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你眼裏,她也該去死嗎”◎
裴宣到衙門時,徐程已早早候在了門上,正同另一名錦衣衛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閑話。
見他來了,忙斂起嬉皮笑臉的神情跟在其身側,低聲問:“大人昨日見到六公子了嗎?”
裴宣嗯了一聲,輕揉着眉心。想起昨日傍晚二人會面的場景,心中直道那位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好說歹說,才肯聽了他的話,和舒兒倒是一眼就能瞧得出是一家子人。
……
那時黃昏日暮,天邊如含霞流丹。
他去了清渭街,到了陸嘉譽的落腳處。
陸靖譽一身粗布衣裳,一副不受嗟來之食的模樣,正坐在井邊砍柴。見他來了,也沒說什麽話,權當沒看見他這個人。
裴宣輕拂去椅子上的灰塵,坐下來看了一會兒,笑了:“六公子倒是有閑情逸致,怎麽?學起陶老的野趣之道了。”
背着身的陸靖譽眼中閃過一抹肅殺,冷笑道:“不然呢?要做裴大人的走狗,做些構陷忠臣良将的大事麽?”
陸家慘遭抄家流放之禍,陸靖譽篤定是遭人構陷所致,但他如今一介罪臣之子之身,本該和家族男丁一道在流放嶺南的路上,生死皆由天定,機緣巧合被從無交情的裴宣救下了,才茍且偷生到今日。
這些時日裏,他每每鼓足勇氣到街上打聽消息,得到的全是噩耗。
除了利用他陸家人的身份構陷其他忠臣,他想不到這位兇名赫赫的裴指揮使留着他的命有什麽用。
在他眼裏,不識忠臣聽信佞言的皇帝同樣是罪魁禍首,裴宣是皇帝手中最鋒利的刀,陸靖譽沒法不恨他。
“你就不想知道,你二妹妹的下落嗎?”
聽得這話,陸靖譽渾身一震,旋即想到了什麽,木着臉緩緩地劈下斧頭,道:“……她被官兵抓走,理應會被送去教司坊。陸家的女兒最看重名節,哪裏活得過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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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家出事,男丁流放,女眷充.妓,聖旨下的那一日,在京城領旨的一衆陸家女眷不堪受辱,三日裏先後不是吊了白绫就是喝了毒酒,陸靖譽打聽到的消息,無一例外。
明舒他最了解,往日裏看着比長姐活潑看得開許多,實則是因被保護得太好了,遇到事情只怕更難承受住。
陸靖譽幾乎不敢去細想,他們二人在揚州城頭分別被官兵抓走後,陸明舒會遭遇什麽樣的噩夢……
聞言,一直面帶笑意的裴宣倏爾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到他面前。
陸靖譽還未反應過來,一柄鋒利長劍便抵上了他的喉嚨,他擡眼,看見那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眼裏滿是煞氣,似是終于露出了羅剎的一面:“怎麽?連在你這個兄長眼裏,她若淪落到那等地界,也該去死嗎?”
他眼裏濃郁的殺氣讓陸靖譽毫不懷疑,但凡他敢點頭,這把劍就會毫不猶豫刺穿他的喉嚨。
但這不是他現在最關心的。
陸靖譽瞪大了眼睛,瞳眸裏掠過一道光芒:“什麽意思?二妹妹還活着,是不是?”
他渾身忍不住戰栗,心中升起了一線希望。
裴宣沒有說話,手裏的劍仍舊沒有放下的意思。
他苦心孤詣冒着風險救下陸靖譽,不是為了讓他有機會到舒兒面前講什麽孔孟禮節的大道理來約束她的,他是想在将來的某一日,她身邊能有一個替她撐腰的娘家人,那會是她心裏頭莫大的底氣。
倘若陸靖譽做不到,或是仍舊同過去一般做個沒出息的纨绔,那他活着也沒什麽必要了。
陸靖譽見他不應聲,臉上難得的露出急切的表情:“我……我這些時日夢見了許多嬸娘堂姐妹,卻獨獨沒有夢見她……我還以為,二妹妹是怨恨我作為兄長沒有保護好她,連入夢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我做夢都希望,能扯着嬸嬸姐妹的耳朵,告訴她們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那些什麽女子貞節的大道理,都是不懷好意的男人們編出來的屁話!活着,活着就是最好的!”
他是家中庶子,也是最沒出息的一個。從小到大,只有嫡出的二妹妹同他最為親近。
兄妹倆年齡差距不大,陸明舒打小就喜歡跟在他後面六哥長六哥短,他小時候特不耐煩有這麽一個跟屁蟲,想方設法地捉弄她,到大些了,卻半點見不得別人欺負她。
為此他打了許多架,成了家裏祠堂的常客和京城喊得出名號的纨绔之首,每每此時,府裏也只有明舒會偷偷地給他送吃食送墊子。
他與明舒的感情,最為親厚。
他看着裴宣,不顧刀架在脖子上,向前探試圖扯他的領子道:“裴大人,你告訴我,她是不是還活着?”
“你不要命了!”裴宣怒斥一聲,及時收回了劍,冷哼一聲:“你确實是個廢物,半點消息沒聽到傻乎乎地去城門等着讓人抓!”
但觸及方才他不知死活撞上來割出的傷痕,皺着眉頭扔了一塊帕子過去,大發善心地道:“放心吧,她一切都好。”
對陸靖譽,他心裏的确有怒氣在。明明為人兄長,卻沒有半點擔當,哪怕只是在別處避避風頭落落腳,也不至于害得舒兒去那腌臜地裏走一遭。
聽到消息趕去教坊司之前,他想到了許多惡劣至極的可能。遭蒙劫難,他一心只想讓她保住性命,旁的什麽,都不要緊。但倘若她真受了□□,即便能挺過去,恐怕也會在心底留下無法愈合的疤痕。
如若有可能,他想讓她永遠活得像在陸府一般,肆意快活。
陸靖譽大松了一口氣,一時帕子捂着脖子又哭又笑,末了就要跪下來給裴宣行大禮。
“不必了。”裴宣攔住他,從懷裏拿出一疊文書遞過去。
“這是?”
“這是我尋人替你僞造的身份文書,陛下近來有意和大夏打仗,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若是你去了邊關還混不出個名堂來,倒也不用想着替陸家光耀門楣了。”
陸靖譽愣住。
陸家是詩書世家,從沒有子弟從軍的,幼時他曾經跟着府裏的護衛舞刀弄劍,卻被姨娘狠狠教訓了一通——要他向大哥學習,接爹爹的班,免得朝中的人脈全都落到了大哥身上。
都是庶子,哪裏有什麽高低貴賤。這是姨娘的想法。可他心裏清楚,他根本不是讀書那塊料,和大哥一塊讀書,爹爹是從來不會正眼瞧他的。後來成了京都有名的纨绔,反倒被爹三天兩頭叫過去“談心”,當然,是拿着雞毛撣子的那種。
陸靖譽垂着眼睑笑。沒想到,這世上最了解他的竟然是個錦衣衛。
也罷,從前自我安慰說是因為沒機會才做不好,此次機會到了眼前,倒可以盡力一試。
“好,我聽你的。不過,去之前,我想見二妹妹一面。”
裴宣搖了搖頭:“不行。”他看他一眼,解釋道:“她在教司坊受了刺激,又聽聞家中流放的流放,自戕的自戕,心神俱傷,如今……誰也不記得了。”
“好事,不記得,是好事。”陸靖譽苦笑一聲,不像他,一個安穩覺都睡不了,整日整夜,都是想象中家裏人自戕的畫面。
裴宣嗯了一聲:“我替她贖了身,她是女眷,如今已經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與你不同。收拾好了行囊,明日便出發去西北吧。記得要對過去守口如瓶,免得被人抓了把柄。”
說罷,便準備轉身走了。
“等等。”裴宣回頭看他,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耐心地等了會兒,才聽他道:“你……打算怎麽安頓我二妹妹?”
裴宣和他們,裴家和陸家,過去都是沒什麽交情的。裴宣冒着大風險救了他一個本該流放的罪臣之子,方才又差點因他關于明舒的一句之失殺了他,傻子都看得出他是為了什麽。
陸靖譽不是傻子。家生大變,一夕之間,他也成長了許多。
他明白,他現在對于裴宣來說,就是一根手指就能按死的蝼蟻,由不得他選擇。
明舒也是。
如今懵懵懂懂跟在他身邊,什麽光景他也不知道。即便是裴宣讓她做了見不得光的外室,他也沒辦法去阻止或是提劍殺了她。以現在的情形,說不得還是一種保護。
但作為兄長,他還是沒辦法等閑視之,哪怕這句話問出來就是不明智之舉。
裴宣看着他,大大方方地直視他的眼睛:“……京城對于她來說,還太危險了。這件事目前來看,多多少少牽扯到了宮裏的那幾位。如若她同意,我會将她留在揚州,留一筆足夠的錢財供她花用。”
聞言,陸靖譽心裏的大石頭微微放下了些。不去京城就好,京城熟人太多,想害明舒的,不知有幾何。裴宣的意思,應該是不會養他家妹妹當外室了吧?
“好,裴兄,我明日就要走,不如咱們兄弟倆喝一頓酒,權當是為我踐行了。”
裴宣蹙了蹙眉頭:“……你有錢?”不是不穿他送的衣服,不吃他的東西嗎。
“……此一時彼一時,過去是我誤會你了,這一頓酒,記在我賬上,等我凱旋,一并還你。”
……你哪來的賬?
裴宣無言,但自己方才差點一時沖動殺了人家,也确實該賠禮。
況且……他想起昨日聽到元姝說的那一番話……真真是襄王有意,神女無情。如若不然,他才不會把她留在揚州。
“好。穆瑞,去買酒來。”
……
裴宣輕嘆一口氣。
昨日陸靖譽高興得跟什麽一樣,要是聽說他只隔了一晚上就反悔改口帶舒兒上京了,會不會忍不住來刺殺他?
不怪我啊,是你妹妹趁我喝醉騙我寫契書的。
“林家那件事,查的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