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金簪
第52章金簪
◎“你再說一遍,你是誰的人?”◎
晉王長身玉立于樹下, 深藍羅袍一角掖在白玉腰封裏,枝頭罅隙間粉白的花悠悠飄搖,落下一瓣在他肩頭, 端得應了那句如玉公子之态。
然此刻他卻并未如神祗般高高在上,他望着陸明舒, 手裏承載着這一日全部目的的匣子倒成了無用之物,被他随意地掂着,笑道:“二小姐瞧着氣色不太好, 身子不舒服嗎?”
氣色不好?
衆女疑窦地悄悄看過去, 這才發現了一些端倪——只顧得瞧陸明舒豔壓群芳的容貌, 此刻細看, 她的膚色倒還真有些異于常人的白, 也不像是粉黛的緣故。
可她們都沒發現的事,晉王殿下一眼就看見了,還如此态度親昵地同她寒暄。一時之間, 許多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了本該是這宴會主角的顧柔惠身上。
顧柔惠沒說話, 臉色卻也有些難看。貴妃也就罷了,如今殿下也擺出這副陸明舒與旁人不同的态勢, 難道真想把手裏那朵鞠花贈與她不成?
她神色變換不停, 再也難以維持方才的清冷端莊。
賢妃病逝,端王遠谪,雖太後不肯詳細透露,可前段時日宮裏一定是發生了大事。而陛下給太後娘娘的許諾, 其實是在這件事發生之前……她手裏暗暗絞着帕子,指尖發白:難不成, 貴妃母子打算說動陛下放棄和顧家的聯姻嗎?
即便如此, 一個如今沒有倚仗的陸明舒, 又憑什麽成為晉王妃?
她不服!
明舒自打看見晉王目标明确地朝她走來,一雙手就已經僵住了。不會真把那花給她吧?不說顧柔惠,就是蘇貴妃也不可能答應啊!
她謙恭地低頭,輕聲道:“多謝殿下關懷,不過是時節變換,偶感風寒,殿下無須放在心上。”
晉王微微颔首,道:“你比起你姐姐,從來都算得上體弱的。如今斯人已逝,陸家長輩還未回京,你更要保重身體,不要憂思過重,傷神傷身。”
“謝殿下告誡。”她垂下眼睑,如鴉羽般的長睫掩下眸中諸多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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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蘇貴妃的眉頭也微微簇起,正準備說什麽,卻見他看了一眼匣子裏的九華花,搖了搖頭:“你溫柔嬌美,這花太華麗,倒是與你的容貌不相襯。”
說罷,在人群中目光逡巡一圈,擡步走到了顧柔惠面前,笑了笑:“不知顧小姐可願收下這朵上品的九華?”
顧柔惠咬了咬唇。
若無方才的那一段,眼前的場景,足以讓整個鞠園懷着心思的貴女們嫉妒得發狂。可是偏偏,殿下是先和陸明舒說了許久,又道這花不配她,才來問她。
怎麽看,都像是她撿了陸明舒看不上的東西。
餘光瞥見涼亭裏的蘇貴妃臉上的神色從方才的不悅變成了好整以暇,慵懶而随意,她就明白,晉王這番折辱顧家女的舉動是讓蘇貴妃開懷的。
這是一個下馬威,在她嫁入王府之前,由她未來枕邊人随意抛下的下馬威。
若她當真有傲骨有氣節,此刻便該婉拒這花,可是……顧家人不是憑着傲骨走到今日的。
她深吸一口氣,面上又恢複了鎮定和娴靜,眸光裏羞澀與歡喜一圈圈蕩漾開來,輕輕柔柔地道:“謝殿下擡舉,臣女……卻之不恭了。”
晉王亦是微微一笑,多情的丹鳳眼裏似閃過一絲欣賞,将那朵意味非凡的九華花放在了顧柔惠的掌心,收回手時,矜貴修長的手指似是不經意地與她的指尖勾纏了一瞬,又毫無痕跡地抽離。
原本對顧柔惠的低頭有些不屑的貴女看到這一幕,心中又不免充斥起了嫉妒。
顧柔惠也是心思大定。
或許,殿下方才推出陸明舒,只是為了讓貴妃開心,讓顧家沒臉呢?她有信心,用将來漫長的枕邊風對抗貴妃這個婆婆,卻沒信心對付陸明舒這種生得傾城絕色,偏偏讓這個位高權重的男人一時難以得手的女子。
畢竟,貴妃再強勢,将來要和殿下過日子的人還是她。
明舒則暗暗松了口氣。
還好,顧家不是好惹的。這位,到底也沒有做出過分出格的事。
鞠園賞花宴的重頭戲落幕,但并未開口逐客的蘇貴妃身邊還是圍了不少人——雖然晉王正妃大概是定下了,可側妃的位置,對許多女孩兒來說,也是有很大吸引力的。
如今乾坤未定,能當晉王妃,太子妃,也未必能成為中宮皇後。若是先顧柔惠一步誕下皇長孫,未必就沒有後來居上的機會。
蘇貴妃知她們心思,也不戳破。實然她并沒有在一個賞花宴上選了正妃,還選側妃的心思,因為不合規矩,但瞧一瞧也沒什麽壞處。她那位庶出的侄女,實在是不中用。
先前,整個王府都算得上是她一個人的天下,結果在衆望所歸之下只生了個郡主,如今竟連一個婢女出身的妾室都對付不了,還要求到她頭上來,她實在是厭煩至極。
……
“公公可知,這鞠園,哪裏有歇腳之處?”
小太監聞言愣了愣,像是有些腼腆,急匆匆地去問旁人,結果,便來了另一位年歲大些的內侍:“……二小姐跟咱家來吧。”
明舒笑着道謝,眸光微微一閃。
果不其然,在游廊的一角,她“偶遇”了正在賞花的晉王。
“殿下?”她面上一派訝然,忙矮身下去行禮。
晉王虛扶了她一把,引她來此處的內侍便悄悄帶着丹蘭退到了遠處,若有旁人看見,定是要誤解他二人在此私會了。
“不必多禮。”晉王看着她,嘆息道:“方才提起你姐姐,你臉色不好看。本王記得,當日你出京,似乎是因為與你姐姐不和?即便如此,如今她紅顏薄命,你也該将心頭的怨憤放下。”
明舒眼圈一紅。
“殿下誤會了,我哪裏會怨恨我長姐?倒是我,命格不好,遲遲不肯回應天府的外祖母家,這才牽累了我姐姐……”
“命格?”
晉王意外地挑了挑眉,笑着搖頭:“命格之說,本王從來不會全信。況且,你姐姐沾染惡疾,是意外……她受不得那種痛苦自戕,也不是你導致的,又與你何幹?”
聞言,明舒瑩白的臉上似乎露出一絲感動,旋即又很快被黯然替代:“多謝殿下寬慰……殿下有所不知,昔日早有高人批示,令我早些與家人分離,避免命格牽連全家。可我父親那時很生氣,半點都不信,還命人将他打了出去。可沒過多久,我長姐就出事了……後來,更是全家遭遇飛來之禍,百年簪纓,毀于一旦……”
晉王嘆了一聲,正要開口說些什麽,目光卻是一凝,神情略顯意外。
明舒随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不遠處的游廊上,有一位內侍恭敬地半彎着腰給一位仙風道骨的居士帶路。她纖弱柔軟的身子頓時抖得厲害,臉色變得煞白。
“殿下,那位……是什麽人?”
晉王回神,随意道:“那是父皇親封的國師,貴妃向來信奉,從前,大約是一個叫白雲觀的道觀的居士,道號……”
“壽清。”明舒輕聲接過了話茬,長睫眨了眨,便墜下一滴淚珠來,苦笑了一聲:“原來當日的高人,早就被陛下發掘了才能,封為國師了……早知如此,我便該以死謝罪,保全全家。”
晉王撫着腰間的虎紋玉佩,聞言看向她的臉。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凄楚,那長長的淚痕顯得格外明顯,楚楚可憐的眉眼中,透着一股我見猶憐之感。
晉王的手微微一頓。
眼前她的樣子,原是他期盼了很久,最想看到的樣子。他想看她絕望,被全天下的人針對,将昔日身上的棱角與傲氣磨得一幹二淨,跪伏在他面前,任他□□折辱……
可此刻,見她身抖若篩糠,遠山秋水般的眸子裏盈滿了霧氣,竟惹得他升起一股煩躁不安來,想伸手将她眼角欲墜不墜的那顆淚揩去,将她那束着滿頭青絲的白玉簪子拔下來,揉在懷裏好好愛憐撫慰一番……
念頭閃過,他簡直覺得自己瘋了!
生生壓下想要有所動作的手,他深深地看了陸明舒一眼。
從前她從來都是肆意張揚,性子不算剛強,但也沒向哪個男子低過頭,他從來沒瞧過,眼下她這樣柔柔軟軟的作态。她和裴宣在一道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嗎?
倒怪不得,裴宣被她迷得簡直像得了失心瘋一樣。他從前不知道,她竟還有當狐媚子的天分。
想到裴宣,他喉頭的煩躁更添幾分。半路殺出來一個裴宣,在他的意料之外。更沒想到,能借裴宣的手,如此順利地扳倒了端王。現在想來,他和端王兩兄弟,對聖心的琢磨揣測,竟然不如一個外人。
晉王将一只手放到背後,望着明舒,溫和地道:“命格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
明舒的頭似乎更低了,單薄的肩頭顫了顫,軟軟糯糯道:“臣女寧可信其有,也不願……再用此厄運纏身之命格,牽連到無辜的人。”
看這情狀,她似乎是對這一說深信不疑的,而且還隐隐透露出了準備終生不嫁的打算。
晉王看在眼裏,神情似有猶豫,最後還是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嘆着氣:“縱然為真,你也不必太過自縛。有大兇的命格,自然也有尊貴無兩,可鎮壓一切的大吉命格……若結良緣,或許也是轉機。”
貴重命格?
明舒似怔了怔,擡眼望着目含柔情的晉王。
“殿下如今氣運集身,自然是貴重命格……只是,殿下不嫌惡畏懼我的命格麽?”
晉王眸中閃過一絲滿意。
他方才當着她的面将花轉贈給了顧柔惠,眼下她竟然提也不提,想來,是對做他的正妃不含半點奢望了。他一時有些感慨,從前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無憂無慮長大的陸明舒,可能想到,她會有今日這般,卑微地奢望做他的妾室的一日?
但說到底,是他工于算計,将她的一切希望都打破了。
“不可妄言,大嘉之氣運,自然是集在吾父皇身上。”他随口告誡了一句,意味深長地看着她:“不過,天家之人,哪有畏懼你一個小女子的道理?縱如褒姒楊妃之流害得天下傾覆,也是男人們的過失。”
他話說得緩慢又平靜認真,一雙眸子在日光下映着微弱的光,生生讓人瞧出了十二分的深情。
明舒眸子裏的光一躍一躍,似乎被打動了,微紅着臉,開口道:“殿下……”
晉王背後手指摩挲,隐隐地快按捺不住那股令他煩躁的沖動了。
不遠處,裴宣冷着臉默默看着那一對看上去極為登對的男女,一個紅着眼睛似乎準備訴衷腸,一個目中含情深情款款,當瞧見她鼓足勇氣擡頭的時候,他終是忍不住了,大步上前而去。
“晉王殿下。”
場面忽然被打破,兩人都是微微一愣。
晉王扭頭看着披着玄色披風,神情凝肅走過來的裴宣,挑了挑眉:“裴指揮使怎麽在這兒?”
裴宣敷衍地拱手一禮,道:“鞠園今日貴人多,下官身為錦衣衛指揮使,自該将貴妃娘娘和殿下的安危放在首位,故而親自在鞠園巡查,若有禮儀不周之處,還請殿下見諒。”
話說得客氣,可眉宇之間卻并無太多的尊敬之色。
“貴妃娘娘方才正在着人尋殿下,殿下既然在此,還是早些去那頭,免得讓娘娘擔憂。”
“那就……多謝裴大人了。”晉王略一颔首,也沒準備硬要留下,臨走前,含笑沖着明舒點了點頭。
明舒心裏亂成一團,強撐起笑臉微微一福,回應了一下。
裴宣懶得看他們眉目傳情,将礙眼之人趕走後,并未多看一邊的明舒一眼,擡腳就走。
明舒怔了怔,唇角緩緩拉成一條線。
路過丹蘭身邊時,裴宣淡淡道:“還不快送你家小姐回家去?”
丹蘭下意識應諾,明舒看着他頭也不回的背影,心裏抽了抽,沒忍住喊住了他。
“裴大人。”
裴宣回身,擰着眉頭看着她。
她咬了咬唇,将一些準備脫口而出的話生生咽了下去,轉而道:“晉王身份貴重,未來更是前途無限,大人雖然位高權重,行事舉止還是應多思量,不要觸怒了殿下,惹得麻煩纏身。”
聞言,裴宣的神情淡了下來,平靜地看着她:“你喊住我,就是要我不要對晉王放肆,要我對他俯首稱臣?”
她沒說話,樣子看上去卻像是默認了。
裴宣失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你是以什麽身份來和我說這樣的話?晉王未來得寵的愛妾?玉宛縣主?陸家小姐?你憑什麽覺得,我會聽你的?”
在明舒的印象裏,他鮮少對她說過這麽不客氣的話,看她的眼神簡直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踱步而來,每一步的聲響都像踩在她心上,她忍不住後退一步,卻被他拉着手腕生生扯了回去。
“若你是我的未婚妻,或許,我還會聽你的。可若是旁的什麽身份,你也該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夠不夠,來威脅告誡我這個權臣?”
他生得人高馬大,說話時冰涼的唇恍若無意般擦過她沾染着淚珠的長睫,明舒渾身抖了一下,想掙開他的手,反倒被他大得可怕的手勁兒扯得更緊。
兩方糾纏之下,有一物從她的袖間墜了下來,是一根華麗的金簪。
明舒臉色微變,正要去撿起來,裴宣已經先她一步将東西拾了起來。
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簪子,做工也不算精細,甚至不配被她戴在頭上。
“這是什麽?”裴宣看了一會兒,眸光驟然變得幽深,驀然看向她。
明舒勉強維持鎮定,瑩白的臉像外罩着一層紗般的隐隐透着紅,輕聲道:“是殿下方才送我的……大人又不是女子,要我的東西做什麽?”說着,便像極為在意似的,想去将東西奪回來。
裴宣半點不信。
這東西,徐程送姑娘都送不出手,何況財大氣粗的晉王?
說是定情之物,未免潦草。
況且,方才自打她異常地脫離衆人到了這邊來,他就跟了過來,哪裏看到晉王送過什麽簪子?
小騙子,演戲倒是一流,謊話張口就來。
裴宣躲着她的手,又仔細看了看,忽地注意到她頭上圓潤光滑的白玉簪子和這鋒利的金簪,眯了眯眼睛,呵斥道:“不許再搶。好端端的,将這種東西藏在袖子裏,本官安知這簪子不是你用來行刺娘娘和殿下的利器?”
話一出,明舒臉上的神情微微一滞,旋即像被燙到一般收回了手,悶悶道:“大人執掌錦衣衛,也不可随意構陷我一個女子。這明明是殿下送我的東西,怎麽會用來行刺殿下?”
仍然嘴硬得不行。
裴宣冷哼一聲,将她的簪子收回,不準備再給她,一面強硬地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快回去,再不回去,本官就要命人搜身,瞧瞧你是不是心懷不軌!”
穿過這片游廊後,便是衆女游玩賞花之地,到處都是人。
明舒臉色頓變,可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氣急了,将與決裂那日異曲同工的話又說了幾句,可這人卻始終無動于衷,像沒聽到似的。
她咬了咬唇,眼看着她二人的親密之态就要暴露在衆人視線裏,忽地道:“我是殿下的人,大人怎能待我這般無禮?”
聞言,裴宣果然止住了步子,眼神冰寒地看了過來:“你再說一遍,你是誰的人?”
明舒看到了希望,又重複了一遍:“我是殿下的……”
話音未盡,便被一聲驚呼生生打斷。
原是裴宣冷着臉忽地将她打橫抱起,昂首大步地沖着人流密集之處往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