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裴郎!”◎
這揚州府衙周嬷嬷也不是沒來過——從前高老夫人也常常會受歷任知府的夫人之邀到府衙後院赴宴,只不過如今精力不濟,已好幾年不曾輕易出門了。跟随老夫人赴宴的數次裏,從沒有哪一次,讓她這麽膽戰心驚過。錦衣衛自京城而來,倒把這府衙變成了閑人免進的重地。
周嬷嬷腳底發軟,張了張嘴,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鎮定下來:“……我是高家老夫人身邊的嬷嬷,老夫人聽說裴大人近來公事勞累,特意讓家裏煲了湯,趁熱乎給大人送來,也好提提神。”照她看,還是高家的面子更大些,她可不想報那元姝姑娘的名兒平白折辱了面子。
裴大人雖是錦衣衛的高官,可到底也是老夫人的親外孫,哪有不給老夫人面子的。
兩名錦衣衛對視一眼,收起了刀,他們都知道指揮使大人外祖家正是揚州高家。右邊那個便點了點頭,道:“……我進去通禀大人。”
……
揚州知府胡茂小心翼翼地守在門前,時不時地偷偷瞄一眼堂上端坐的人影。
徐程從裏面出來,聽了守門的錦衣衛的禀報,轉身時看了他一眼:“胡大人,你不用辦公務嗎,整日裏守在這兒作甚?”
胡茂呵呵的笑,絲毫沒有為錦衣衛的鸠占鵲巢而生氣,反而讨好地道:“指揮使大人日日勤勉,若是有什麽吩咐,本官也好第一時間為大人安排。”
徐程搖了搖頭,沒再理睬這個一看便是靠溜須拍馬升官的地方官,進了屋,對着堂上之人恭敬行禮:“大人,外邊有個嬷嬷,說是高家老夫人身邊的人,給您送了湯來。”
玄藍的飛魚服襯得那人身姿挺拔,如同精細镌刻而成的眉眼未動,只淡淡道:“外祖母可從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打攪我。”
此言一出,徐程便變了臉色,眉梢帶了幾分調笑:“不會是那四表小姐不死心,又換了面大旗吧?”這些時日,高家那位表小姐簡直是司馬昭之心寫在臉上,大人為了高家的顏面不好直接将她打出去,每每都派了他去将人打發走。
裴宣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嬉皮笑臉的徐程瞬間端正了臉色,佯裝鎮定地擡頭挺胸走出去:“下官去同她說,湯留下,人就不必進來了。”
裴宣将目光移回案卷,仿若絲毫并沒有被這件事引起什麽心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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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嬷嬷沒想到等來的是這個結果,心有不甘地将食盒交出去,轉身欲走,卻又折返回來——她若就這樣回去了,在那小院的人面前可就沒什麽體面了。失了靠山,旁人哪裏還會再高看你?
她咬了咬牙,遲疑着開口:“勞動大人再去通禀大人一聲,我其實是九雲巷的……”
話沒說完,方才那名錦衣衛已經沉了臉色:“你這老婆子,存心消遣我們的是不是?一時是高家的,一時是什麽九雲巷的,你有分.身之術不成?”
周嬷嬷難堪地動了動嘴皮子,心下大恨自己為什麽要提這一樁,瞧瞧,這裏哪有人知道什麽九雲巷?
“等一下。”在大門那兒躲懶避風頭的徐程耳力極佳,聽到那三個字就沉下了眉眼,大步走了過來。
“佥事大人。”
“你說你是九雲巷的?”
周嬷嬷一愣,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大人。”
“去告訴胡知府,初八那日林家的宴,本官會去。”裴宣垂着眼吩咐了一句,沒聽見答音,蹙眉擡頭,這才瞧見了一臉惴惴跟在徐程身後的周嬷嬷。
“周嬷嬷?”男子很是意外的樣子,放下了手裏的卷宗:“你怎麽來了?她那裏出了什麽事?”
周嬷嬷還是頭一回瞧見裴宣身着飛魚官服的模樣,只覺得乍一瞧竟比當年高家的老祖宗的二品蟒服還要威勢逼人,聽見他問話,才如夢初醒地蹲下身行了禮:“……姑娘身子好着呢,正是大好了,才特意遣了老奴帶着羹湯來向大人道謝。姑娘還準備了一桌子好菜,大人晚間若是忙完了公事,去九雲巷歇歇腳也是好的……”
進來的路上被那佥事大人盤問了一路,周嬷嬷心裏早有了數——若大人真是不在意姑娘,手下人又如何會這般上心?只怕這些時日沒去,是另有緣由。因而此刻說這番話,倒是十分誠心的模樣。
聞言,裴宣的目光落在那食盒上,一時沒有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麽。
徐程轉了轉眼珠子,故意虎着臉問:“元姑娘大病初愈,怎麽能下竈房?嬷嬷也不攔着些?”
“瞧您說的,哪能讓姑娘親自動手?”周嬷嬷讪笑着,“是姑娘親自定的樣式,院裏的廚娘來做。”她頓了頓,旋即故意垂下眼睛嘆了口氣:“姑娘也是遭罪,病了這一場,什麽事都不記得了,想來心裏正慌亂着,卻沒個說話的人,才日日在那裏寫字……”
做主子的,哪裏有将脆弱的一面給下人看的道理?
說話的人,自然也要是主子才成。
過了片刻,裴宣拿起桌上的卷宗,淡淡開口:“我知道了。”
“今日晚些時候,我會過去。”
消息傳回小院,下人們自是一片歡欣鼓舞,如同有了主心骨似的,忙忙碌碌地準備了起來。
這種時候,元姝反倒成了閑人——自晌午小憩起來,周嬷嬷便開始讓丫鬟們給她打水淨面、沐浴更衣,一應釵環瀾裙,皆是精挑細選,元姝全然像個聽話的偶人,任由她們拾掇。
末了,她對着鏡子看了半晌,發覺這般收拾下來,自己倒還真的有幾分像這屋裏挂得那副仕女圖上大家閨秀的模樣了。
除卻這些,周嬷嬷還叮囑了她許多規矩,倒是與平日裏教訓她的話沒什麽兩樣——諸如為婦者要柔順賢惠,小意伺候,才能讨得主君歡心雲雲,元姝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太放在心上。
天幕一點點暗沉下來,小院的氣氛也越發緊張,元姝盯着桌上各式各樣的美味佳肴在心裏暗暗流口水,纖長的手指輕輕扣在桌沿,眼前是模糊閃過的一幅幅畫面。
從前的事,她當真是半分都不記得了,可她記得,高燒不退的那些時日,有個人拉着她的手,溫聲細語地同她講了許多話。只可惜,她燒得太厲害,一個字都沒聽清,那人的面貌,也是宛如被一層薄紗遮着,讓人看不真切。
不過,據小院下人們的說法,那徹夜守着她的人,想必就是裴宣。只她想不通,既然那人付了那般心思,又怎能說收就收?
對此,她恍若升起了奇怪的勝負欲,一如失憶後費盡心思地驗證從前的自己有什麽卓越的才情一般,對于那個男人,她莫名也有了一種勢在必得的心情——倒不全然因她此刻孤苦無依,一生安穩富貴似乎全系于他身上。
正雜亂無章地想着,前院的動靜忽地大了起來。
周嬷嬷笑了起來,有些邀功意味地看了元姝一眼,後者卻沒瞧她,徑直站起身來,往遠處張望。
月色皎皎,院子裏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那人一身月白長袍,負手不急不緩地走過來,五官俊逸,面容平和,踏着滿庭青竹的影子,宛若谪仙般出挑,讓人移不開眼。
元姝微微瞪圓了眼睛。她沒想到,裴宣會生得如此俊美無俦。
一時間,她腦子裏全是近來在書房翻的那些雜本裏才子佳人的故事,腳已經比腦子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在周嬷嬷警告的眼神裏不由自主地迎了過去。
裴宣亦遠遠瞧見了她,一身朱紅的裙,到底是病了一場,消瘦了許多,見他出現,眼睛恍若亮了亮,唇角有清清淺淺的笑意,行動起來卻像只小燕子,到了他面前,仰着頭喚了一聲:“裴郞!”
裴宣頓住了腳。
元姝回過神來,看見對方臉上難掩的訝異,暗道自己真是被什麽雜談轶事沖昏了頭腦,身後周嬷嬷不滿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地容易讓人覺察,她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委委屈屈地道了一聲:“大人來了。”
納福行禮,像畫卷一般的流暢靜美。
裴宣嗯了一聲,目光在她看不到之處微暗,沉聲道:“進去吧。”袍角勾着她的挑線裙子,一晃而過,鼻尖是淡淡的檀香味兒,讓元姝窘迫的心情瞬時安寧下來。
想起屋子裏熱騰騰的飯菜,元姝深吸了一口氣,再仰起頭時臉上又有了笑臉。
……
“大人,奴家……為你布菜。”元姝笑盈盈的,心裏有些別扭地勉強喊出這個稱呼——周嬷嬷說,她雖被大人贖了身,到底還是下三流的賤籍,理應如此稱呼。若是有福分被大人納入府裏有了名分,才能自稱“妾身”。
男人微微蹙眉:“不必如此拘束,坐下吧。”
周嬷嬷笑了笑:“那老奴來給大人和姑娘布菜。”
“不必了,你們都下去吧,吃個便飯而已。”
丫鬟婆子們魚貫着退出去,元姝有些愣神地低着頭,心裏犯嘀咕:周嬷嬷不是說大人是世家出身,最講究這些規矩嗎?怎麽瞧着,倒是不像?還有,大人是錦衣衛,應算是武将,這副打扮,倒更像是清風明月般的文人……
再擡頭,卻正撞上男人的目光,她微怔,旋即笑眯眯地道:“大人在看什麽?”
“沒什麽。”裴宣收回目光,語氣有些認真地道:“你不必如此自稱,你這裏……沒有那麽些規矩。”
元姝眼睛亮起來,看着他:“那大人喜歡我自稱什麽?妾身?我?”
“随你心意。”
……
飯後,裴宣去了書房處理帶回來的公務。
周嬷嬷皺着眉頭拉着元姝,告誡她不可再像方才迎大人時那般輕浮不守規矩,元姝點了點頭,旋即笑着推開她的手:“我去給大人伺候筆墨。”
周嬷嬷一口氣哽在嗓子裏,還沒反應過來,便見她已進了書房,順手關了門。
她氣憤地甩了甩袖子:哪個正經的後院女眷會在主君處理公務的時候在旁邊紅袖添香?倒是和高大老爺書房裏那些心思不正的丫鬟們一個德行!可大人和大老爺可不是一路人,過會兒她若是被大人轟出來了,她可不去理睬她!
元姝聽不到她的想法,聽到了也不會在意:她都是外宅了,還要正經做什麽?若是大人喜歡正經的,也不會将她買下來了。
裴宣一面翻閱着手裏的卷宗,一面在紙上寫着什麽。忽然,餘光瞥見一抹朱紅靠近,一雙潔白修長的手麻利地為他研了墨,旋即輕手輕腳地在他身邊坐下來。
他手上的動作不由慢下來。
那人恍若也察覺到了,于是更湊近些,語氣裏帶着羨慕:“大人的字寫的真是好看。”
裴宣偏過頭,便見元姝手肘撐在桌角,捧着臉,無比認真地看着他方才寫的字。卷翹的睫毛如蝶翅微顫,一躍一躍的燭光下,白牆上映出了璀璨精致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