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洞房花燭,鳳冠霞帔,這些她理當擁有的◎
馬車在城西的一條胡同入口處停了下來。
到了此處,有錦衣衛的人攔着,已經沒什麽人能跟到這裏了。
裴宣低頭将她微微有些散亂的衣襟整理好,将她鬓上那支累絲金鳳釵歸到原位,看着那美人可憐兮兮地望着他,水光潋滟的眸子似有些不舍。
這個時辰,陛下一般不會再面見臣子了,他也不例外。但剛回京,英國公府他還是要回去的,否則,明天一個不孝的大帽子就要扣上來了。
他骨節分明的手微頓,便見她委委屈屈地上來環住他的腰,像小貓似的貼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聲音嬌嬌軟軟似含着水:“大人,不能帶我回府嗎?”
元姝知道這話說出來有些僭越。
她是裴大人購置下來的外宅,既然是外宅,自然有不能進府的原因在——她是下九流的賤籍,正經人家都不會納她進府,英國公府這樣的門第,即便她不了解,一聽也知道是個規矩大的簪纓世族。
否則,以大人的秉性,豈會連個侍妾的名分都不肯給她?大人可不是那種慣愛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男子。
在裴宣身側數月,元姝已經隐隐有些了解他在風月上的态度。他是寧缺毋濫的那一種,因而身邊從來沒進過人,定親也沒有,便是收了她,也并沒有從此開了葷,廣納美妾。
可元姝早已習慣了他日夜陪着她,一想到他回了英國公府,往好處想也是可能三五日才會來自己這裏一次,她便有些難過。
她能感覺到,大人也是在意她的,才大着膽子來求他。
裴宣喉嚨滾了滾,心軟得不得了,從腰間握住那只纖細漂亮得似青蔥般的手,掌心貼着唇間吻了吻:“傻丫頭,英國公府不是什麽好去處。”
他打定了主意要将她留在身邊,名分的事自然是要解決的。只是,家裏的情形實在複雜,內宅長短并非他所擅長,他貿然帶了她回去,只怕還會讓她受傷。
他也并不想讓她以侍妾的身份留在他身邊,那樣,太委屈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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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燭,鳳冠霞帔,這些她理當擁有的,他都會給。只是如今要想做到,要先替她翻了陸家的案子。
再等一等,他就會明媒正娶地将她帶回家。到那時,她有娘家可依,有他的庇護,便不用再受任何人轄制欺淩。而如今,将她安頓在外面,反而是一種保護。
聞言,元姝眸中露出一絲失望,但她相信他這麽說必有他的道理。朱門繡戶,也許她現在還應付不來。
“那,大人下次什麽時候來看我?”
望着她那雙滿含期待的眸子,裴宣險些要敗下陣,頭腦發熱地應承她今日就留下。好在他自制力尚算不錯,很快清醒了過來,認真地想了想,道:“明日我要進宮面聖。錦衣衛衛所那頭應該也有許多事情要處理,最早……後日吧。”
果真是要三五日來一回了。
元姝有些傷心,心間卻知道不該再這樣纏着他,顯得不太矜持,于是乖巧地點了點頭,道:“那大人一定要記得,後日,後日一定要來看我。”手指卻無意識地勾着他領口的扣子,像在他心頭撓了幾爪子。
裴宣含笑嘆了口氣,微微颔首,額貼着額在她鼻尖蹭了蹭,一時又有些想吻她。
再這麽厮磨下去,天黑之前都不知道能不能進國公府的大門了。
裴宣狠下心腸,手掌強托着她起身,拍了拍她的臀,啞聲道:“去吧。”
她這才一臉不情願地下了馬車,上了早就備好的那頂青昵小轎,卻是還沒擡起來就開始掀簾子,做出了一步三回頭的架勢。
守着馬車的一名錦衣衛一臉木然。
這巷子就在城西,和國公府滿打滿算也就隔着兩盞茶的功夫,又不是天人永隔了,怎麽就搞出了這種生離死別的氛圍呢?
呸呸呸,怎麽能咒大人?
他不懂,可能這就是他還沒娶媳婦的原因吧。
英國公府。
裴宣到家時,天色火紅的雲已經映紅了半邊天。
門人一瞧見馬車,便睜大了眼睛,一面喊了人進裏面禀報,一面打開了大門讓馬車通行。
英國公府的大門一年到頭都鮮少打開幾回,可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英國公世子,這偌大國公府将來的繼承人。辦皇差北上歸來,開一次大門也沒什麽。
馬車到了二門上,早有幾個婆子候在那兒,見到裴宣,個個嘴裏都是親熱的吉祥話。
“世子爺,夫人總算将您念叨回來了。”
“是啊是啊,您不在的這些時日,夫人日日都吃不好睡不好,憂心您在外面會不會受苦……”
裴宣聽到這些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沒有回答,上了金頂青昵轎子,閉目養神。
到了明安堂門口,他下了轎,看了一眼院門上的大匾,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英國公夫人高氏年過四十,容顏保養得卻極好,外人看來,頂多是個三十出頭的美婦人。
她穿着靓藍色鳳尾團花的刻絲褙子,鬓上戴了朵紅寶石的寶結,正低頭喝茶,珠貝般的粉色指甲在微弱的日光下顯得溫婉瑩潤。
擡頭看見裴宣,臉上立時盈上了笑意,嗔道:“都到家門口了才知道通禀母親一聲,你這孩子,可真是!”
“孩兒不孝!”裴宣垂下眼睑,對母親行了大禮。
高氏并未阻攔,待他起來,笑吟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這趟出門,一切都還順利吧?”
“勞母親挂心,一切都好。”裴宣坐下來,如同在外人面前一般平靜如水,“在揚州拜見了外祖母,她老人家身子骨很康健,讓我給母親帶句話,好讓您安心。”
高氏含笑微微颔首:“你有心了。”
“母親近來身子還好嗎?頭疾可有再犯?”
“偶爾發作,早就習慣了,不是什麽大事。”
母子倆寒暄幾句,屋裏一時間便靜谧了下來,像是無話可說了。
高氏想了想,問道:“可進宮複命了?”
“還未。陛下這個時間,不見外臣的。”
“即便如此,也該給宮裏遞個信兒,免得被禦史抓住了把柄攻讦你。”高氏嘆了口氣,叮囑也是告誡,“如今你父親手裏只有一個閑差,這家裏的重擔都落在你身上了。你雖得聖心,到底天威難測,還是要時刻警醒,不能一時驕縱犯了錯,連累了這一家老小。”
裴宣默了默,低頭應是。
他們這對母子,多年不和,如今看似感情好轉,卻是母親擔起了父親的形象,對他寄予擔起家族興旺,護佑一家老小的希冀,倒不似尋常的母親那般,對日常起居噓寒問暖也就罷了。
眼看着氣氛又要僵持起來,忽地有一人聲在院子裏響起:“二哥?是二哥回來了嗎?”
裴康闊步走進來,沒理會院裏婆子的告誡,看到裴宣,眼裏驚喜了一下:“還真是。二哥,你回來怎麽不提前來個信兒,我好去迎接迎接你。”
裴宣看着自己肆意張揚的胞弟,笑了笑。
無論是什麽時節看到他,這人總是笑得這麽沒心沒肺,整日裏靠着祖宗餘蔭,和京都裏有名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
高氏眼中閃過不悅,沉着臉道:“沒個規矩,何時能學學你二哥,讓家裏人省省心!”嘴上絮絮念叨着,卻立時招來一個丫鬟,打了水用帕子給裴康擦擦臉上出的汗。
“三弟志不在此,母親無需責怪,以咱們家的門第,也不需要他去拼什麽。有他在母親身側盡孝,我也更放心些。”
高氏聽了沒做聲,裴康卻嘴一咧,笑得燦爛:“娘,你看二哥都這麽說了!您也別老覺得我一無是處,我會的東西多着呢……”
那給裴康淨面的丫鬟臉色卻忽地一變,發現了裴康頭上被頭發藏起來的一道傷口:“三爺,您這傷口哪兒來的?”
裴宣蹙了蹙眉,站起身看了一眼,是一道小拇指指腹長的疤痕,看起來是新傷。
高氏走到他身側看了看,立刻變了臉色:“你又和誰打架了?還是誰欺負你了?快說!”
屋子裏頓時亂作一團,丫鬟婆子到處找藥,裴康被擰着胳膊仍舊不肯松口,很講兄弟義氣:“娘,這就是不小心摔着了,沒誰欺負我。我哥可是錦衣衛指揮使,誰敢欺負我?”
“不小心?你下次怎麽不把腦袋摔破了?”高氏語氣恨鐵不成鋼,眼神卻很是心疼,“這麽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疼惜些自己,你二哥天天在外面行走,也不見像你這樣,日日受傷……”
“母親,我房裏還有上好的金瘡藥,我拿來給三弟用。”裴宣在一邊看着,忽地開口。
“好好好,快去吧。”高氏這才分出神應了他一句,卻連眼風都沒給他一個。
裴宣一言不發地走出明安堂,深深吐出一口氣。
小厮穆瑞在後面跟着,眼神極為複雜。
夫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偏心,待二爺像個客人,母子倆生分客套極了。可一瞧見三爺,滿腔的慈母心腸就都表露了出來,那般的吵吵鬧鬧,邊教訓邊心疼,才是真正的母子吧。
他想了快十年也沒想明白,為何夫人為這麽偏向這個不成器的小兒子,反倒對家裏最本事的哥兒視而不見?十指有長短,卻也不是這麽大的差異吧。
裴宣撩起袖子,垂眸看着近乎讓自己生命垂危的一道箭傷。
他在外辦差,是從來沒受過傷嗎?
不是吧。
是母親從來沒關心過他受沒受傷吧。
就如方才那樣,母親從來只在乎他有沒有為家裏争光,有沒有辦好差事,至于他路上有沒有頭疼腦熱,或是有沒有經歷過生死艱險,她都沒問過。
在更久遠一點的時光裏,她或許連他是否聰慧,是否能擔起家族重任也不在乎。
這能算是好的轉變嗎?裴宣暗自苦笑。
對這樣的事,他為人子,是該感到委屈的。可過去的數十年裏,他早就習慣了如此。然而不知緣何,今日,他卻有些難過。
他腦子裏忽地想起方才分別時,元姝在他懷裏依賴又期待地注視着他,小心翼翼地問他什麽時候再過去的樣子,心間柔軟和酸澀裹挾成一片。
這世上,如今終于有一個人,是那般真切熱烈地盼着他回家的。
或許,她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讓人将我書房那瓶禦賜的金瘡藥給三爺送去。”
穆瑞應了一聲,忽地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那二爺,您要去哪兒?”
“備馬。”
裴宣望着九宜胡同的方向,眸子裏泛起星星點點的笑意。
他現在想見她。
“去九宜胡同。”
穆瑞驀地瞪圓了眼睛。二爺為陛下辦差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一回京就夜不歸宿的事跡,元姑娘……真是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