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誰的影,誰的燈

“八年前…?”岑婉商站起了身子,她派出的密探說得太久,讓她覺得房中的暖爐都漸漸的失去了溫度,變得有些寒冷起來。她背過身子,手掌無意識的相互搓揉着,感受着掌間逐漸升起的溫度。

透過鑲嵌在窗間的水晶,她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色,只是現下白晝已盡,外面黑蒙蒙的,只有懸挂的燈,與巡視的侍從們手裏拿着的火把的光芒晃動着。偶爾的,極遙遠的天邊,那些平民聚集的市集方向,會傳來一兩聲炮竹的響聲,以及劃過天際随即消散的煙火,讓岑婉商窺見些許潛藏在其中的平凡熱鬧。

“你覺得一個五歲的孩子,能逃出當初的帝都,平安到達定威城嗎?”岑婉商回頭,看着依然跪在原地,冷靜如磐石的下屬。她問完這句話,連自己都似乎覺得好笑,搖了搖頭“五歲的孩子…哪怕她從小就背誦着前往定威城的地圖,可她究竟怎麽走過去的呢?”

男人沒有回答主人的問話,這樣的問題本就毫無意義,或許只有上蒼知道那個女孩究竟怎麽識別的方向,怎麽活了下來,怎麽到的定威城。

“…是啦…所以才耗費了兩年不是麽?”岑婉商輕聲說道,她原就是為整理思路的自問自答,此刻想通此節,又重坐回書桌前,盯着案上的那些卷宗。

“易府一脈單傳,明明是個公子,為何變成了個女孩兒?”岑婉商撐着額頭,她的目光随着燈火明滅顯得深邃難測“若不是易家的公子,但年齡卻又對得上?”

女扮男裝?岑婉商笑着搖了搖頭,易家是太祖親封的世襲大家,誰敢驅使京都衛戎去抄滅這樣的一門?更為關鍵的是…

“皇上…”岑婉商垂下了眼,不管當初易家的遺留是公子還是千金,她最終的目标只有一個,岑婉商的眼神顯露出了一瞬間的焦慮,她霍的站起身“我要入宮。”

她再一次扭頭去看窗外那些漆黑中卻透出點點燈火的景色,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沒人比她更能體會那個人的冷酷與殘忍,也沒人比她更能感受那個人的多情與溫暖。身為帝者,富有天下,以天下為棋盤,以衆人為棋子,當初她的家族是為此覆滅,如今就算加上個易家又如何,就算易家當年是先皇的姻親又如何?她是上位者,她知道當年少了易家,能對現在的皇上造成多大的助力。

“你真的跟我很像…”岑婉商嘆息着,終于明白當初在看到重楓時,對她的在意是為何,受傷的小獸總是會下意識的靠近彼此以慰籍傷口。在蒼天之下,在冥冥之中,她或許察覺到了那個少女與她共通的地方。岑婉商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可是她已經做了選擇“我要入宮。”她再一次的重複,垂下了眼睛。

軟轎搖晃着,走過漫長的朱雀大街,主幹道上都已經宵禁,不許再有行人出行,但各坊內卻是不禁的,因此行走在漆黑無光的朱雀大街時,也能聽到臨街的坊內傳來各式各樣的聲音。

每當這時候,就更對比得朱雀大街的冷清,似乎走在了傳說中的冥道那樣,坊內隔着一個繁華人世,她卻在死亡與冰冷的暗夜中獨行。岑婉商其實早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可是和那個少女相近的身世所感召,這讓岑婉商再一次注意到這種幾乎快被她遺忘的感覺。

岑婉商挑起簾幕,轎內被密封得很好的溫暖在接觸到簾外的陰冷時,慌亂的四散逃逸,只餘下冷冷的,和簾外一樣冷的溫度。岑婉商并沒有在意這些,她只是有些留戀的看着一牆之隔的那些燈火,近乎貪婪的聽着裏面的談笑,或許那并不總是歡樂的聲音,但如今的岑婉商已經沒有資格去享受那些平常的喜怒哀樂了。

遠處高聳的宮牆與朱雀大街那樣冷清,在黑暗中散發着拒人千裏的氣息。岑婉商聽見守衛高聲的問話,與自家仆役小意的應答。接着沉重的宮門被五個守衛用力的推開,發出厚重的聲響,就如一聲深沉的嘆息,然後軟轎就進了拱形的高牆內。

守衛們沒有提出什麽異議,這是皇上賜予的,只針對這個女子的特權,在這樣的深夜中來往于皇宮,曾引來許多人的诟病,而岑婉商也一直謹克己身,鮮少這樣。但這一次她卻來,因為她知道,這個城市裏,鮮少有事能瞞過她的皇上,包括她暗中調查重楓一事也是如此。她本可以自己做主,可是她心中還是有些在意,易家的老宅留下來了,易家的瘋子留下來了,那麽,再留個易家的種,也不是不可能。

下了從自家府邸乘坐的軟轎,四個宮女低眉順眼的将岑婉商又接上了一旁早候着的小轎上。随行的公公将拂塵一揚,清唱了聲:“起轎~~”。小轎就微微搖晃着被擡起。此時,便算正式入了後宮中。照禮制,岑婉商是不能再随意的揭開簾幕去窺探轎外的景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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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岑婉商又怎麽會不記得外面那筆直縱橫的道路,那高高的宮牆,以及每一道塗着朱漆的宮門?多年前,年幼的她被愁苦的母親牽引着,一步步踏入這張大口的怪物。她還記得一道道朱門在她面前依次疊開,琉璃瓦片在一片湛藍的晴空下映射出的金色光芒。她在這裏度過了她惶惶不安的幼年,曲意恭順的少年,她走過這裏一條道路,跨過這裏每一個門檻,在不停的被人使喚奔跑中,遇到了她命定的主人。

回憶起來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那麽匆忙快速,安靜的宮中越發的沉寂,過往詢問的時候,宮人們都帶着份小心謹慎,似乎擔心驚擾了什麽一樣。岑婉商知道這是逐漸接近那個人的緣故,她生性好靜,因此越是接近,便就越安靜,也越發的令人生出惶恐畏懼。

“岑大人。”

小轎微微一震,放落于地上,接着簾幕被人用白玉的小棍挑起,昏黃的燭火中,一張白面無須,柔軟着臉上的軟肉媚笑的臉蛋露了出來。岑婉商平靜的看着那近侍弓着身子,看着搖晃的火光将他臉上的表情扭曲,然後微微的笑着,點頭謝過這近侍的好意,扶住了近侍伸出的手。

閹人的手背沒有肌肉,軟軟的就如同陷入了一層讓人惡心油膩的軟肉中,但岑婉商并沒有表現出來。她只是禮貌的朝着這近侍點了點頭,輕聲道:“多謝賈公公。”

那近侍笑着,抖動着身子,尖細的嗓音裏透出了幾分的親近:“岑大人,皇上聽得宮人說你要來,已經等得有些乏了。”

“皇上此前睡了麽?”岑婉商問道,她知道那人的習性,斷不會在這時間睡去,因此也只是例行的問,在前行的路上尋些話題罷了。

果然,那近侍用那尖細的聲音如女子那樣輕媚的笑着,回答:“皇上之前一直在看奏折,還未曾睡。”他說到這裏,又帶着一絲羨慕的看着身邊女子那淡淡的神色,将她牽引到門前,躬身道“皇上下了令,讓岑大人一人進去,我等就在外面候着了。”

“有勞了。”

岑婉商回道,手扶在房門上,黑檀木的房門有些微沉,手掌觸碰到的時候又有些涼意,岑婉商推開門,又小心的合上,将外面那些表面上看起來恭敬又羨慕的眼光都隔絕在外。

房門被西域運來的香料熏蒸得即溫暖,又香甜,輕紗在前方輕舞曼妙,顯得輕柔舒滑。岑婉商來這房間已經很多次了,只是每一次,她的心都會不受控制的鼓動加快,宛若初嘗戀愛的少女,終于來到了情郎的身邊。她按住自己的心房,微微了頓了一小會,擡步往前,撥開了那些輕紗,繞過了青銅香爐,鎏金垂玉的裝飾。然後她站在了那張軟榻前。

軟榻上伏着一個女人,身上披着的玄色長袍覆蓋了她的身體,如水一樣蔓延過整個軟榻。岑婉商看着她,彎下了身子,手掌掬起她的頭發,任那發絲滑過自己的指間,搔癢自己的指腹:“又将頭發散開了……”她輕輕的低喃着,聲音輕柔,然後她跪下,注視着那張沉睡的臉,那是和秋靜庭極為相似的臉蛋,但上揚的眉梢卻顯得堅毅,比秋靜庭更為薄的唇角拉成了一條冷漠的直線,讓她看上去冷淡而薄情。

“皇上……”岑婉商輕輕的喊了一聲,她偷偷的看着她,近乎貪婪,她知道對方并不願意醒來時看到有人注視着她,所以她只能在這樣的時刻,放肆的打量着她,在心中描繪她的輪廓。

女人輕輕的動了下身子,睜開眼的那一刻,有一瞬間的迷蒙,讓她看上去帶了點少女似的嬌憨,但很快的,那絲迷蒙就如初雪般化去,再也尋不出半點蹤跡,只剩明亮銳利。

“來了?”

女人微微的側過身子,手掌撐着自己的頭,廣袖流雲一樣的舒展開來,随着女人的動作,泛起了一波漣漪。上蒼對她十分眷顧,當今的天子,不足四十的年紀,正是花香最為豐腴魅惑的年齡,她看上去依然保留着一份如少女般的嬌柔。

“是,皇上。”岑婉商回答道,又恭順的拜了下去,舉止嚴謹得一如當初。

只是她的額頭還未接觸到冰冷的地面,就先被一只溫軟的手掌托住,然後半強迫的擡起,對視着女人。

“婉商”女人微笑着,岑婉商看着她薄薄的唇角勾出淺淺的弧度,從豔色的唇間流淌出自己的名字“婉商”女人又說了一聲“你深夜前來,不是為了給朕請安的吧?”

“婉商有一事奏明。”岑婉商的聲音平順而恭敬,這是她從小便有的本事,無論心中所思如何,都能讓話音平靜得似數九寒冬的薄冰那樣。她悄悄的擡了擡眼,看到女人帶着笑容的臉,然後垂下了眼,輕輕的動了一下。女人沒有阻止,只是松開了手,放任着她,默許着她,看着她低垂着眉眼,小心謹慎恭敬的爬上了她的軟榻,将那一向柔順的唇緊緊的抿着——她在緊張。

于是女人再度笑了起來,順勢将頭擱在年輕女子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腿上,閉上了眼睛。岑婉商垂頭看着女人舒展的眉眼,伸手在女人的頭間,感受着發絲穿過手指那極為舒服的感覺,她微微的定了定神,輕柔的按摩起來,開始述說重楓的事。她說得很詳細,一點也沒有遺漏,因為她知道眼前這個女人一定什麽都知道,既然什麽都知道,那就不要有半分謊言。岑婉商從不會對她的皇上撒謊,從來沒有。

“易家……”女帝的聲音随着岑婉商的按動而變得輕柔起來“……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了……當年易家的那個孩子,據說十分的聰穎,才動了聯姻的念頭……”回憶起往事,這讓女帝的面容顯得更加的柔和。岑婉商沒有說話,她只是在等,等着對方的答案。她想起初遇重楓時,那個少女在落葉紛飛的樹下來回踱步的樣子,想起她略帶着一絲狡詐的笑容。她想若是因為她的緣故,那個孩子就此被殺,她會不會在陰世裏怪她,恨她呢?

後腦突然被手扶住,然後按了下來,岑婉商觸不及防的垂下頭,正正的對上了女帝帶着冰冷笑容的雙瞳,她溫熱的氣息如蘭,灑在岑婉商的臉上,激起一片紅雲:“我的小婉兒,你在想誰?”

私下的時候,她總是愛叫她這個名字,在高興或者不高興的時候。岑婉商有些不滿的想,她明明已經很大很大了,比起初見時,她已經是一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可為什麽她還要這樣叫她?

“是易家的那小子?”

“是”岑婉商回答,注視着女帝的雙眼,看着那雙淡色的瞳裏自己的影子“只是……有些感慨罷了……”

“我的小婉兒……你總是這麽誠實……”那微笑蕩漾開來,像水一樣包裹住她,只是微微的一個用力,岑婉商的位置就颠倒了個。岑婉商有一瞬間的目眩,眯起眼去看在自己身上的女人,看着黑色的發絲順着玄色的衣垂下,蓋住了她,還有她。

“皇上……”

她的聲音中一絲微不可聞的顫抖,随着女人的貼近,就似琴弦那般,撥至極高處,将斷未斷的顫音。她不能叫她的名字,只是她在心中悄悄的呼喚過無數遍,她不祈求她能聽見,只是在那麽一瞬間,她渴望她能賜予她這樣的權利,去呼喚她的名字。

謝君撷。

這是她的女皇的名字。

這是她只能卑微的在夢中呼喚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寫高了………………本來打算寫岑婉商就半章的,55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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