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本官還不至于急着欺負你”◎

其實元姝跟進來也沒有什麽別的想法,她只是很好奇,他平日裏是在幹些什麽。現今,許多事物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

失去了記憶,倒不是像孩童一樣對生存本能都懵懂無知,只是從前會的東西,見過的場景都是模糊到難以分辨,一細細回憶就覺得頭痛。

活到這個年歲,反倒要像孩子一樣熟悉從前會的東西,元姝不免既好奇又沮喪。

此刻,她看着裴宣龍飛鳳舞的字跡,眼裏就帶了羨慕:“不知道我失憶之前,字寫得有沒有大人五分的好……”

這話本是喃喃自語,卻不料身側的人有了回應。

“你的字,從前寫得很好。”

元姝擡頭看他,怔了片刻,眨了眨眼:“可我如今連運筆都是從頭學起,倒全然不記得往日的風光。”

裴宣看着她不自覺拉平的嘴角,想起白日裏周嬷嬷在知府衙門訴苦的話。

“你……”男人像是在字斟句酌,臉上表情寡淡,卻仍不減語氣的誠懇:“……也不必太過失落,那些東西,都不是永久失去的。假以時日,定然會回到你身邊。”

又像是想到了什麽,裴宣的目光有些黯淡,元姝看不懂其中的意思,只以為他在為什麽不順意的差事煩憂。

但他方才的話,讓她心裏滾過一股熱流似的暖,元姝想了想,安慰似的嬉笑着抱住那人的手臂:“那大人也是,日後,萬萬不要為一時的得失難以纾解心緒。”

話說完,她才察覺到被她抱住手臂的男人僵住了身體,片刻後,緩緩地從她懷裏抽出手來,沉聲道:“……怎麽這般行徑?實在不合規矩。”

元姝本來也覺得自己這樣有些太大膽,可瞧見他這樣一副坐懷不亂無動于衷的模樣,那股莫名的好勝心霎時間湧上了頭——他實然是不可多得的俊俏郎君,可她也是不會相形見绌的美人,紅袖添香,互道衷腸,他怎麽就能這樣翻臉無情?

于是扁了扁嘴,又主動湊上去緊緊抱着他的手臂,撒嬌道:“大人,我不是您買來的外宅嗎?我是您的人,既然這樣,咱們二人之間還需要講什麽規矩嗎?”

她抱着他,睫毛幾乎要接着他的,雪白的耳垂和皮膚,渾身盈着淡淡的果香味兒,仰着頭一瞬不瞬地瞧着他,依賴親近的姿态像乖巧溫馴的小羊羔似的,可水汪汪的眸子裏有不容錯識的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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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宣垂下眼睑,突然将左手執的書卷信手扔在桌案上,道:“安置吧。”

元姝一怔,倏得瞪圓了眼睛。

丫鬟們來來往往地将燒好的熱水擡進淨房,裴宣神色淡然地坐在桌邊,元姝站在一邊,木偶似的低着頭絞帕子。

男子的眼裏飛快地閃過一抹笑意。

方才還敢張牙舞爪地撩撥他,這會兒倒知道害怕了。

熱水很快備好,有丫鬟過來提醒,男子點了點頭,見姑娘站的遠遠的沒有動彈的意思,那丫鬟便下意識地說了一句:“奴婢幫大人更衣。”

裴宣還未答話,一道悶悶的聲音就先發了聲:“我來。”

聞言,他嘴角彎了彎,揮手讓丫鬟們出去。

裴宣身量很高,元姝踮起腳都夠不着他的肩頭,最高的那一顆紐扣更是難以解開。偏生這人像個不解風情的呆子,半點不懂得彎腰遷就她,元姝試了兩回就有了氣性,不滿地嘟囔:“大人……”

擡起頭,卻見裴宣似乎也是對這種境況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道:“我坐在那裏?”

元姝覺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了,裴宣這種人,恐怕是個只知道埋頭做事的幹吏,哪裏會故意逗弄她?

“也行。”

坐了下來後,元姝能很輕易地碰到他的肩膀,但因上身離得遠些,她又不得不前傾着去解他外衣的紐扣,待她功德圓滿将他外衣解下來,卻驚愕地發現自己這個姿勢近乎是坐在了他腿上似的。

她刷地紅了臉,卻還逞強着去碰他中衣的領子,只是還沒碰到,就被他一把攥住了手。

粗粝帶繭的拇指指腹壓着她細膩滑嫩的食指,寬大手掌能全然将她的包在裏面,仿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她動彈不得似的。

此情此景,元姝才有了幾分他确然是武夫出身的明悟。四目相接,便聽裴宣垂着眼睑說了一句“不必了”,撥雲散霧似的将她推了開,轉身進了淨房。

……

待一盞茶後裴宣從淨房出來,丫鬟們早服侍元姝卸掉了釵環,淨了面,素着一張瑩淨的小臉,坐在填漆床邊百無聊賴地輕踢着床踏。

看到裴宣走近,竟是渾身一激靈,站了起來:“大人……”

裴宣心裏覺得好笑,挑眉道:“這麽怕我?”

不知緣何,這女子如今就像聽不得失敗的鬥雞似的,聞言立刻就仰着頭否認:“不怕。”話說得硬氣,全身卻是一副警惕戒備的狀态。

裴宣目光平和地笑了笑:“我去書房睡。”手剛伸向架子上的外袍,她又忙過來拉他的袖子:“那怎麽成?”

元姝心裏是茫然的。所有人都告訴她,她是風月之地出身,這樣的女子,只怕自小被教導的就是如何迎合男人伺候男人,對那種事,會有畏懼之心嗎?可她,确然對想象中的情景有些頭皮發麻,也不知該歸罪到失憶還是旁的什麽。

不過有一樁事是确定的——絕不能讓裴宣去睡書房。

“大人這時候出去,明日院裏的下人就不知道會傳什麽了……”她眨了眨眼,雙指捏着他的袖口讨好地晃了晃,臉色有些為難。

裴宣看了她一會兒,輕嘆了口氣:“睡吧。”

……

他們分了兩個被窩,裴宣睡在外側。

“大人。”

“嗯?”

“大人将我買回來,為什麽又不……”那聲音欲言又止,掩藏不住的好奇。

裴宣偏過頭看她。暖黃燭火下,她雙手撐着下巴歪着腦袋看他,畏熱似的将被子挪了大半走,素白中衣是寬松的樣式,卻稀奇地襯得那盈盈細腰更不堪一握……

元姝正等着他的回答,卻見那人忽地翻身起來,有力的雙臂圍了過來……将她用被子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男人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喑啞:“你身子還沒将養好,這般瘦弱,本官還不至于急着欺負你。”回答了她方才的問題,唇角有淡淡的笑意:“怎麽,難道你急着……”

“才不是!”她急急打斷了他,像個小鹌鹑縮進被子裏,有悶悶的聲音從裏面傳來:“大人早些休息吧。”

屋子裏靜了一會兒,裴宣從床頭拿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滅了那盞立地的宮燈。

不知過了多久,元姝從被子裏探出頭,一雙大眼睛盯着帳子上的花紋發呆。

大人說她身體不好所以不會欺負她,那……是因為不能欺負她所以才不來的嗎?

她想不太明白,想着想着反而困了,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翌日。

元姝打着哈欠坐在銅鏡前,乖乖地讓丹蘭給她梳頭。

丹蘭笑眯眯地道:“姑娘氣色好了不少。”

“是嗎?”元姝也對着看了看:“應該是昨日上午在院子裏走了幾圈,曬了太陽的緣故。”

丹蘭彎着眼睛笑,她覺得和大人也有關系——大人在這兒,周嬷嬷那些不中聽的話都少了許多,姑娘心情好了,氣色跟着變好也是有的。

“那一會兒要不要出去轉轉?”

元姝愣了一下,她一早起來就發現旁邊人不見了,只當他是回衙門辦差了,沒想到竟然沒走。

“大人今日不用去衙門點卯嗎?”

“不用,差事辦的差不多了。”

裴宣見她還在愣神,便又将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元姝的眼睛頓時亮起來:“大人要帶我出門嗎?”

他嗯了一聲,在桌邊坐下:“先吃飯。”

……

有了這根胡蘿蔔吊在眼前,元姝整頓飯都是眉開眼笑的,不知不覺吃了許多,讓裴宣意外地看了好幾眼。

周嬷嬷看不過眼,提醒道:“姑娘,吃飯吃個六分飽就得了,咱們又不是那吃不起飯的人家。”

聞言,裴宣臉上的笑意淡了淡。

元姝有些赧然地吐了吐舌頭,解釋道:“嬷嬷,我這不是高興嗎?而且一會兒和大人出門,不多吃點,路上餓了怎麽辦?”

周嬷嬷臉色微沉,但顧忌着裴宣在,沒有多說。待得飯後,卻私下對元姝道:“老奴不知姑娘是怎麽想的,從前做的是抛頭露面的勾當,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安穩日子,怎麽還想着滿大街亂竄?”

“……這是大人提的。”

“姑娘若想大人瞧輕了你,只管去就是。”

這些話說得重了,幾乎是在□□裸地鄙夷元姝的過去——一個她并不記得,但并不妨礙為此感到刺痛的過去。

元姝咬了咬唇,攔下了聞言氣得滿臉通紅的丹蘭。

一個嬷嬷,在她心裏沒那麽大的分量,但她總是忍不住想,若周嬷嬷的所言所行不是大人的意思,大人又為何要從高家将她帶來?

“大人,我還是不去了。”裴宣不防她忽然改了主意,眉頭微蹙,想問什麽,她卻已經扭身出去了。

想起方才用飯時的一幕,他心中隐隐有猜測,修長有力的手指敲着桌上的雲紋,一下又一下。

“去叫周嬷嬷進來。”

……

“你可知,本官為何要你來這裏伺候?”

周嬷嬷有些忐忑地踏進門,一進來,就被這冰冷的話劈頭蓋臉砸下來,擡頭,一對上裴宣的眼睛,整個人就膝蓋發軟,跪了下來,結結巴巴地道:“……大人是怕姑娘舉止有不妥當的地方,是以讓老奴在身邊提點着規矩,免得累及了大人官聲……”

裴宣笑了。

“你倒是覺得自己很懂規矩,怎麽本官瞧着,卻是個尊卑不分的刁奴?”

周嬷嬷臉上的血色霎時間退得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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