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孰離合

沐清封的輕輕一嘆,仿佛在靜止的水中潑了一瓢熱油,引得原本平靜的人群頓時嘈雜混亂起來。無數人的竊竊私語聲仿佛有意又仿佛無意的傳來,在重楓的耳邊形成了嗡嗡的聲響。

“他怎麽來了?太學與星見可是死對頭…”

“怕是來者不善。”

“不是說他閉關數年,永不見客麽?”

紛紛擾擾,都是些驚疑的話,卻絕沒有善意的歡迎,似乎這人是個災星,人人避之不及,也決不會猜測他帶着善意。重楓對這樣的态度微感奇怪,她雖然也不喜星見,卻更多的是從雙方的站位與恩怨,而不似這些人,滿懷着不理解與畏懼。所以重楓微擡了下眼,小心的去看他。

上一次相見是在星月無光的黑夜,來往匆匆,而此次,煌煌天光在上,老人臉上每一根皺紋都是如此深刻明顯,連他身上那股老朽的死氣也越發的凸顯。

老人挑起了蒼白的眉,四周竊竊私語的人對他來說,仿佛都只是夏日裏吵鬧的小蟲,秋風一吹,就死的死,散的散,不需花心思去關注。他的目光和老朽的身體并不符合,依然是含着光華和銳利。他注視着沐清封,并沒有什麽表情,只是問:“清封不歡迎老朽?”

這樣的叫法過分親昵了。衆人将眼光移向了沐清封。沐清封卻并沒有什麽表情,這樣的表情在眼中,卻異常的熟悉。重楓不由自主的移向了老人,是的,這樣的熟悉,兩人那漠然的神情是這樣的相似,又是這樣的不同。一個垂垂老矣,一個青春少女,但卻都是漠不關心的眼神,無視旁人的神情。

不知為何,重楓突然想起了大道無情這句話,随後她又想笑,明明是兩個肉眼凡胎的凡人,又怎會真的無情無愛呢?可是這樣的神情,卻足以讓很多人去猜測很多事,只是在對視的兩人眼中,這些事,都是無所謂的事。

“宗主向來只做應該的事。”沐清封揚了揚唇角,閃現的微笑頓時柔化了她的表情,使她看起來不再像塊木頭那樣,然後她問道:“此次宗主來所為何事?”

老人靜靜的看着沐清封,他身形高大,即使是老了,在沐清封面前,依然猶如一堵高牆:“我與安生相識多年,人既逝,死者為大,該來拜祭。”随後,他又問“清封不歡迎老朽?”

“貴客臨,自當掃榻相迎。”沐清封側了下身子,讓開了路。重楓注意到,随着沐清封的動作,在她的身後,那些穿着青衣的太學學子,那些着素衣的老太常家眷,都仿佛是得了什麽指令一般,表情雖說是百般的不願,卻也安靜而順從的讓出了一條道路。重楓有些吃驚的挑了下眉,她實在沒有想到,沐清封在太學中的威望竟這樣高。又或者說,是因為老太常死去,所以身為他學生的沐清封,才獲得這樣理所當然的威望的嗎?這樣的話,這個太學,和那個星見,又有什麽區別呢?這樣的繼承威望與權力…那正朔宮中的那位,又有什麽區別?

重楓在心中默默的想着,眼光流轉處,卻見岑婉商立在那裏,安靜而矜持,唇角邊還帶着若有似無的笑容。可是那一瞬,重楓卻在心底升起了無可名狀的危機感覺,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重楓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順着岑婉商的眼光,看向了沐清封和老人,突然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就在重楓皺着眉頭沉思的時候,一行人已經慢慢的移向了內院。重楓聽見人群移動的沙沙腳步聲中,還參雜着其他的聲音。她擡眼過去,沉香端坐在輪椅上,黑衣玄服,只是臉色卻比重楓以往看到的更加的蒼白,映襯得唇色如血,顯出了幾分妖異。他似是察覺到重楓的眼神,擡頭迷茫片刻,就認出了重楓,朝她點頭微笑。只是那笑容決計稱不上友善,仿佛蒙上了一層人皮,僵硬詭秘。重楓亦是回以微笑,卻伸出手在脖子上輕輕一劃。她見沉香臉上瞬間一白,又是一紅,這才心情舒坦的輕輕一笑,就轉過了頭去。

內堂布置得素白嚴肅,挽聯貼在柱上,筆鋒嚴正莊重,老太常的靈牌就放在正前方的桌上,家屬皆跪立一旁,朝來人施禮答謝。重楓見那靈牌上書安顧全三字,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那星見宗主口中的安生究竟是誰。想來當初這兩人相識時年紀尚輕,這樣的稱呼一直留到了現在。

就在重楓猜想中,宗主站在堂中,安靜的盯着老太常的靈位看了會,這才緩緩上前。他先是整理了下衣冠袍帶,再燃了三炷香,恭恭敬敬,神情嚴肅,仿佛兩人就是相識多年的好友,而不是敵人。重楓看了幾眼那宗主,她的心神沒有放在他身上太久,就移了開去,去看着敞開的大門處。她和沐清封從那一處出來已經有不短的時間了,可她卻還沒有看到秋靜庭的身影。這讓她的心中既擔心,又惱怒,簡直是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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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着時間漸逝,重楓嘆息一聲,正待轉身出門去尋秋靜庭,卻見秋靜庭款步姍姍而來,上得臺階,再一低頭,一撩裙擺,邁過門,擡眼掃過,青絲微擺,柳眉輕揚,便和重楓眼神相對。重楓心中撲通撲通跳得飛快,雖然心中氣她惱她,卻仍忍不住為她跳動,她真恨自己這般不争氣,可看到她身後沒有跟着那個讨厭的謝浩然,又忍不住的欣喜,就想要往她身邊走。似乎秋靜庭也是這般打算,她看着重楓,唇邊抿出一點笑意,就要朝她而來。

“殿下。”叫住秋靜庭腳步的,是回過頭的宗主。他已經上完香,太學院的人不願搭理這位與他們對立多年的老人,他也并不在乎,按規矩盡了禮數,就轉過了頭來。

秋靜庭挑了下眉,轉過了身,面向宗主,定定的看了會兒,這才朝他福了一福,道:“宗主也來了。”

“來看故人。”宗主回了一禮,然後直起了身子,他看着秋靜庭,這樣細細的打量并不合禮制,卻無人敢上前去質疑他。因為他是星見之首,因為星見是窺探命運之人。只有重楓快步上前,站在了秋靜庭的身後,虎視眈眈的望着宗主,生怕他有什麽對秋靜庭不利的舉動。

但那宗主并沒有看向重楓,只是微微笑着,面對秋靜庭,說道:“殿下長大了。”

“人總會長大”秋靜庭說道,又頓了頓,笑道:“宗主卻沒有變。”

“哈哈哈,老矣老矣。”宗主撫掌而笑,又朝秋靜庭行了一禮,這就朝外走去。他步子極大,只一步就跨到了重楓的身邊,他瞅了重楓一眼,搖搖頭,笑道:“七殺?”那聲音中滿含譏嘲,仿佛在嘲笑什麽不自量力的事物一般。

重楓抿着唇,她心中騰起了怒火,七殺,又是七殺,七殺怎麽了,難道她願意當這勞什子的七殺麽?

“如何?”重楓壓低了聲音問。

“好自為之。”宗主微微笑着,輕聲說道。言罷,他也不再看重楓,越過衆人,大步踏出,只是遠遠的,傳來宛如兒歌一般的話語“七殺慘覆無恩忌,多生災禍不堪論。不懲不戒,必傷其主。”

重楓皺緊了眉頭,她的學問不高,雖說勉強看的懂一些古文,但像宗主所說的那樣深奧的,對于重楓來說,卻如雲裏霧裏,一點也不明白了。所以重楓幾乎是下意識的,就将求助的眼光投向了秋靜庭。秋靜庭正面對着老人離去的方向發呆,在察覺到重楓的眼神後,她看向了重楓,笑容溫暖,眼神柔和,輕聲道:“你不生我氣了呀?”

這樣柔軟的聲音,撓得重楓心中一陣發癢。可重楓很快回憶起了之前那一幕,于是她強迫自己扭轉了馬上要拉開笑容的表情,哼了一聲,就踱着步子走到了一邊。秋靜庭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只是跟着她一起。

“原來殿下也與宗主認識。”說話的是此間的半個主人。沐清封緩緩走來,她來到重楓的面前,卻是對着秋靜庭說話。

“呵”秋靜庭低低的笑了笑,那原本柔和的眼神此刻銳利明亮,有如劍光“沐先生的眼神真好。”

沐清封聞言,垂下了眼,臉頰處卻有些微紅。沐清封的眼神自然是出了名的不好,但她一直注意着重楓,因此将此前發生的事就全都看在眼裏,聽在耳中。秋靜庭那句話聽在耳中也就帶了其他的意思,沐清封一直是個老實人,此刻也因此紅了臉。她擡眼去看了眼重楓,見她一臉的迷茫,心中不知為何突的想要嘆息,卻又打起了精神,對秋靜庭說道:“殿下,下官要借重楓一用。”

說完這句話,連沐清封自己都覺出幾分驚訝,她是重楓的直屬上司,使喚重楓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她為何要下意識的向秋靜庭要人?仿佛重楓是秋靜庭的所有物一樣。正在沐清封皺眉思索的時候,秋靜庭已經點頭面帶滿意之色的應承下來。重楓看着兩人三言兩語就将自己交托出去,哭笑不得,只是無奈的望着秋靜庭。

“看着本宮做什麽?”倒是秋靜庭似乎心情大好的樣子,回眼看着重楓,微微笑着“好好的替監長幹活。”

這樣的語氣仿佛是在對着寵溺的孩子那般,重楓有些困惑,這樣的意思,是兩人不鬥氣了?她歪了下頭,眼巴巴的看着秋靜庭,扁了扁嘴,做出一番委屈的小樣子。這樣的樣子,讓秋靜庭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伸出手去,将她往沐清封那推了一把,說道:“去吧,早去早回。”

“那……”重楓将眼光游離着移向了沐清封,問道“你不是應該有很多事的麽?”

“我明日就要走,走前自然得交代你一些事。”沐清封似乎有些神游天外,在聽見重楓的話後,這才回過神來一般,看向了重楓。她說完這些話後,也不等重楓回答,徑直就走。

重楓愣了一愣,很快想起了正事,也随即正了臉色。她想去看秋靜庭,卻又怕秋靜庭生出異心,于是心中一狠,急忙跟上了沐清封的腳步。反倒是秋靜庭,雖然是攏袖端立,眼光卻一直膠着在了重楓的背後,那溫柔的笑容漸漸消失,只餘擔憂與煩惱。

“愁人兮奈何,願若今兮無虧;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何為?”

祭歌聲緩緩而起,回蕩耳際,悠長莊重。秋靜庭幽幽一嘆,這才回轉頭來,看着不遠處的靈牌,垂下淚來。

那個疼她愛她的老人,再也不會回來了。在她的身邊,真正誠心以待的人,又少了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我為什麽這麽拖沓,本來打算這章的內容又得扔下一章了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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