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依依夢裏無處尋（1）

進住王宅已半月，王虎臣好吃好喝招待，趕路尋人的疲勞早已退去。莫吟菊感激王虎臣，他是個好人好官；但另一面，對蘭成玉又起了疑。蘭成玉再不提去襄陽，更不提幫她尋人，整日與王虎臣下棋飲酒，談論國事，獨處時也只是畫花鳥魚蟲，似要在此長住，不思前行了。

莫吟菊初為他生氣，後一想，她生何氣呢？從臨安到沙洋，千裏路途她一人走來，蘭成玉要相随，她本是不答應的，如今怎有了依賴？既然獨自出發，就不能獨自到終點？反複思量，蘭成玉既有意留下，是他自由；她要走，亦是自由。

透過深秋枯敗的矮樹枝丫，見着蘭成玉與王虎臣下棋正歡，莫吟菊尋思要不要上前告辭，後想還是不要了。蘭成玉對自己閉口不提去襄陽之事，定有留下她之意，他怎會讓自己走？趁他們未有覺察，悄悄回到房中。

收拾了包袱，盡量裹得緊些，将其藏于裙下，這樣沒人看出她是要遠行。

“姑娘去哪兒？”府中有下人見到她，問。

“到市中走走。”莫吟菊答道，不與他們多話。

出了府宅，她取出裙下包袱，回頭再望府門，不辭而別，竟有愧意。

天色漸晚，仆人點上燈，晚飯已備好。王虎臣與蘭成玉入坐，男女不同席，莫吟菊不會與他們共桌。問及莫吟菊的晚飯可否準備好了，下人這才禀告，莫吟菊外出後便沒回來。

“沙洋城小，該看的能看的，這幾日都看過了，還有什麽地方能花上這多時辰？”蘭成玉頓時動怒，人不見了多時，竟這才相告。

下人們也苦，莫吟菊是客人，不是犯人，她要出門，她去何處，他們管不着。以前也出去過，都回來了，怎知這次不歸呢？

蘭成玉立刻感覺不妙，不吃飯了，直入莫吟菊的房間。幾番查看，證實了他的猜測。“虎哥，莫姑娘怕是走了！她的衣物已不在房中！”他對王虎臣急呼。

王虎臣亦急，“都勸要你早下決定，你左拖右延，這下人自己走了吧！她一姑娘家走不快，騎馬定能追上！”說罷行動起來，先去牽馬。

再說莫吟菊離了沙洋，已走上去襄陽的官道。天色漸黑，此地前不挨村後不着店，連驿站也沒有，看來只有露宿路邊。以前并非沒有露宿過，為早日趕到襄陽，也幾走夜路，可越往西，越怕天黑，戰亂逃民見多了，夜晚再不能安心。

忽見前邊有火光，或許有人露營，這樣的人以前常遇見，逃難的百姓路邊安營是常事，莫吟菊仍有警惕，悄悄靠近。那火果然是營火。火堆旁，布衣婦孺擠作一團取暖。遇見這樣的難民群體，如果多是男子，莫吟菊不會靠近，但如果有一定數量的婦孺，她才放心，願意與他們臨時相伴。見他們多是婦女兒童，莫吟菊心喜，走上前。

莫吟菊邊走邊向他們打招呼，那些人見了她，沒有喜色。莫吟菊近了才發現，他們原是被繩索串綁着。

她大驚失色，轉身欲走，卻被數幾兵勇攔下。

“姑娘哪來的？”兵卒猥瑣笑問。

他們的衣着不是大宋士兵的樣式。元兵？莫吟菊驚駭，她第一次遇上元兵。

“姑娘怎不答話？不會是細作吧？”

“是否細作，審問便知！”

元兵亵笑，步步逼近。

莫吟菊不知該如何是好，一名元兵伸出手，她躲開，卻被另一元兵抱住。她奮力掙紮，尖叫聲蓋不住元兵們的笑聲。吵鬧引來了更多元兵，他們或嬉笑，或起哄，等着看戲，或等着輪到自己。

“嗖”的聲，只是聲輕響，所有元兵頓時安靜。那名按住莫吟菊的元兵脖子上橫插了只箭，保持着既興奮又震驚的表情側倒地上。

“有敵人！”元兵拔刀聲四起。

“嗖嗖嗖”，黑暗中連發數箭，一箭中一人。元兵也向那黑暗中的敵人放箭，只是他們看見不敵在何處，瞎放而已。

暗影中傳來馬鳴之聲，躍出兩匹駿馬。一馬載着高大漢子，手持大刀，刀過之處，顆顆人頭滾地。另一馬，載一俊秀書生，雖模樣像個書生，卻全無書生之柔弱，八尺銀槍挑人如挑布袋。營地內血花四濺，不消幾個回合，元兵死的死、逃的逃，四處散去。

莫吟菊提住扯亂的衣襟，見着蘭成玉下馬走來，驚慌無措，兩眼更起淚花。發覺自己衣衫不整，只想找地方躲起來，但經此驚吓，雙腿無力，僅能坐地。蘭成玉站她身前，似在注視，卻又無神，面無表情。

那些被綁的婦孺由王虎臣松了綁。他們原是附近鄉民，被元兵擄來作為“驅口”押去北方為奴，從未想過竟能獲救，向着王虎臣與蘭成玉感恩磕頭。

“你們快走吧！指不定元鞑子還會回來！或回家去，或遠走，從速！”王虎臣催他們快走。

婦孺皆哭了，家人被殺，房屋被燒，他們該去哪兒呢？“妾本是襄陽人。襄陽失陷，妾與家人不肯為奴，死裏逃生出了城，逃到此又被元兵擄劫污辱。家人都死了，只剩妾孤身一人，到頭來仍是走投無路！”女子哭得傷心。

莫吟菊整理好衣裙，面對蘭成玉正無措，聽聞婦孺中有襄陽人，立刻放下對蘭成玉的尴尬，向婦人問道：“你真是襄陽人？襄陽情況如何？安撫副使苗文彬現在何處？”

她一番連問，婦人驚得不知如何回答，但聽“苗文彬”三字，怒容立顯。“苗文彬？就是他！就是他開城投降，把襄陽送給蒙古人！他賣城求榮，做了蒙古人的大官！可憐襄陽百姓，因他一人為奴為婢！”

“你胡說！”莫吟菊不信，大吼，“他怎會投降？他怎會投降？”

“就是他！是他開城門引元軍入城！逼得範都統自盡！如果不是他，襄陽怎會失陷？”婦人怨氣極重，緊接着對苗文彬破口大罵。

“你說謊！你說謊！”莫吟菊不聽，捂住耳朵。其實一路走來，說苗文彬投降蒙古者不計其數，雖懷疑可能是真，莫吟菊卻只當是謠傳，從未信，也不願信。而今聽得襄陽人也這般說，心堤潰了。

她淚流不止，身旁蘭成玉似想擁抱，擡起手卻僵住動作。

王虎臣嘆息道：“你們随我去沙洋吧！那裏并非安身之所，但總能暫時給你們個去處！”衆婦孺紛紛拜謝。

事不宜遲，唯恐逃走的元兵叫來援軍，王虎臣催促上路。蘭成玉見莫吟菊受了驚吓，又情緒崩潰，讓她騎馬。莫吟菊不理睬，堅持步行。蘭成玉也不上馬上，陪她走在身邊。

回到沙洋，淚仍未幹，蘭成玉想要說些安慰話，但被王虎臣所阻。這時候讓她安靜最好。蘭成玉還是擔心，偷偷遠望，見到莫吟菊對着玉镯發呆，他也似呆了，如不是王虎臣多次來勸，他恐會化成石也不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