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将何福予娥眉

很快就到過年的時節,帝都中的年味越來越濃,時常有人喜氣洋洋的抱着先生那求來的大紅對聯從街上路過。那些洋溢着喜氣的紙片往大門,門窗上一貼,就顯得格外的吉利和讨人喜歡。官家今年出了銀錢,在朱雀幾條大街上都懸了大紅燈籠,夜裏點上,也總算多了幾分平素裏見不到的喜氣來。更遑論一到晚上,坊間巷口裏,頑皮少年們放起爆竹嬉戲,聲聲入耳,整條街上都彌漫着火藥的氣息,給這寒冷寂寞的冬季裏添了幾分躁動。

重楓的小院也不免俗的添了許多年味,桃符與紅鯉燈籠都是沙吾提帶來的,還有懸在屋檐下風幹的牛肉。門口貼着的福字則是秋靜庭府上的奴仆們送的,據說宮裏賜了許多置辦過年的事物,用也用不完,于是和重楓交好的下人們就順了些不甚重要的出來,送于了重楓。

重楓滿臉嚴肅的将福字貼上,一旁的沙吾提大呼小叫的喊起來:“福倒了!福倒了!”

“是啊,福到了嘛”重楓應道,回過頭去眼睛笑成了一條縫“承你吉言了。”

沙吾提愣了好一會,這才伸手去摸自己圓滾滾的後腦勺,無奈的說道:“你們大翰的人心眼真多,在這種小事上也要占個口頭便宜。”

重楓笑了笑,沒有回答,這本就不是大翰的習俗,但她也無須去做什麽解釋,自從那日送完秋靜庭後,她就不曾痛快過,雖然偶爾也笑,但心裏卻郁結着什麽。這讓沙吾提指着她說她的臉色是冰裏的臭豆腐……悶着臭。因此,她雖是笑了笑,卻也很快的斂去,轉身招呼着沙吾提進門。

經過秋靜庭下令改造的屋內十分溫暖,又不至于太過悶氣,這讓沙吾提很是喜歡,但少年的臉色也不若平素裏的精神,卷卷的頭發都軟軟的垂搭下來。重楓看過去,驚訝的發現這個一向渾圓體胖的家夥,居然瘦了許多。

“這些是什麽東西?”沙吾提沒有注意到重楓的眼神,只是被屋裏一隅堆積着的紙片竹條吸引了心神。

重楓順着沙吾提的眼光望過去,面上浮現出尴尬的紅暈,若無其事的答道:“沒什麽,只是一些小玩意兒罷了。”

沙吾提哦了一聲,也不深究,落了坐,他抹了一把臉,讓自己顯得更精神一些,然後說道:“阿姐走了,她給我留下些東西,她不在,我要給她撐起來。”重楓注意到沙吾提的唇上起了一層細小的絨毛,他似乎不再是以前青澀的模樣,而增添了些許男子氣概。

“過年我來不了啦,所以給你捎帶了些年貨,以免你寂寞”沙吾提将手中的大包小包一并放下,笑道。也不知是否因帕夏汗走的緣故,少年的眉眼間成熟了許多,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

兩人溫了一壺酒,酒是沙吾提帶來的,自然是好酒,銀爐小火一熏,室內就漫起了濃郁的酒香,再就着小牛肉,也是極其暢快的享受。吃得酒熱耳酣時,沙吾提突然道:“現下我諸事纏身,日後只怕會少來了。”

重楓嗯了一聲,又問:“太學呢?你也不去讀了麽?”

沙吾提摩擦着自己那光滑的酒杯,沉默了一會兒,悶悶的回答:“也許……也不去了吧。”他擡眼看着重楓“無論如何,就算是做不得同窗,你在我心中,也永遠都如我的姐妹那樣。”

臨行的時候,少年已有些醉了,他搖晃着踩着夕陽的餘晖往前行,在推開門的那瞬間,他突然回過頭,問道:“你說我有朝一日,也能回去麽?”

大概是不能的吧。重楓在心裏想,但她點點頭,堅定的說道:“一定能的。”

Advertisement

沙吾提感激一笑,推門離去。

重楓沒有送他,她站在自己那破敗的,挂上了喜氣洋洋的福字的門前看着沙吾提的背影,突然覺得那個少年的影子有種老人的滄桑。她搖晃了一下腦袋,今天天色很好,碧空萬裏無雲,平素裏積攢的冷氣卻更顯得寒冷,所以她很快的合上門,回到自己的屋中,坐在那堆滿了竹片與紙片的牆角,然後自嘲的笑了一聲,又埋頭去進行這些日子裏一直進行的工作。

其實各人有各人的癡傻緣法。

三十那天,重楓翻入易家老宅,起了鍋,下了餃子,又将易三雜亂的頭發理好,兩人美美的過了一次年。守歲的時候,易三身體老了,撐不住,重楓勸他先睡,自己則坐在老宅的屋頂上,抱着碗,喝着面湯,看着外面絢爛的煙火。

煙火沒有前一世的好看,歪歪斜斜飛上空去,散落幾個紅的綠的,就跌落了下來,但重楓依然美滋滋的看着,死後方知命重,她是個貪生怕死的孩子,她已經有很多年沒見過煙火,所以就分外的珍惜,看得分外的仔細,只是……卻有些寂寞和冷清。

她嘆口氣,眼光卻漸漸的從頭上的煙花移開,一直眺望遠方,不知道那個心心念念的人,現在如何了……

過年對重楓來說無甚意思,她沒有什麽故友親朋來供她竄門拜訪,守得一半,易三擔憂她安全,又披了衣物一個勁的叫她回去。她有些不舍,總盤算着什麽時候将他接出去與自己同住才好。磨蹭了會兒,經不起易三的勸說,到底還是回了,一個人也好,清淨,有益專心幹活。

秋靜庭一直很安靜,天家的年一如往常的熱鬧,卻又寂寥。皇上的嫡親血脈就只她與哥哥兩個。兩人明明是親厚的,卻又非得裝出不和睦的模樣。滿座坐的,都是謝家的人。是了,還有一個不是。

秋靜庭擡眼望過去,岑婉商正跪于謝君撷身邊,表情專注而認真的給女皇陛下斟酒,然後面帶着和煦溫雅的笑容,看着琥珀色的酒液潤澤那豔而薄得唇。秋靜庭不喜歡岑婉商看向自己母親的樣子,亦不喜她那看上去總是溫和無害的笑。但今天例外,這樣的一個外人,都好過那些外表甜如蜜,內裏黑如碳的勞什子親戚。

秋靜庭飲罷一口酒,這樣大的廳堂,縱有仆從往來如梭,縱有美姬歌舞,卻依然顯得冷,格外的冷清,格外的寂寞。許是那個人走了的關系吧?滿眼望去,繁華盡出,都蒙上了一層頹然的灰色。

秋靜庭終是受不住,站起身來,朝着母親告退。謝君撷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撐着頭注視着自己的女兒,似是不甚在意的準了她的請求。她是冷漠而寡情的女人,但卻從沒有拒絕過秋靜庭的要求,看似寵溺驕縱女兒到了極致。但岑婉商知道,謝君撷也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好女兒從來沒有過逾越的要求,縱是如現在的突然離席,也依然精準的控制在了謝君撷的憤怒範圍以內。

岑婉商的目光終于從謝君撷的身上抽離出來,看向了秋靜庭正正離去的背影上。她這才發現,秋靜庭穿着的并不是禮制的朝服,也不是什麽喜氣的打扮顏色,只一身月白,壓了跡象的白鶴流雲的圖案,随着主人的走動,廣袖流雲在身後輕輕的搖擺着,波動出動人的漣漪,遠遠的望過去,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蕭索。

直到下巴被柔膩的手指勾動着轉了回來,岑婉商這才對上了那雙如點墨的眸子。

“我的小婉兒最近總是走神。”那人的語氣是親昵的,微笑的臉上浮浮沉沉的都仿佛是寵溺,只是瞳底卻并沒有什麽笑意。岑婉商垂下眼,睫毛如蟬翼那樣輕輕的顫動着,但她随即被強迫的再擡起眼,眸中水汽彌漫,顯得既柔弱,又乖巧,如小獸那般惶惶的,惹人生出憐愛。

岑婉商感受着那溫暖的,散發着馥郁芬芳氣息的指尖輕柔的劃過自己下巴,勾勒出下颚的輪廓,輕柔的,癢癢的,指尖那麽輕,滑過肌膚,就像滑過了水,撥動出一波波的漣漪。她的身子微微的有些顫抖起來,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其他……一直注視着自己的黑瞳似乎蘊着極深的顏色,就如積蓄許久的烏雲,就将要将那狂風驟雨盡數傾瀉而下。

“替朕倒酒罷。”謝君撷抽回手,她的唇邊蘊着一抹笑,将身體依進了椅中,顯是心情極好,懶懶的聲音,只是這樣的語氣,依然帶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岑婉商斂眉回答,乖覺的持起酒壺,只是她想起此前那人蘊着極深顏色的瞳,在心中暗嘆一聲,今晚,大概又是一夜的難眠。

馬車在朱雀大街上緩緩而過,秋靜庭耳邊傳來外面的爆竹聲,一聲接着一聲,外面有多熱鬧,便映襯得她有多寂寞。回公主府麽?縱然身邊熱鬧,奴仆如雲,可又有誰來與她說說話呢?別人敬她,畏她,豔羨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這一刻,她卻有些厭倦做那個高高在上的長公主,她想和別人說點什麽。但在這帝都中,她走了,還剩下誰?

一雙眼睛陡然閃過秋靜庭的腦海,她想起了那個有時帶着點小小的狡猾的笑,她曾當着她面甩過她一個閉門羹,拉着她的手氣鼓鼓的将腰牌還給自己。她曾覺得那只是個有趣的少女,入了帝都後,兩人便再無瓜葛,但如今細細想來,她竟是這城中,自己唯一可稱得上是朋友的人了。

這樣的深夜,她本不該去,可她竟想要去順着自己的性子去任性一次。所以她輕聲吩咐了一句,馬車就踢踏着腳步掉轉了個方向。

下了馬車,秋靜庭借着燈燭看着門口貼着的,那嶄新,又似乎有些眼熟的福字,她默默的看着那個倒貼的大字,想着裏面的含義,然後敲響了門。敲了數下,門內傳來越來越近的聲音:“誰呀,來了來了。”

秋靜庭笑了笑,這聲音聽起來中氣十足,似乎還沒有睡着,這讓她因深夜打擾的不安稍稍的減退了些,于是她揚聲回答:“是我。”她回答的時候,正好在爆竹聲的空隙上,聽上去,那聲音顯得格外大。

但門的那頭卻突然的沉默了。秋靜庭有些奇怪,正待要再敲門,那門卻吱呀一聲開了。重楓的臉出現在秋靜庭的眼中,她似乎有些驚訝,又似乎有些什麽別的情緒,空中的煙花爆裂開去,映在重楓的眼底,卻是一片晦暗難懂的光。

“福倒了呢。”秋靜庭微微的笑起來,帶着絲調皮的指了指門口倒着的福字。

重楓順着她的指尖望過去,看着那鑲着金邊的大紅字在燭火下明晃晃的,那麽的喜氣,然後她也笑了起來,回頭注視着秋靜庭皓潔如月的臉龐,低聲說道:“是啊,福真的到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一寫到婉商妹子,我就收不住腳,本來該這章的內容,又生生的推後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