時限長、加夜班、熬資歷、勞心勞力……這些只有真正從事了醫生這一職業的人才會體會的到,外人眼中的不過是一高薪水的鐵飯碗,讓人嫉妒的同時也在眼紅。
一百個學生很快分成四個小隊,穿上統一的白大褂,帶上一次性的帽子、口罩、橡膠手套,半是興奮半是不安的在實驗樓裏面東張西望。第一次近距離觀看着泡在福爾馬林液中被做成标本的各類髒器,陳珏并沒有像其他的學生那樣或是驚叫,或是掩目,面露驚恐不安退縮逶迤。饒有興致的湊近玻璃容器端詳內容物,再細瞅瞅粘貼在玻璃上的标簽,陳珏對于這些陳列在病理室的成品很有興趣。
晚期癌症的肝,酗煙過度的肺,帶有結石的腎,患有糖尿病的胰,冠狀動脈粥樣化病變的心髒……林林總總,讓這些個只有在看恐怖片才會看到這類場景的少男少女們唇青面白,忍不住跑出去在衛生間一陣幹嘔。
男男女女二十五人,縮在門口不前、面帶驚恐神色的有四人;在衛生間躲着的有五六人;皺着眉頭,身子有些發抖卻能一一觀看的七八人;有三個是大致在房間裏走了一圈就出去了,有沒有看到什麽也就無從知曉;剩下的就是一些像陳珏一樣不懼怕、有些好奇或是好學的學生。
就陳珏所知,那一年的一百人裏面,真正通過試驗的不過四十餘人,而在實驗樓走了一圈下來面不改色的也只有十幾人罷了。那一屆的臨床醫學專業從報名一千多人到開學上課時的三百人,凡是知曉的都沒有說什麽,即便是檢驗、影像學等專業的學生暴增。然陳珏就是在那一次所謂的“練膽試驗”裏入得段某人的青眼裏,青睐有加,随着他課餘時間在解剖實驗樓裏一待就是兩年。
陳珏至今都想不透,為什麽同一屆之中被段某人招去的十幾個人裏面只有自己一幹就是兩年,直至畢業前的臨床實習。同樣是做助手,同樣是來幫忙,似乎只有自己是超額工作,被人天天逮住,不像有些人做過一回兩回後就再也看不到人的蹤影。
此事後,那位姓柳的女教師,也就是教務處的副處長曾和藹的告訴自己,需要請假的話直接到教務處就好,不用從找班長開始直至找班導。那兩位王姓、邵姓的男教師亦是每在課堂之上都予以适當的照顧,讓陳珏很是不解,班上的同學們側目一番。
陳珏摸摸下巴,略有納罕。雖然後來知曉了段某人的身份,卻也不過如此嘛,沒必要整的全校上下沸沸揚揚吧。甚至連校園奇聞異人錄都整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