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就在宋青遠沉迷于逗弄那只虎頭虎腦的小獅子時,會京城內,也有些新鮮消息傳了過來。
營地外的一條小溪邊,有兩個人正在邊走邊讨論着此事。
走在靠近河那邊的人,年過半百,鬓角花白,着一身緋色官袍,但舉止儒雅溫和,讓人忍不住心生親近之意。
竟是現任尚書右仆射的周文道。
“衍秋啊,近日大護國寺的消息,你可有聽說?”
周文道旁邊的那位年輕人态度恭敬地回答:“老師說的,可是那護國寺的念慈大師近日宣稱,家境貧苦讀書人,在證實其身份後,便可免費領取紙張一事?”
“你這小子消息倒是靈通的緊,不錯,為師說的正是此事。”周文道捋了捋胡須,笑着打趣學生。
表字為「衍秋」的杜家大郎自謙了幾句,随後正色道:“老師您覺得念慈大師此舉如何?”
聞言,周文道思索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此事若是能長久,那便是件利國利民的好事。自我南周建國以來,讀書的機會就多集中在那些世家大族之間。若是朝堂之上能出現更多出身低微的官員,對百姓和我南周都是一件好事。不過,”
他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坊間傳聞這紙為一位不知名的鄭姓富商捐贈,但再富裕的商戶,也耗費不起這樣大的開支啊。”
身邊的杜衍秋也跟着嘆了一口氣,“紙價太過昂貴了。老師您作為我南周的一代大儒,平日裏練字用起紙來,還不是摳摳搜搜的。”
“你倒是慣會打趣老師。”周文道停下腳步,“為師倒可以上書皇上,以皇上的名義捐助那些學子。”
“望老師三思啊!”
杜衍秋面露憂色,趕緊走了兩步到周文道面前,“老師您忘了梁公了嗎?前年梁公向皇上上書,懇請皇上給那些家境貧寒的學子建一座書院。但當時不但沒有被皇上認同,反倒被許多世家大族所記恨,最後被貶去嶺南……”
周文道搖搖頭,“哪就有你說的那樣嚴重了?況且,老師就這麽教你的嗎?為人臣者,應當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茍就,害不茍去。豈能因為害怕被記恨就不去做了呢?”①
“學生知道了。”杜衍秋面露愧色,低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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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衍秋的猜測果然沒錯,周文道下午面見皇帝,剛提出資助貧寒學子一事,就被宏德帝皺着眉打斷了,“朕知道丞相心系百姓,只不過近年來國庫實在不豐,還是再議吧。”
宏德帝和許多南周的貴族一般,并不把這些出身貧寒的讀書人當一回事。他們自诩出身高貴,只覺得那些人不過是些身份低賤的下等人,怎配入朝做官。
如今早已時過境遷,他們卻還半點不思改變。
宏德帝庸碌,但連提可不傻,他皺着眉盯着遠處,沉聲道:“此舉若能長遠,定能為南周培養大量人才。”
只是,怎麽平白無故冒出這麽一個不知名的人物,要花大價錢給那些家境貧寒的讀書人資助紙張呢?
大相國寺,念慈大師,不願透露姓名的香客……連提心中閃過一個不可思議地想法。
“怎麽了王上?您可是想到了什麽?”邬齊那見連提一臉牙疼的模樣,不由地出聲問道。
連提将那日的攬香山之行緩緩道來,還特意模糊了自己再三嘴欠的行為。
邬齊那聽後,也面露詫異:“應當不可能吧?燕雲的三王子殿下與宏德帝不和之事,整個南周都快知道了。他又怎麽可能做出這種利于南周之事呢?”
不對。連提仍是搖頭,“他是與宏德帝有龃龉,又不是與南周百姓有不和。”
邬齊那仍是不願相信,若是厭惡一個人,就連看到他所住地方的牆壁,都會心生厭惡之情。燕雲的三王子,又怎麽會做出這種事。②
“去問問他不就知道了。”連提将漠北人「一根筋」的刻板印象展現到了極致。說罷就走出了帳篷,臨走時,還不忘順手拿了邬齊那帳中的一罐羊乳。
縱是見多識廣如宋青遠,也被連提的直白給驚到了,懷中的小獅子被他一個不慎,摔到了榻上,發出了不滿地哼唧聲。
宋青遠趕緊順着毛摸了兩把,倒也無意隐瞞連提,抱着一種「反正他已經起疑,不如直接認下」的心态,開口道:“在下早就說過自己對皇位無意,索性那些紙能幫到不少人,捐了也就捐了。”
連提用手指戳了戳好不容易爬上矮桌的小獅子的腦袋,看它向自己呲牙的模樣,繼續問道:“所以殿下那年冬日賒與漠北商人糧食,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宋青遠有些驚訝地點點頭表示肯定,心中意外,沒想到連提竟然連這件事都知道。
“那殿下為何特地要一些品質低劣的鐵礦石呢?”
連提語氣溫和,但眸光銳利,仿佛能看透一切。
宋青遠面色不變,“當時那些漠北商賈,也沒什麽更值錢的東西了。在下本想試着看能不能煉些鐵出來。”他适當地擺出些許失落,輕輕搖了搖頭,“沒想到竟是只能煉出些廢渣來。”
“燕王似乎不允許幾位王子私自鑄鐵。”連提挑了挑眉。
“一些私底下的嘗試罷了,燕王倒也不會發現。”宋青遠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連提點頭,似是表示了解。
宋青遠剛剛說的話滴水不漏,半是真,半是假,任誰都挑不出問題。哪怕将「私自鑄鐵」一事告知燕王,在不過是煉出些廢渣的結果下,燕王也不會太過追究。連提除了點頭以外,也別無他法。
“既然殿下也是心懷百姓之人,又怎能甘心蹉跎在這四四方方的會京城中,不管做什麽事情都要畏手畏腳呢?”
宋青遠心中一緊,知道他仍是為了邀自己到漠北,但這句話卻正好戳到了他自己,以及許多和他一起來南周的部下的心窩子上。
他低頭不語,許久才笑了笑,“這世上,真正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之事的人,又有幾個呢?”
連提皺了皺眉,看着他這副不喜不悲,油鹽不進的樣子,有些氣急地站起身。
下一個瞬間,卻又在宋青遠詫異的目光裏坐下。
“殿下清楚,我漠北有三千部落之多,幅員遼闊。但彼此之間為了女人、土地、糧食、牛羊,而進行的不止不休的戰亂,卻讓漠北生靈塗炭,民不聊生。”連提緩緩開口。
“自我祖父統一漠北以來,每一任漠北王都必須經歷一番鬥争才能坐穩王位。各個部落首領心思各異,雖然面上臣服于王庭,但實際嘛……”他看向宋青遠,語氣嘲弄。
宋青遠大概明白了連提的意思。
現在的漠北由兩方勢力構成。一個是由許多部落首領組成的。這些人并不真正服從于漠北王,都對那個王位虎視眈眈,彼此之間也不一定和諧。但一旦漠北王有意加強王權和對各個部落的控制,他們便會團結在一起抵抗連提。到時候即使漠北王能将其部落并入版圖,漠北也不免元氣大傷。
而另一方勢力,自然是以漠北王為首的。其中包括了他麾下的文武大臣以及歸順的部落。
若是不能将漠北徹底統一在漠北王的統治下,漠北就難免重新回到原本三千部落割據分裂的狀态中。
但這些與他宋青遠又有什麽關系呢?連提不會是想要他以一己之力改變這樣的局面吧?
“所以……”宋青遠試探着開口。
“本王需要一個人、一個全新的力量,可以壓制中舊有的部落,打破現在兩方對峙的局面。”
還真是他想的那樣啊……宋青遠竟然不覺得太過意外。
他嘆了口氣,漠北王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敢想敢說呢。
“怕是要讓漠北王失望了。在下并無這樣的才幹勝任如此艱巨的任務。”
“雖然不知道殿下在世人不知道的地方做了多少事,但本王相信自己不會看錯。”連提語氣幽幽,“本王也相信殿下有這樣的能力。”
并不是宋青遠自負,但扪心自問,對當下漠北的局勢,他确實有能力改變。只不過對于他來說,漠北算是一個從未涉及的、完全陌生的地方。若是貿然踏入,未免太過魯莽。
“現下的六州,漠北算是殿下最好的去處。本王還希望殿下可以認真考慮一下本王的意見。”連提點到為止,并不多言。
他在起身要走時,突然轉過頭來,“不知殿下可還記得去年冬日,與殿下做生意的那隊商客的管事,他有個十幾歲剛從軍的兒子,死在渾恪部落的叛亂中了。”
說完連提就告辭離開。
江铎端着用羊奶拌好的肉糜進來,剛好聽到了連提的最後一句話,有些喪氣地垂着頭地放下碟子,“小的還記得那個管事,第二年開春時,他還給殿下送了不少他自己做的乳酪……”
宋青遠看了一眼連提離開的方向,語氣微妙:“他開春時,才與我說自己剛娶了一個燕雲女子做媳婦,哪就有一個十幾歲的兒子了。”
江铎也不由的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地問:“所以漠北王在诓騙殿下?”
宋青遠嘆了一口氣,“雖說他沒有一個十幾歲的兒子,但漠北數萬家庭之中,可不缺有一個十幾歲參軍,最後死于戰争的孩子的爹娘。”
作者有話說:
①“為人臣者,應當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茍就,害不茍去。”出自班固所著的《漢書賈誼傳》
②“若是厭惡一個人,就連看到他所住地方的牆壁,都會心生厭惡之情。”其實就是「惡其餘胥」的意思,但是邬齊那漢語不太好嘛,大家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