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南面的一間小院被分給了從達羅部落來的一戶人家。
這戶人家的男主人叫莫拓, 本來按照他們家的情況,是分不到這一整間的院子的.
但莫拓一家之前是做毛氈生意的,做毛氈需要的地方不小, 又厚又重的氈子又需要時常晾曬,首領便大手一揮給他們分了這麽一個帶院子的住處。
莫拓一家雖說是生意人,但也只是把別人送來的羊毛加工成毛氈,勉強維持生計罷了。實在算不上什麽大富大貴的人家。
擀毛氈又是個實打實的辛苦生意, 每天累死累活, 賺得都是辛苦錢。搬來新城後,一家人就商量着要不先換個營生算了。
莫拓的妻子查娜是個性格直率的女人,平日裏, 家中事物也是她在操持。
查娜便是第一個在這家裏提出另找活計謀生的人。但丈夫莫拓卻有些猶豫。
“你咋就倔得跟頭驢似的呢?”查娜戳着丈夫的肩頭,恨鐵不成鋼地罵道。
莫拓也不答話, 蹲在門階邊,默默地換了個背對着妻子的方向。
“查娜啊,你可別勸他了。他啊,就是怕外面的營生做不長久,結果又丢了毛氈的生意嘞!”莫拓的阿爺聽見院外的動靜, 住了根拐杖就顫顫巍巍地出來了。
莫拓仍舊是那副默不作聲的模樣, 但看表情應當也是贊同自己阿爺的說法的。
查娜趕緊搬了個椅子,扶着老人坐下後, 就站在一般絮絮叨叨地說着。“阿爺你是不知道,現在的城裏啊, 各處都在招人呢。”
“我聽之前和咱家相好的邦泰家的三郎說, 如果去那什麽燒堿的地方做工, 每月有一百多文錢的收入呢。若是在家中吃住, 還能再多給幾十文錢。”
“你說的可是真的?”家中阿爺一時間也有些震驚。
那可是每月旱澇保收的一半多文錢啊, 買米都能買百十來升了。不知比他們每月辛辛苦苦給別人擀毛氈賺到的銀錢要多了多少!
“兒媳婦還能騙你呢!”查娜見阿爺有點動搖,趕緊趁熱打鐵地勸說道:“不僅男人能去賺錢,連我這樣的婦人都能去羊毛作坊做工,每月給的月錢也不比他們男人少。咱們家二郎也大了,平日裏你和我阿娘照看着些,我們兩個人外出做工,不比給人擀毛氈賺得多?”
“若真像查娜說的那樣,出去做工倒不失為一份好出路。”老人用拐杖戳了戳兒子。
“而且咱們有手有腳的,哪怕沒了這工坊的營生,去其它地方做事也就不見得能餓死。況且我聽說王庭中的人們生活可精細着呢,咱們那點子毛氈的手藝,人家也不一定能瞧得上。”查娜接着勸道。
查娜剛剛這話算是說到莫拓心裏了。
他自安頓好家裏的一切後,便到王庭附近的村子裏逛了一圈。
不得不承認,王庭的百姓确實比他們部落富庶多了,說不定還真看不上這笨重粗糙的毛氈。
毛氈是他們部落冬日裏保暖用的。但聽村子裏的人說,自從燕雲三殿下來漠北後,就發明了一種名叫「火炕」的床榻。只要在竈上稍微點些火,一頓飯的功夫,那榻上便會暖烘烘的。冬天坐在炕上,感覺不出一點寒意來。
他也知道妻子說的話在理,但畢竟擀毛氈是他們傳了幾代人的技藝。
莫拓活了半輩子,也擀了半輩子的毛氈,突然讓他放棄,去一個完全陌生的行當裏謀生。
他這心裏啊,總有點畏手畏腳地懼怕。
但日子總得過,他還有兩個半大的孩子要養活,總不能一直縮在這小院裏。
莫拓咬了咬牙,終于下定決心說道:“那行,我明天就去城裏看看有沒有招人的地方。”
第二日,夫妻二人把孩子交代給爺娘後就一前一後的出了門。
別看昨天查娜勸說丈夫時語氣篤定,但畢竟是初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其實她自己心裏也沒什麽底。
進城的城門前排起了長隊,城門口的守衛正在一一排查他們的過所。
漠北之前是沒有過所這個玩意兒的。畢竟他們地緣遼闊,有時候一個部落和一個部落之間能隔了幾座山的距離。除了自己部落的人,他們最多能見到的就是過往的商隊了,即使有文牒也用不到。
但現在不一樣了,自從宋青遠來了漠北,王庭裏來來往往的人就多了起來。再加上新城建成,城裏人員構成更是複雜。
為防止有心之人渾水摸魚,宋青遠便讓連提命人趕制了一批文牒出來,發放到每個百姓手中。
到查娜時,她趕緊從自己包裹裏把過所拿了出來。
守城的士兵一見到上面寫着達羅部落,就知道她是來王庭找活幹的,便熱心地提點了幾句。
“城裏有酒樓飯館也招收婦人,但你若是手巧些,還是去殿下的羊毛作坊試試看吧,那邊的待遇可是別的地方都比不上的。”
查娜連連道謝,順着守衛大哥指的路便到了傳聞中專招婦人的羊毛作坊。
半開着門的屋子裏只有一張桌子,上面擺着一本花名冊。凡是來報名的婦人都要在上面登記自己的姓名、年紀,是否會紡織這一類的技術。
查娜見這裏面擺設簡陋,便有點心生退意。
不會之前他們說的都是騙人的吧?這哪裏有一個作坊的模樣了……
見進來的人有些躊躇,坐在桌子那邊的人連忙站起來,解釋道:“咱這裏只是個報名的地方,真正的羊毛作坊在城外軍營往西半裏的地方,都是由水泥建成的,可氣派着呢!”
“原來是這樣!”查娜心中大定,走上前,一板一眼地把自己情況告訴了面前的管事。
在管事問道她有什麽別的手藝時,查娜想了想,把自己從前在自己部落時,和丈夫一起做毛氈的事情說了出來。
聽到她會擀毛氈,管事的臉上笑意更甚,連忙追問了幾句。
“可會給毛氈染色?”管事問道。
“如果人家有要求,我們也會給羊毛染了色再擀。只是染料金貴,有時一年也碰不上一回。”查娜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甚好!甚好!”管事捋着山羊胡子,一臉欣喜地嘆道。
“你可願意和我走一遭?若是入了殿下的眼,說不定還能做個管事,到時候可不止這一點銀錢了。”管事站起身,看向查娜。
查娜也沒想到自己和丈夫學的擀毛氈的手藝還能再派上用場,連忙點頭。
等管事和裏間的人說了兩句話後,她就跟着對方到了城外的羊毛作坊。
一見到面前的作坊,查娜就被它的氣勢給驚訝到了。
作坊外面被四四方方的水泥牆給圍住。牆壁上刷了石灰水,還畫了畫,看起來又幹淨又美觀。
因為在作坊裏做工的基本都是婦女,為了保證她們的安全,宋青遠還特意派了好幾名護院守在門口。
查娜何時見過這樣氣派的作坊,一臉驚訝地跟着管事進了大門。
誰知道裏面的景象更是讓她目瞪口呆。
作坊裏面因為每天都有小娘子們輪着打掃,也十分幹淨整潔。
一進門的院子裏,一邊是晾曬羊毛的,而另一邊則是十幾個穿着同樣衣着的娘子。她們坐在凳子上,圍着一大盆幹淨羊毛,有說有笑地梳毛撚線。
查娜印象裏的作坊,不是又小又擠,就是有無數工匠在管事的催攆下低着頭幹活,何曾見過這樣明亮、充滿生氣的模樣。
她像腳底踩了雲彩一般,飄飄忽忽地就跟着管事進了裏面的院子。
裏間,是宋青遠正和幾個娘子在商讨如何給羊毛染色的事情。
坊裏的小娘子們都沒做過染布的活計,只知道幾個基礎的,如靛藍、棕褐色,這幾種顏色的染色辦法。
但再多的,她們也給不出什麽有價值的經驗了。
正當他們幾人陷入一籌莫展的苦惱中時,管事帶着查娜進來了。
原本查娜想着要見到傳聞中的燕暔渢雲三殿下還有些緊張。
畢竟對方不僅身份尊貴,還做了那麽多事讓百姓敬重,自己這樣一個粗鄙小民怎麽能與對方有接觸呢?
但宋青遠如沐春風般和善的态度,成功地安撫到了查娜無措的情緒。
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下,她一股腦地就把自己知道的幾個染色的辦法都說了出來。
在查娜的講解中,宋青遠才想明白了自己一直以來的誤區。
現在給布料染色的都是天然的染劑。除了植物汁液,就是礦物染料。
這些東西顏色本就有限,因此,大部分顏色都是通過媒染染色的方法來上色的。
媒染劑通俗點來說,就是某種能讓染劑中不親和布料的色素在布料上染色的物質。例如明礬、鐵、醋、石灰水等,都是常見的媒染劑。
不僅如此,媒染劑的不同也會改變成品的顏色。例如蘇木在用鐵媒染劑染色時,布料的顏色便是澄紅色,但銅媒染劑卻可以得到绛紫色等等。
有了查娜的啓發,宋青遠很快就回想起幾種常見的染劑來。
許多用媒染劑才能上色的植物在古書上都有記載。
這麽一思索,宋青遠才發現能做染劑的植物是真的不少。就連看似潔淨如玉的米白色的槐花,也能和不同媒染劑的作用下,染出豔黃、草黃、灰綠等各式各樣的顏色。
他把查娜說的染劑連同自己想到的原料都一并寫在了紙上,讓旁邊的小娘子們交到負責采買的管事手裏。
屋內現在只剩下了他、老管事、和面露不安的查娜三人。
宋青遠想了想,溫聲開口道:“你可是之前做過染布的行當?”
查娜搖了搖頭,磕磕絆絆地把自己和丈夫之前的經歷說了出來。
“原來如此。”宋青遠見她緊張,起身叫人給她倒了杯茶,示意她坐下說話。
“既是你們祖傳的手藝,現如今被我拿去用在了作坊裏,怕是有些不妥。”宋青遠思忖道。
“沒有!沒有不妥!我們夫妻二人也不打算靠給人擀毛氈為生了,殿下但用便是。”查娜手裏還捧着茶盞,趕緊站起來,推辭道。
她雖然緊張,但腦子卻沒有犯糊塗。他們家的那點手藝都是聽長輩言傳,并自己摸索出來的。根本算不上什麽厲害的技術。
況且以他們夫妻二人的實力,根本不可能開設這麽大、這麽齊全的作坊,若是堅持自己做生意,根本比不過宋青遠這裏生産出的各種毛氈、毛毯。
光看前院擺着的那些各式各樣的紡織、撚線的器具,就不是他們這種人家能擁有的,更別提剛剛宋青遠提出的各種她聽都沒聽過的染劑了。
再想想自己家中那幾樣簡陋的工具。這樣大的差距下,他們拿什麽和殿下的作坊比。
倒不如借着自己比常人豐富的經驗,在殿下的作坊裏好好做事,說不定還能做個管事,将來也算吃穿不愁了。
想到這裏,查娜更是堅定了自己要留在作坊中的念頭。
她向宋青遠自薦道:“我對染色、織毛氈都算熟悉,不知殿下能不能讓我留在這裏做工?”
宋青遠聽了這話,并沒有太大反應,而是在思索着些什麽。
正當查娜以為自己沒通過宋青遠的考量而有些失落的時候,就聽見對方開口道:“不如這樣,由我出錢,與你們合資辦一個染布的作坊。到時候這裏的羊毛也送去你們那裏染,你和你丈夫一同管理染坊,等到年末再與我分紅。”
查娜一臉震驚地擡頭,想看看殿下是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卻只看到了一臉認真的宋青遠。
宋青遠剛剛的話并不是心血來潮的一時興起,确确實實是經過了他的一番考量的。
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查娜給他分享了自己家傳的染色方法。
雖然只是最基礎的方法,但要沒有她這番話的提醒,宋青遠根本想不到媒染劑的存在。說不定直到今天過去,他還在為了染色的事情苦惱。
其二便是因為這染色的生意并不是誰都能做得來的,在市面上也不常見。
若是只用來給自己作坊裏制作毛氈的羊毛染色,未免有點太大材小用了。
不如幹脆開個專門的作坊,反而會更賺錢。因此,宋青遠才有了剛剛的提議。
他看向查娜,等待對方的回答。
但顯然,查娜已經被這個突如其來掉到自己頭上的餡兒餅給砸懵神了,旁邊的管事叫了她好幾聲才反應過來。
即使已經清楚了宋青遠的意思,她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查娜手足無措地開口:“我和我男人,都是普通的人家,管理一整個作坊……實在是沒經驗,這……”
她說得結結巴巴的,若是仔細聽,還能從中聽出幾分顫音來。
宋青遠笑了笑,安撫道:“你暫且放心,遇上不會處理的事,都有人教你們呢。”
他沖一旁的管事使了個眼色,管事連忙站起來附和道:“是啊,到時候我就在你們身邊幫持着呢。再說,哪有誰生下來就會管事的,不都是一點一點慢慢琢磨?”
在宋青遠和管事的連番勸說下,查娜終于鎮定了下來,吞了吞口水,怯怯問道:“那我能不能回家和家裏人商量一下?”
“當然可以。”宋青遠笑了笑,“若是确定了,就和你丈夫一起過來找桑管事便是。”
宋青遠指了指旁邊的老人,對方連連點頭,“我就在這附近住着,你來尋我便是。”
……
查娜帶着這從天而降的喜事,趕緊跑回到家中。
家裏只有爺娘和兩個孩子,莫拓還沒有回來,查娜就趕緊和兩個老人說了此事。
最開始,兩個老人還有些懷疑,直到兒媳婦拿出作坊裏特有的腰牌後,二老才不得不相信,這樣的好事居然真發生在他們身上了。
“殿下仁慈啊!”老人家熱淚盈眶地感嘆道。
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哪有知道了別人家傳的手藝還幫他們盡心力籌劃的道理?
莫拓回來後,一家人一商議,還是打算應下此事。
“既然殿下如此對待咱們,那這事兒你們必須得好好做,切不可辜負了殿下的好意,知道嗎?”
院子裏,老人對着夫妻二人語重深長地告誡道。
“兒子知道。”莫拓和查娜二人齊齊點頭。
“查娜,你比莫拓那小子伶俐,若是染坊真建成了,平日裏你就多操心些,家裏有我和你阿娘呢,你且放心。”老人家看向兒媳。
查娜趕緊應下。
從前他們靠着一家人的辛苦打拼才能勉強維持生計,辛苦了這麽些年終于苦盡甘來。幾人一時間都有些感喟。
莫拓抹了抹眼角的濕潤,站起身,笑着高聲道:“我去買幾斤好肉來,咱們也慶賀一番!”
作者有話說:
查娜:我給大家點一曲《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