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忽有微涼何處雨(1)
越是往西,逃難者越多。富人乘車,貧者步行,都是攜家帶口,一路上啼哭聲不絕于耳,哭離散,哭死別。莫吟菊每每見了都要心痛一番,起先用絹帕抹淚,絹帕濕透,只得用衣袖。見那些特別可憐的,忍不住又要資助銀錢,雖然給的數量不多,但可憐者衆,不知不覺間,自己所剩不多。見她沒了錢,蘭成玉到大方,替她施舍起來。莫吟菊初對他輕蔑,只當他是自以為有幾個臭錢,在女人面前故作慷慨,後漸覺得,他是真心捐助。
離了新城并不遠,兩人皆已囊中羞澀,此去襄陽路途遙遠,後面的日子可該怎麽過?“我施舍銀錢是我的事,你怎麽學起我來?這下連投店的錢也沒了。公子還是折回吧!”莫吟菊嘆氣,借機打發蘭成玉回去。
“本公子都沒錢了,姑娘又怎會有錢?我若折回,姑娘怎麽辦?”蘭成玉賴上了,他略想了陣,“此地距離沙洋很近,不如我與姑娘就去那裏。沙洋有我好兄弟,向他借些銀錢,不就可以上路了?”
原來他早有後路,才施舍得這麽爽快。沙洋也是去襄陽需經過的城鎮,莫吟菊不反對去那裏,但聽聞此地有蘭成玉的友人,頓生厭惡。蘭成玉的狐朋狗友能是好人麽?等到他們相遇串通,自己豈不危險?她想走別的路,怎料得蘭成玉甩鞭驅馬,去向沙洋。
趕至沙洋(今湖北省沙洋縣),已是夜晚。蘭成玉到是熟路,停在座宅門前。“速去通報,就說山中石來了!”他對開門的家丁說。
家丁沒去通報,立刻答話:“公子來得不巧,總管被張都統邀去郢州,已去了好些日。”
“哪位張都統?”蘭成玉問。
“就是郢州都統制張世傑。”家丁答。
“他怎來了?”蘭成玉似自語。又對家丁道:“我投去客棧。等王總管回來,你對他說,我在客棧中,他自知道是哪一家店。我等他三天,若三天後不見歸來,便不用來找,我已離去。”說罷,蘭成玉驅車去往城中客棧。
車中的莫吟菊輕挑開窗簾,透過縫隙見到府宅模樣。原以為如蘭府般闊氣,卻見得只是小門小院,大門外挂着個木牌,寫着“王宅”,哪裏像一方大員的住處,足見主人清廉。
他們剛才說的張世傑,莫吟菊早有耳聞。張世傑本是金國将領,蒙古滅金,同僚多已投降蒙古,張世傑是個有忠義的人,不願降滅國之敵。身邊人覺察他有異志,欲将他治罪除去,張世傑得了消息,奔來大宋。入宋後,力主抗蒙,深得京湖制置使李庭芝器重。
在新城時客棧就已擠滿,以為在沙洋必找不到投宿之地,怎料蘭成玉一去客棧便得了客房。
“我常來沙洋,而我那虎哥又常不在,為等他方便,我在此店長期訂了客房,怎想今夜急用,還真用上了。”蘭成玉領着莫吟菊上樓,邊走邊說。“忘了介紹,我說的虎哥就是京湖宣撫司總管王虎臣,自襄陽被圍,宣撫司遣他來此駐防。他與我是摯友,可算生死之交。他是個忠信耿直的人,唯一不好之處便是愛做官。做官不說,還做得極認真,害我每次來找,他不是公事外出,就是體察民情,總遇不着。哪像我,挂着散官,逍遙快活,沒事畫花鳥,喝小酒。”
莫吟菊瞧不起他游手好閑的作風,冷對道:“既然如此,散官也不要做了。朝廷白給俸祿養你這等閑人!”
“朝廷那點俸祿才多少?蘭家家大業大,看不上的!朝廷念我祖上功勳,硬是要封我散官,我怎好意思拒絕?”蘭成玉得意“哼”了聲,推*門。
莫吟菊正想說他這般懶散,丢祖上功臣的臉,卻被屋中設置吸引住。不過是普通客房擺設,但在莫吟菊眼中大不對勁。“怎麽只有一間房,一張床?”她驚道。
“本是我等朋友的地方,要兩間房何用?”蘭成玉答道。他立刻覺察出莫吟菊驚的是什麽,“姑娘不用擔心,這房間姑娘使用即可,本公子另找去處。”
“你去你朋友哪裏?”莫吟菊關心他的去向。
蘭成玉嘆道:“主人不在,即使是好友,也不能住進別人家裏,這點禮數還有的。現在客房都滿了,有錢也租不到,更何況我已不剩幾個錢。這幾天吃用都得花錢,要是虎哥遲遲不回來,我與姑娘怕都得餓死。不過今夜不用擔心,我去屋外找地方躺身,大不了睡大街上去!”說完,蘭成玉關門而出。
見他真出去了,莫吟菊還有些警惕,怕他回來,但門關上後再沒開啓過,像是真走遠了。莫吟菊開了門,外邊果然不見人,這才放心。鎖上屋門,她手捶酸痛的肩和腰,趕了一天馬車,全身颠得疼。解了衣帶,蓋上被子睡了。
不知什麽時辰,像是半夜,屋外涼風吹醒莫吟菊,睜開眼,漆黑中聽得稀稀雨聲。莫吟菊摸黑關上窗,忽想起那睡在外邊的男人。他不會真睡大街吧?想到此,披上外衣出了門。
沒幾步便見到樓下大堂有微弱燈火,或許是店小二在打掃,還未熄燈。木梯下到一半,未見着店小二,到看見角落裏有個黑影,兩張方桌拼成臨時的床,有人躺在上邊。
或是聽見腳步聲,蘭成玉醒了。
“你怎睡這裏?”莫吟菊問。
蘭成玉打了呵欠,“姑娘竟關心我?沒地方可去,在此處臨時睡一夜。”
店小二見他們認識,現身道:“姑娘還是讓這位客官回房睡吧!這裏不是睡覺的地方,下雨了,天氣寒,恐會染風寒。”
“哪是我不許他進屋,實在沒有地方。”莫吟菊為難道。
蘭成玉也說沒事,他練過武藝,身體好,吹點小風,染不了風寒。
其實店小二哪是擔心他染風寒。大堂裏有人躺着,他不敢熄燈,也不敢好睡,多用了燈油還得挨罵。店小二想了個主意,“雖說除非夫妻,孤男寡女不可共處,但眼下戰亂頻起,朝不保夕,禮數不用太拘泥了。大聖人孟子也問,嫂嫂落水,小叔子救或不救?我看,一定得救。兩位都是認識的,不打緊。我為兩位客官在屋中間隔條布簾,就當是兩間房了。這位客官是蘭公子,我們的老客人,他的為人我們都是清楚的,姑娘若不放心,我就在門外睡,有事大聲叫,立刻能聽見。”
店小二等着莫吟菊回話。要是她拒絕,理由也正當,這兩男人必定無話反駁。雖才是九月,可雨夜亦冷,見着蘭成玉無意識地抱腿縮團,他還是感覺冷的,店小二又為難,于是竟起了恻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