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修)
◎是她方才耍賴移去的位置◎
廳堂的漏鬥沙沙地落下,裴宣坐在上首,靜默地聽着徐程一樁樁禀報。
錦衣衛近日來和林家接觸的外來人士查了個底朝天,其中有兩件事有些異常。
其一,淮南王府的清河郡主月前抵達揚州,數日前曾陪在此養病的慎郡王妃去靈安寺上香,寺中與林伯雍的夫人江氏巧遇,受其邀請,到了林氏修建的和園修養了一段時日,現下還未離開。
“清河郡主?”裴宣眉頭蹙起,“淮南王那個捧在手心裏的庶女?”
“是。”
“繼續說。”
其二,端王手下一位門客,叫秦焉子的,一月前來揚州辦事時在林家名下的賭場輸了個精光,若不是林家二爺聽說他的來路放了人,早就被賭場的人砍了手腳丢去大街上乞讨了。如今,此人已經回京複命了。
“大人,依我看,咱們還是早些回京,免得這秦焉子不明不白死在哪兒了都不知道。”
他并不覺得,秦焉子這一樁事代表端王和林家交惡,一個門客而已,能有多大分量?況且事情發生的時機與陸家的事撞在一起,反而讓人心生疑窦——或許,是他們兩者故意劃清界限……
否則,一個賭徒,平日裏都不見端倪,怎麽偏偏在千裏之外的揚州露了餡?
“也不見得。”裴宣則有別的看法,修長的手指扣在桌面上,敲了敲,以示警醒:“……別忘了,這位清河郡主,也是常常出入宮廷,深受顧賢妃娘娘寵愛的。”
秦焉子來揚州辦差必有貓膩,但不代表,他就和養在深閨的清河郡主沒有幹系。
顧賢妃是端王生母,若林家是為端王所用的,秦焉子來揚州,說不定也囑托了林家照料郡主。在此情形下,江氏的包庇,那自由出入林家的婢女,都有了解釋。
林家夜宴那件事,在裴宣看來,更像是女子争風吃醋的手筆,不過,清河郡主何時和舒兒有了關聯,他确實不大清楚。
不過,不管什麽原因,若那件事真是清河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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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這次,也不用再回京了。
徐程點了點頭,為自己思慮不周有些赧然,聽他道:“想辦法查一查,清河郡主身邊有沒有那種長相的丫鬟。”徐程擡頭,沒有錯過裴宣眼裏一閃而過的殺意。
他打了個寒顫,垂下了頭。
那些官員背地裏诋毀大人,将大人傳成羅剎惡鬼,但他素來知道,大人行事是有章法的,不會随意構陷定罪。如今,事情還沒查清楚就對宗室的郡主起了殺機……
雖然揚州的“意外”難達天聽,但如此行事,還是冒險了些。一不小心,就會毀掉陛下先前對大人建立的信任。
能讓大人做到這種地步,這陸二小姐,還真是個人物。
是了,他是裴宣的心腹,救下陸家的兩位嫡系,也正是他一手包辦的。是以,對元姝的身份,他心裏很清楚。
“蘇思思的來路,查了嗎?”
重要的事問了清楚,裴宣表情放松了些,靠在椅背上随意地一問,擡頭卻見自己的心腹手下神情有些怪異。
“怎麽?有什麽不妥嗎?”
“沒有沒有。”徐程連連搖頭,想起那位一颦一笑美得動人心魄的佳人,耳根微微泛紅。
“……蘇姑娘身世可憐,八年前的大洪水後揚州鬧糧荒,她被爹娘賣給了教坊司,後來偶然被林家人發現,兩處交情從來深厚,林家人就把她帶走了教養了……”
“她去找過她爹娘嗎?”
“找過。”徐程毫不猶豫地答,“……可惜都死了,死于怪疾。林家那些姑娘們暗地裏都說,這兩口子是遭了天譴……”表情有些唏噓。
聽到這個說法,裴宣不置可否。
怪疾這種事,可能是天災,也可能是人禍。
但他這心腹屬下明顯對蘇思思的事有了感情傾向,他沒必要去說——只要蘇思思不是家裏人被別人捏在手心裏,受人脅迫,故意接近舒兒伺機害她,就好。
況且……那日他去找她,告誡她不許向舒兒吐露關于身世的半個字,知道了原委,她也是确實守口如瓶了。
只要蘇思思沒有傷害她的心思,無論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都可以為了她忍讓。
正是晴空萬裏,一碧如洗的好時節,小院裏的花姹紫嫣紅地開,一只碧藍的蝴蝶飛舞翩跹,有丫鬟趁嬷嬷不注意,偷偷地撲了去,只是還沒來得及向人炫耀,一不留神,那漂亮得不似凡間物的蝴蝶便飛走了。
蘇思思正坐在窗邊出神,丫鬟春曉掀了簾子進來,欣喜得面孔都是明亮的。
“什麽事值得你這樣高興?”
春曉在蘇思思身邊也有三四年了,主仆情分不淺,是以見她這樣,原本心事重重的美人也不由彎了嘴角,黛目裏星光點點。
“徐佥事又使人送了東西來……”春曉笑嘻嘻地附耳,“人參燕窩雪耳都有,手筆也是闊綽得很。”
聞言,蘇思思興致缺缺地移開了目光。
徐程嘛,她記得,那日夜裏,就是他下水救的她。少年人血氣方剛,在水裏二人貼得很近,蘇思思自恃也是個難得的美人兒,即便沒有刻意勾引,也足以讓一個京城來的公子哥兒對她心心念念。
但那又如何?她這樣的出身,好人家連買回去做妾都是勉強的。一個毛頭小子,在無名無分的情形下,又能給她多少?
春曉興致勃勃地說了一通,見姑娘沒什麽反應,忙又道:“姑娘可別小瞧了徐大人,奴婢聽人說啊,他在錦衣衛是裴大人第一得力的人,升職之日可待……而且,徐大人自己出身也很好,周嬷嬷說,徐大人的母家,和宮裏那位得寵的娘娘是同宗呢……”
蘇思思正垂着眼皮撥弄着面前那盆花的葉子,聞言愣了愣,猛地坐直了身子,眯滿臉警惕地望過去:“哪位娘娘?”
高高在上的貴人實在遙遠,春曉記得不大清楚,想了想才笑道:“……好似和姑娘是一個姓呢,說不好,三輩上面還沾親帶故呢!”
“呵。”蘇思思冷笑一聲,臉色有些難看,“我們這樣的人,哪兒能和貴人相提并論。”
錯不了,這麽多年聖寵不衰的,唯有那一位。
觑着她臉上的神情,春曉一時不敢說話,坐立難安地看了一會兒,才遲疑地起來給她奉茶:“怎麽了,姑娘……姑娘若是實在不喜歡徐大人,奴婢這就去回絕了他……”
“不!”蘇思思想也不想地開了口。
她默然地起身,坐在菱花鏡前,望着鏡中明豔不可方物的容顏怔了怔,擡手從匣子裏抽出胭脂花片,仔仔細細地塗在櫻桃似的唇上,繼而在一張小小的燙金箋紙上略沾了沾,留下妖冶的紅。
“去替我謝過徐大人……再去托他問一問,附近哪裏有賣這種胭脂的鋪子……我的胭脂快用完了。”
春曉小心地接過那箋紙,臉上的笑意盛了一些。
這揚州城,哪裏的胭脂最好看,哪家賣什麽樣的胭脂,沒有人比她家姑娘更清楚。姑娘這麽說,就是開始對徐大人上心了。
她笑着轉身出去,心頭微微松了一口氣。
這小院裏的人比林家簡單許多,但她瞧得出來,人人都在警惕她家姑娘會不會打裴大人的主意。
在她看來,裴大人心思過于深沉,難以捉摸,不是姑娘能掌控的。況且,裴大人眼裏從來只有元姑娘。跟着這樣的男人,沒出路。
若讓蘇思思聽到春曉心裏這番話,只怕要翻上一個大大的白眼。
何止是沒出路?她就沒見過裴宣這麽不會憐香惜玉的人!
明明是來求她不要讓元姝知曉從前的傷心事,卻被他弄成了生死威脅——膽敢吐露半個字,立馬要了她的命!
要不是看元姝那丫頭可憐,她早就……
算了,她也拿那手握重權的羅剎沒門。
見了那一面,她對着鏡子看了許久,懷疑這世道是不是變了,生成她這樣的,難道算無鹽?
元姝能收服這麽奇怪的男人,也真是有本事。
她拂了拂鬓角的發,鏡中的妙人兒眼裏閃着奇異的光,仿佛在無聲地訴說:
去吧,去京都吧。
這輩子頭一回,有了達成夙願的機會。
……
徐程聽了春曉笑嘻嘻轉達的話,手指摩挲着那燙金箋紙上朱紅的紋理,仿若被灼到了一般,差點跳起來。
想起是在人前,他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将那箋紙收到懷裏,一雙眼睛亮如星辰:“轉告你家姑娘,我、我會替她買到的。”
裴宣回來的時候,看見元姝和蘇思思正貓在一塊兒說悄悄話,見他來了,前者的耳垂微微泛紅,臉色也有些不自在。
蘇思思也笑了笑,屈身一福就扭頭走了。
裴宣瞧着就挑了挑眉,看她上前來替他解披風,問:“你們湊一塊兒說我壞話呢?”
“怎麽會?”元姝抿着嘴笑。不過,确實也不是什麽好話——蘇思思給她灌輸了許多伺候人的門道,據她說,這是她們的立身之本……
元姝把從前的事忘了個精光,自忖也确實該學一學,誰知她才說了幾句,就唬得她心跳如擂鼓……
太露骨了!
裴宣怎麽問都問不出來,也不糾結,看着她那邊拾掇出來一個棋盤放在一邊,忽地也來了興致,拉着她說要手談一局。
元姝擰着眉頭為難:她好像不會……
但瞧他正在興頭上,又不想拒絕,她深吸一口氣:嗯,她這麽聰明,從前一定會!即使不會,也一定很快能學會!
兩局後。
裴宣忍無可忍地看着正在光明正大悔棋的女孩子,無奈道:“哪有這麽下棋的?”
元姝的臉色很鎮定:“咱們在屋裏下,自然是自己定規矩。”
歪理邪說。
裴宣心裏發笑,面上不動聲色,仿佛犯了倔脾氣,修長的手指伸向一枚白棋,似乎要把它放回原來的位置。
元姝看了就扁了嘴:“大人一點都不讓着我!”
不解風情!
她索性把小桌子往後一拉,人也移步到他面前擋着,不許他放棋。見他還作勢要繞過她,也來了氣性,勾住他的脖子,不許他輕易動彈。
裴宣點漆般的眼睛含笑,倏爾毫無預兆地站起身來,手掌虛扶着她的腰肢。
他身材高大,在他懷裏元姝只是小小的一團。她被吓了一跳,并不知道背後有這樣的“靠山”,雙腿下意識地緊緊勾住了他的腰。
下一瞬,裴宣緊緊托着她的腰,微微俯身,沉穩有力地在棋盤上放下那枚棋子。
是她方才耍賴移去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