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寵的可憐外宅◎

恰值春末夏初,小院裏栽着的杜鵑花期正盛,赤若胭脂,霜白勝雪,半澀的香氣濃卷,久經不散。

晌午時分,周嬷嬷用罷了飯,便在院裏那顆大槐樹下乘涼——初夏已有了些悶熱,她躺在搖椅上閉目養神,一旁立了個打扇的小丫鬟,石桌上擺着瓜果涼飲,一時間,倒是十分惬意。

提着食盒的青衣丫鬟笑吟吟地過來問好,周嬷嬷掀了掀眼皮子,坐直了身子:“呦,又給姑娘送什麽好東西去?”

說罷,也不等她回答,便自顧自地打開食盒,描金盒子裏的白瓷碗中,赫然是一碗燕窩。

青衣丫鬟丹蘭笑道:“……姑娘大病剛愈,正是補身子的時候,奴婢瞧見庫房裏還有一兩斤燕窩,便做了這冰糖燕窩給她送去。”

“這大補之物,也不能日日都吃。補來補去,反倒是虧了氣血。”周嬷嬷長嘆一口氣,擺出老人的姿态,“你年輕不懂事,我也不怪你,行了,把東西放下吧。姑娘那裏,調理好脾胃,比喝這東西強多了。”

丹蘭愣了愣:“這……”

周嬷嬷便擺了臉色:“怎麽,如今這小院,我說的話倒是不作數了?”

“奴婢不敢。”

丹蘭沒再還嘴,扭身進了正房,瞧見正臨窗描字,明眸皓齒的少女,緊繃的嘴角才垮下來:“姑娘,那周嬷嬷是越發嚣張了,奴婢辛辛苦苦給您炖的燕窩,她如今竟也敢明奪去了……”

元姝練了會字,額上出了些細汗,放下筆接過丹蘭邊抱怨邊體貼絞好的帕子,輕輕擦拭着,目光則順着南邊窗棂看過去,果然瞧見方才還在躲懶的周嬷嬷一副精神煥發的樣子,提着食盒朝院門的方向去了。

她微微挑眉:“周嬷嬷的孫子,難不成又病重了?”

“她那孫子不過是風寒罷了,早就大好了,早前她也沒少拿大人送過來的藥材貼補她家,姑娘不也沒怪罪……”

聽到大人二字,一直目光明亮面含笑意的少女手指微微一頓。

“大人也真是的,這麽多天也不來瞧瞧,倒由得這等刁仆欺負到您頭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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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家的瞧見那剔透的燕窩,眼睛都亮了:“娘,這又是從那小院弄來的?”

周嬷嬷沒搭理她,只往屋裏張望:“快把卓哥兒叫出來,這可是大補的東西,正适合他養身子。”

“卓哥兒早大好了。”李福家的咽了咽口水,腆着臉道:“娘,我聽說這東西能養顏補氣,不如給我喝吧。到時候再跟當家的給您再生幾個大胖孫子……”

周嬷嬷心裏嫌棄得不行,但知道這兒媳婦素來是個潑辣的,想想她說的也有幾分在理,便也由着她去了。

李福家的得償所願,心情大好,一面吃,一面倒是開起玩笑來:“娘,您常說那小院不是好去處,依我看,倒是去對了。您想想,從前在老夫人院裏伺候的時候,便是再得意,也萬萬不能用到這麽好的東西。”

“還不是都落到你嘴裏了?”周嬷嬷瞪了她一眼,想想這月餘的日子,确實比在高家自在了不知多少倍——小院裏除了她,全都是大人從外面牙行裏買來的,誰不敬她三分?就連那位元姝姑娘,明明知曉她做的這些事,卻也不敢得罪她。

只是……

“……我瞧着這自在日子恐怕時日無多了。大人都十餘日沒踏足那小院了,也不知是不是把人給忘了。若真是忘了,我還得尋個機會回高家才是。”

李福家的聽得咋舌:“不會吧?從前重金将那姑娘買下來,置了宅子,買了奴仆,還專程去高家找老夫人要了您去伺候,怎麽會說忘就忘?”

周嬷嬷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這位元姝姑娘,據說是大人從教司坊花重金買回來的娼優,因生得頭一等的容色,才被那媽媽取了“元姝”這個名兒。接出來的時候就是病恹恹的,一回來就發了高燒,那陣子,大人幾乎是夜夜守在她房裏,生怕她有什麽不測。

可如今,這姑娘的病大好了,大人卻再也沒踏足過九雲巷……

“忘不忘的,我也拿不準。倒是那位主兒,病好了把從前的事忘得一幹二淨,連寫字都在從頭練。”

“大人總不會是因此嫌棄一位美人吧?”李福家的哂笑着,放在尋常男人身上,怕是更喜歡這樣一夕之間變得對世事懵懂似孩童的漂亮小姑娘了。她眼珠子轉了轉:“難不成,那姑娘是忘了和大人的海誓山盟,惹惱了大人?想不到大人還是個多情之人。”

周嬷嬷啐了她一口:“說說那位也就罷了,還敢編排大人!你長了多少腦袋能砍?”

李福家的縮了縮脖子,尴尬地笑:“這不是在娘面前,在自己家裏嗎……”

“京城裏,多的是在自己家裏,和自己老娘婆娘瞎說話,轉眼就被大人抓去砍了頭的人呢。”周嬷嬷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是啊,這位表少爺可不是尋常的世家公子,他可是讓百官聞聲色變的天子近臣,錦衣衛的指揮使裴宣裴大人。

李福家的下意識摸了摸脖子,一種涼飕飕的感覺良久揮之不去。

“瞧,今日這字還不錯吧。”待墨跡幹,元姝笑眯眯地欣賞着自己的傑作,拉了丹蘭來看。練了一個時辰,也只寫了三十多個大字而已,不過筆鋒有力,較之剛失憶時提筆忘字,勉強寫出來的也是不堪入目的境況已是好多了。

一場高燒,燒得元姝将前塵往事忘得一幹二淨,便是寫字看書這樣從前興許是尋常的事,失憶後做起來也是有些吃力的。這會子有了明顯的進步,元姝心裏的雀躍和成就感頓時達到了頂點。

丹蘭不識字,瞧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姑娘的字越來越娟秀好看。在幾十張宣紙裏劃拉了片刻,揀出一張來:“這個字最好看,姑娘,這是什麽字啊?”

元姝一看,愣了愣:“裴。”

“是大人的姓氏那個裴嗎?”

“嗯。”

丹蘭眼睛一亮,順勢就勸了起來:“姑娘是不是想大人了?既如此,也該想個法子讓大人知曉才是。”

她們這起子人本就是大人專為姑娘置的人手,若大人将這裏忘了,周嬷嬷還能回高家去,她們可沒地兒去。姑娘現在這等境況,哪裏有自己的閑錢,只怕轉頭就只能叫了人牙子來将她們賣了……能遇上一個良善的主家,可不是那麽容易的。是以,丹蘭對于這件事格外的上心,每日裏總要勸上兩三回。

元姝大好的心情又低落下去。

她不記得從前的事,而小院裏伺候的人也沒有從前跟她有過交集的,多日的打聽,也不過只知道她是錦衣衛指揮使裴大人養的外宅,據說是從風月之地贖身帶出來的。

但瞧眼下的境況,只怕不止是個外宅,還是個失寵的外宅……

元姝扁着嘴對着銅鏡撫了撫自己姣好的面容,萬分不解:縱然失憶,可生得這樣一副皮囊該是令萬千男兒趨之若鹜的美嬌娘這種常識她還是有的,裴大人那名號聽得吓人,可想來也是個普通的愛美人的男人,否則怎麽幹得出養外室的事?

可如今,她病好了快有十幾日了,除了最初的那一日,她竟再也沒見他來……

再不來,那奴大欺主的周嬷嬷說不定過段時日就要讓她餓肚子了!她手裏可沒有周嬷嬷的身契,有什麽籌碼來壓她?

元姝淨了手,咬了一口香酥的芙蓉糕,心下有了決定。

周嬷嬷在家裏滞留了一個多時辰,才又慢悠悠地晃回九雲巷。

一回來,便瞧見廊下立着一位膚光如雪的絕色佳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她不禁一陣心虛,到了跟前,卻率先發難:“姑娘,老奴說過多少回了,咱們這樣的人家,要注重規矩,這樣的衣裳,如今已經不能穿了。從前不論,如今您是大人的人,一舉一動都代表大人的顏面。”

元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是普通的制式,只不過雙肩處是一層紅紗制成,其間的單薄香肩隐隐可見,算不得出格,但落在周嬷嬷眼裏,總歸是不大像世家女子。

周嬷嬷便見那女子從善如流地點頭,卻是親熱地挽了她的手臂:“嬷嬷教訓得是。嬷嬷是高家的老人了,見識廣。”

誰都愛聽恭維的話,更何況此人還是自己名義上的主子,周嬷嬷十分受用,笑了笑:“老奴也是為了大人着想,若是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姑娘可別放在心上。”

“怎麽會?”元姝眼睛亮晶晶的,“說起大人,我還要請教嬷嬷。聽聞大人是在高老夫人院子裏養大的,想來,嬷嬷定是很了解大人的喜好吧……”

周嬷嬷一噎,她在老夫人房裏可不算最得臉的,否則,也不會被老夫人放出來任大人差遣,若是被賜了高姓的高嬷嬷,說不定還知道幾分大人的喜好。

但人被話架在那兒了,哪裏能自己給自己沒臉,周嬷嬷只能硬着頭皮,編出幾個世家公子的通病——愛幹淨、只喝名貴的大紅袍等茶的瞎話。

女子笑吟吟地一面聽一面點頭,也不知聽沒聽進去,末了,低聲對她苦笑道:“嬷嬷,您也知道,大人好些時日沒過來了。這些東西,我學了也沒什麽用。不知道,嬷嬷可否去大人跟前提提我?這樣,對您也有好處……”

元姝早想明白了。周嬷嬷自恃是裴宣派過來管教她規矩的,不許她出門,自個兒卻三天兩頭往外跑。至于其他的奴仆,怕是也不知道裴宣在哪裏。要想主動出擊,也只能借助此人之手。

周嬷嬷聞言,深深看了她一眼。

還以為這個主兒是個清高的,整日只知道窩在屋裏寫字,沒想到,還來打上她的主意了。也是,這種潑天的富貴,誰能忍得住白白丢手?

周嬷嬷也明白,她說得其實有理。她從高家出來,再回去可就沒那麽容易了,便是回去了,老夫人那裏說不準也沒了她站的位置……倒不如在大人面前博博情面。

于是隔日,周嬷嬷提着食盒,興沖沖地往府衙去了。

還未靠近門口的石獅子,兩柄繡春刀就出了鞘,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府衙重地,錦衣衛辦差,你是什麽人?”一左一右兩名錦衣衛,目光冰冷地看着她。

周嬷嬷登時吓得腿都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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