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石園赴宴◎

回到九雲巷時月色正好,滿世界的銀輝撒在腳下。元姝提着瑩瑩如玉的燈籠,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歡快,誰料一進門便見周嬷嬷在院裏抄着手等着,她愣了愣,下意識地将燈籠藏在身後。

周嬷嬷一臉關切地迎了上來,為她圍上披風:“夜裏涼,姑娘還是要仔細身子。”瞥見她身後的燈籠,笑意更濃些:“喲,這燈籠可真漂亮。”

元姝不明白這老嬷嬷的态度為何來了個大轉彎,但這不妨礙她為自己的東西得到贊揚而高興,她扭頭看着身後的裴宣,嘻嘻地笑:“……是大人給我買的。”得了禮物,也要讓送禮的人跟她一樣高興才是。

“大人眼光好。”周嬷嬷低着頭回了一句,沒敢直視裴宣,繼而便一面陪着笑臉扶元姝進屋去,一面揚聲吩咐院裏的下人們打水來,事事躬親,擺足了低姿态。

元姝一頭霧水,臉上卻未顯出來,待周嬷嬷扭身出門去催水,才悄悄招了丹蘭到身邊:“怎麽一回事?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丹蘭謹慎地往門外看了一眼,這才掩嘴笑道:“……聽說大人今日帶您出門前單獨把周嬷嬷叫去說話了,說了什麽不知道,但周嬷嬷出來以後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到了晚間您還沒回來,她就守在門口,算算起碼守了一個時辰了呢……奴婢覺得,定是她四處指手畫腳,在大人那裏挨了沒臉。”

這麽一說,元姝心裏就有數了。她對着銅鏡将珍珠耳铛摘下來,心裏終于松了一口氣:看來周嬷嬷是揣摩錯主子的心意了。

……

周嬷嬷親自看着竈房裏把水燒好,臨走前吩咐了一句:“明兒一早記得給姑娘炖一碗燕窩補補身子。”

竈上的婆子也為她突然的态度轉變而驚奇,擠了擠眼睛:“嬷嬷怎麽突然對姑娘的事這麽上心了?昨兒個夜裏,那邊不是也沒要水嗎?”不僅沒要水,今晨去收拾被褥的下人也沒瞧見什麽異常的痕跡……

“大人都沒碰姑娘……”

“你懂什麽?”周嬷嬷低聲呵斥,後背還忍不住冒冷汗:今晨她也是這麽想的,才敢不知尊卑地去教訓姑娘,哪知轉頭就被大人喊了去。她到此刻都還記得,大人摩挲着手裏的扳指,垂着眼睑說的每一個字。

……

“……本官讓你過來,不是讓你教她什麽規矩的。只不過是看你年長,事事應該都有些經驗,我不在時,也能照顧她一二罷了。”

她簡直吓得肝膽俱裂。做奴才久了,看人下菜碟就成了本能,她太過自以為是,将在高家學的那一套照搬到裴大人身上,卻不曾想,估錯了大人的心思,步步都是爛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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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話一出,她磕了好幾個響頭,說了一簍子的話以表忠心。大人沒表态,她卻曉得,若她再犯錯,莫說是送回高家當個最不起眼的嬷嬷,随手處置了她也是有的。

……

冷靜了一日,她才隐隐想明白大人的心思。

他對姑娘的看重,遠遠超乎她的預計。那昨夜二人未曾行周公之禮,又怎知不是因大人過于憐惜姑娘呢?

想到這裏,她直直打了個寒噤。用美貌拴住一個男人很簡單,哪個男人,都很難主動拒絕一個投懷送抱的絕世美人,但這個男人若能忍住不碰這美人,一樣樣的為她精打細算精心呵護,那才是真正上了心。

周嬷嬷冷眼看了那婆子一眼:“大人是憐惜姑娘體弱,你若敢有不上心的,仔細我扒了你的皮!”

那婆子讪讪應了,等她走了,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德行!滿院子也沒誰敢像你從前那般欺負姑娘,教訓誰呢?”

竈房裏發生的小插曲元姝未曾得知,也無暇關注,因為隔日一早她就得了一架新琴,名喚“鳳鳴”——據說是揚州城一位知名的琴師所制,千金難求。

元姝很快就上了手,比之寫字,似乎失憶前的她更擅長彈琴,而今玉指铮然一勾,身體竟比腦子快,琴弦撥拉挑彈之間,半首曲子就行雲流水般随風悠悠而去。一時得意,竟也上了心,自此每日晨起都會撫琴低唱,倒頗得此間樂趣。

這一日,裴宣正巧過來了。隔着如意菱花大窗,悠揚婉轉的琴聲就傳了過來,他負手立着,靜靜看着那佳人背對着他袅娜跪坐着撫琴,發簪将烏黑的青絲挽起,露出一節如玉的頸,彎出漂亮的弧度。一曲終了,他才慢慢地走進了屋。

美人眉目如畫,顧盼神飛,見他來了,笑嘻嘻地問他:“大人覺得我的琴技如何?”

“很好。”

那人便高興起來,一時間星目流璨,更添媚色。裴宣有片刻的失神,意識再回籠,聽到她小聲地問:“大人?”

低頭看去,原來自己竟不知何時攥住了她纖白的手指……

裴宣面色如常,像是全然不在意,卻也沒有立時放手,反是用指腹慢慢摩挲揉捏她手上淡淡的紅印,如同在解釋:“紅了。”

元姝愣了愣,雙頰仍舊燙得厲害,糯糯道:“怎能勞動大人替我揉捏……”

男子輕咳一聲,卻是轉了話題,掩下面上一閃而過的不自在:“今夜林府設宴,要不要與我同去?”

“林府?”元姝眨了眨眼。

林家是揚州府赫赫有名的大鹽商,先帝在位時,還曾接禦駕數次,得過先帝親筆題字的牌匾。到了當今登上大寶,徽商陳家冒出了頭,兩家私底下鬥得水火不容,在坊間惹出了不少笑話。到如今,外人冷眼瞧着,隐隐是陳家占了上風。

縱然如此,林家宴的請帖,仍舊被無數揚州人視為身份地位的象征。

裴宣他們到時,林家家主林伯雍在大門處親自迎接,惹來不少人注目——林家在揚州算得上是土皇帝,眼界極高,他們家的大門一年也不見得開上一次,就是揚州知府過來,怕是也沒這個體面。

“裴指揮使,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林伯雍年近五十,生得十分富态,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傳說中的“京城羅剎”幾眼,舉止很是有禮,笑眯眯的樣子像個和藹的家翁。

“林家主,久仰。”

兩人在林家大宅前不鹹不淡地契闊幾句,林伯雍的夫人江氏也出來了。她笑吟吟地打量了裴宣身後的元姝幾眼,問:“聽聞裴指揮使一心為陛下解憂,至今尚未娶妻,不知這位是?”

裴宣摩挲了下手裏的玉扳指。看來這兩日,林伯雍是把他查了個底朝天啊。

元姝正低聲和丹蘭咬耳朵,沒注意到這邊,裴宣便垂眼笑笑:“剛得的愛妾元氏,帶她來見見世面,一會兒還得請夫人多多照看。”

江氏聽着便盛贊一句:“元姑娘真是頂出挑的美人,大人豔福不淺。”林家富可敵國,但到底是商賈之家,沒那麽多的嫡庶尊卑規矩,江氏并不覺得裴宣帶妾室赴宴是對她的不尊敬,反倒覺得是對方有和林家交好的意思——老爺的擔憂,實在是杞人憂天了。

“指揮使大人大可放心,有妾身在,定不讓您的愛妾少一根頭發絲。”說着,便去拉元姝的手說話,言笑晏晏幾句後,俨然就是一副掏心掏肺的姐妹做派了。

元姝悄悄地去看他,見他微微點頭,也放下心來,随江氏先進了內宅。

“裴大人,這邊請。”

裴宣将目光從那婀娜窈窕的背影收回來,點了點頭:“請。”

林家這處宅子是揚州有名的園林,喚作石園的,顧名思義,園中以疊石之态鬥奇融理,春夏秋冬四季假山聳立,亭臺巧綴,檐連着檐的一大片屋舍樓閣,又有湖光山色相間,意趣十足。

據江氏說,先帝南巡時,林家就是在此接駕的,其豪奢程度可見一斑。

林家今日備了有名的長魚宴,足足有108道鳝魚做的菜。寬闊的宴客高臺上,男賓女賓隔着屏風各設一流觞席,對面就是林家平日裏聽戲的戲臺子。

元姝等人到時,臺上已經有翩翩起舞的歌舞伎,生得細挑個兒水蛇腰,舉手投足皆是風流。

待開了宴,江氏當着衆人的面讓元姝坐在了她身邊。揚州城有頭有臉人家的太太看在眼裏,一時摸不清此女的底細,眼巴巴地也等不來江氏為她們介紹,于是個個也懷了十二分的小心,沒人敢來觸元姝的黴頭。

是以,這頓飽負盛名的長魚宴,元姝全當了個悶頭享用美味佳肴的饕客——大人說是帶她過來散心的,什麽夫人交際的,也輪不到她一個外宅。她心大,吃起東西來也就格外的香,宴後不知不覺有些積食,和江氏告了罪,便和丹蘭一道沿着碧水池邊走走,消消食。

正巧此時侍宴的歌舞伎們都下了臺,瞧見元姝主仆,都“夫人”的喚着行了禮,唯有一位高鼻深眼柳葉眉的俏佳人顯出幾分踯躅,走出幾步複又遲疑着折返回來,失禮地盯着元姝仔細地看了看,這才驚喜地開口。

“姝娘,真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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