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安嘉魚耳邊時常有這樣的竊竊私語。

沒有惡意,也沒有過度的崇拜,有的只是客觀的讨論品評。

他站在宿舍樓下澆花的時候,從教室轉身離開的時候,穿過走廊的時候,去食堂買飯的時候,重新紮緊腦後的小兔尾的時候,這些無傷大雅的議論無處不在。

他重讀高二,每個人對他存有好奇的同時也保持了禮貌和距離,明明大家剛剛才打亂分成文理新班,誰與誰都半生不熟,可似乎只有他被隔離在集體外,同學們禮貌又友好。

不止因為重讀,仿佛因為他拿過獎,接受過采訪上過新聞,就自動被孤立到了不同圈子,也并不是誰刻意為之。

他的确沒有特別大的升學壓力,只需要一個良好的平均分和超過标準的雅思成績就可以進入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音樂學院。但他依然想充分享受這一生一次的高中生活。

他自诩性格好相處,成績也不賴,可交朋友這事卻始終不順利。

自小忙于練琴,常常外出參加演出,比賽,導致每每交到朋友,不多時就疏遠。

他想打籃球,可衆人顧及着沖撞到他的胳膊和手,永遠玩不盡興。

他想一言不合與誰争個面紅耳赤,而後再冰釋前嫌,和好,感情不淺反而更加牢固,可大家總會不由自主避開他的鋒芒,絕不與他起争執。

他永遠都在被區別對待。

可他沒想到學校裏居然還有個人不怎麽認得他。

“安嘉魚。”喬郁綿吃飯很快,已經在等他。

他回過神,看着對方略帶疲憊的雙眸隐隐透露出不滿,似乎不願再繼續佯裝乖巧:“吃啊,發什麽呆,吃完我還要回去寫作業。”

喬郁綿氣鼓鼓的。

“哦。”安嘉魚愉快地扒光了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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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第一節 自習課的下課音樂才響起,後門就傳來脆生生的一句:“小喬!”

全班幾十顆腦袋齊刷刷扭過去,喬郁綿被一束束視線盯得臉皮發麻,利落地整理好書包往肩頭一甩快步走出教室:“你別亂喊。”

“那喊你什麽,大喬啊?”安嘉魚手裏提着個瘦長的绀青背包,是長笛盒的形狀。

一路走去小禮堂,正值每周排練時段,門一拉開,嘈雜人聲混合樂器調音。

琴以類聚,銅管、木管與弦樂占領了不同的角落,亂中有序地分部讨論。

見安嘉魚進門,有人立即拎着小提琴直沖過來,停在他面前一米處:“安,安嘉魚,那個,我們幾個剛才試了試了你定的弓法。有時間的話,能請你幫我們看一下嗎?有幾處我們讨論了一下,覺得好像可以稍作調整……”

問話的時候,女孩的眼神大約落在男孩的下巴處,越說越沒底氣。

“好啊,等我一下。”比起對方莫名的拘謹,安嘉魚的語氣正常得多。

他回身将長笛包塞給喬郁綿:“你先自己熟悉熟悉笛子,我去幫他們看看。”

喬郁綿目送他走去小提琴聚集處,略略一數,十二顆腦袋,加上被瞬間圍攏的安嘉魚就是十三顆。

果然,不論過多久,小提琴都是主流。

只是剛剛那個有點眼熟的女同學頻頻将目光轉過來,似乎格外留意他這個不速之客。

他默默找到木管占領的牆邊放下書包,拉開長笛外包露出木色琴盒。

打開盒子的一剎那,他瞬間傻眼,或者該說是被閃瞎了雙眼…….

赭色絲絨承托着拆分好的頭身尾,锃亮淡金笛身搭配銀閃閃的按鍵,吹口雕花精細優美,通身泛着绮麗的光澤感,不沾半點指紋髒污,甚至沒什麽使用痕跡。

如果沒看錯,這是一支手工k金長笛,與他曾經接觸過的長笛天壤之別,當年連他四十歲的長笛老師都只是在用銀笛而已……這,可叫他怎麽下口啊……哪怕只是9k金,這支也得有十幾萬吧……

“哇,牛啊哥們!”旁邊另一只長笛湊過來,喬郁綿下意識用雙手遮了一下盒子,生怕這人的口水噴濺上去。扭頭才發現是張熟面孔,高一一整年都坐在他前排的尹楓,寫一筆好字,英語語文都跟他輪流拿頭名,如今如願分在文科班,剛結束的期中考似乎也排在文科頭幾名上。

“村松吧!這顏色真漂亮,9k還是14k啊!”意外的重逢,也意外熱絡,喬郁綿印象中這人是有些腼腆的,沒想到幾個月不見,居然變開朗了,是樂團的功勞嗎……對方一手拿印有雅馬哈字樣的薄荷色擦笛布,另一手持一只銀色長笛,笑眯眯看着他。

甭管9k14k,他這都是第一次摸到實物,喬郁綿剛要搖頭說不知道,就發現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他吹慣曲列,但這支是直列,原本就經歷了許久的空白期,眼下完全沒有練習就要合練……

糾結的功夫,安嘉魚已經站在場地中心拍手了:“大家,找好自己的位置先坐下吧!因為有高三備考的同學退出,所以換上了幾個新成員,這就是我們新年音樂會演出的陣容了,大家彼此慢慢熟悉吧。”

衆人聞聲,紛紛往場地中間聚攏,喬郁綿狠了狠心,從書包裏掏出午餐時沒拆封的濕紙巾,将每跟手指都無死角地擦幹抹淨,又迅速取出盒中三段熟練地組裝成一支,将過分粲爍的金笛小心翼翼握在手中,跟在尹楓身邊走到自己的椅子旁落座。

尹楓将面前譜架調至合适高度,又善意地往他們二人中間挪了挪與他公用。

他把自己那頁提前看過幾遍,捋順過指法的分譜也擱上去。

衆人從左至右,像電視裏專業交響的樂團一樣,座位排成接近半圓的扇形,安嘉魚此刻正站在圓心處,支起了單獨的譜架。

而剛剛那個一進門便提出弓法異議的女生,卻在一旁獨自等待,場面平靜後才姍姍落座,是安嘉魚左手處第一小提琴區域的最前排,首席小提琴的位置。

喬郁綿一愣,所以安嘉魚不是首席,而是指揮?

那人從容站在衆人視線交彙處,投遞給雙簧管一個眼神,440赫茲的标準音響起,緊接着,弦樂跟進,大家紛紛根據标準音調試樂器,聲音漸次和諧。

喬郁綿一驚,身體不自覺前傾。他初次置身一支管弦樂團中,才知道銅管的聲音這樣巨大。

他沉心,抿唇,搭上吹口,輕輕吐氣,欲隐匿于大部隊的和音中。

人們常用清脆溪流,婉轉鳥鳴來形容長笛的聲響,說這是仙氣飄飄的樂器,喬郁綿對此沒有很深的感觸,直至此時。

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單音,他也即刻分辨出這支金笛的不同。絲緞般柔軟,順滑,輕氣流也能吹出異常幹淨明亮的大音量,反饋及其靈敏,質感驚人。別說比他自己的那只,就連身旁尹楓吹奏的銀笛,相比下都遜色一籌。

一個拖長的合音調試完畢,安嘉魚開口:“我們第一次合注意好節奏,速度盡量慢一些就行,細節之後再慢慢調整。”

說完,他平靜的視線掃過場上每一個人,提示和确認。

所有人的氣息随着他那只擡起右手趨于統一。他手心向下,食指微翹,而後起勢,微微向左上一揚,重重點在空氣中。

一個起拍,身後的銅管和左側的單簧管巴松同時吹響第一個音符進入樂章。

喬郁綿雙耳随之一震,銅管部渾厚的聲響帶來了不适應的輕微疼痛,以及身臨其境的氛圍感。原本明亮輕快的氣氛,随幾個再簡單不過的和弦音,剎那變得寬廣,悠遠,寧靜。

可他卻來不及沉浸于這份寧靜,而是緊張地盯着樂譜,目不轉睛。

他默默在心中強調,直列鍵位握着雖然有些不習慣,但也不是不能克服,只是姿勢有些費力……他在家裏用那只生了鏽的長笛順過兩次,緊緊一頁譜而已……

無名指鍵位變化,他眉心緊皺,根本沒多餘的精力去擡眼看指揮,只随着心裏的拍子努力将自己的部分吹奏正确,好在還有另一只長笛替他掩飾,個別漏掉的音符讓兩只長笛的和弦變成了單音,可聽上去好像也不算明顯……

最後一個音符結束,他如釋重負,終于能擡起頭活動一下緊張僵硬的脖頸,而安嘉魚正看他,頭微側,眼睛眨得飛快。

作者有話說:

大家新年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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