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時光倒流,中間兩年時光被瞬間抽空,手術室裏盛時那驚鴻一瞥,依稀還是當年初見模樣。

四月春來好時節,但擱在京城,恐怕讓人記憶最深刻的不是滿城春色,而是漫天飛舞的柳樹毛子。

往常這個時節,莊晏會非常積極地報選題去外地出差,連續大半個月在外面躲着,但那個四月不知怎麽着,連續兩個選題都被斃,搞得他心浮氣躁,看什麽都不順眼。

上午十點,辦公室裏拉拉雜雜地開始出現人聲。開選題會的,電話采訪的,握着手機跟不知道什麽人掰扯的,莊晏晃着他一米五長的腿,剛踏進報社大樓,就被熱線部的曹主任薅到了熱線辦公室。

“莊兒,來過來幫忙搭個活兒。”

“得嘞!”

“盛時過來。”曹主任個兒矮,得伸長手臂才能拍得着莊晏肩膀——“這是攝影部的莊晏”。

一個年輕人從辦公室角落走出來,站在莊晏面前,飛快地從上到下掃了他一眼,矜持地略一點頭。

“哦。聽說過。久仰。”

莊晏也矜持地一點頭,心裏一萬匹草泥馬奔騰而過:

……久仰你妹哦。

入職三年,成為報社最年輕的資深攝影記者,手握一項荷賽、兩項華賽獎,莊晏有理由比別人狂傲那麽一點點。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雖然他并不那麽在意走哪兒別人都點頭哈腰地叫“莊大師”,但眼前這個年輕人,連敷衍都敷衍得那麽心不在焉。

更何況自己是臨時被拉來熱線口,從業務角度來講,純屬扶貧好嗎?

曹主任小眼睛一眯,“行,小盛剛來沒幾天,情況還不熟悉,莊兒你今天就跟小盛搭吧,多給他講講。”

嚯,還是個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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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晏揚了揚下巴,“攝影部在五樓,你今天有活兒就打內線,0531找我。要電話沒人接你直接上樓找。”

內線電話是一定沒人接的,報社的固定電話壞了一多半。莊晏優哉游哉地混到傍晚,正打算在食堂混個晚飯就回家,突然手機進來一個陌生來電:“喂?莊晏老師嗎?南環橋的批發市場起火了,曹主任讓過去看看。”

莊晏:……

十分鐘後,莊晏按了按喇叭,搖下車窗,不耐煩地對站在樓前打算繼續給他奪命連環call的盛時說:“上車。”

南環橋離報社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此時正值晚高峰,導航路線上紫紅一片,車流一眼看不到頭尾,莊晏一腳油門一腳剎車地夾在車流中往前蹭。

他偏頭看了一眼盛時,副駕上的年輕人正襟危坐,嘴唇抿得緊緊的,不時按亮手機看一眼時間,眉宇間有一絲輕微的煩躁。

剛入職就趕上突發,出現場還趕上堵車,這年輕人也夠倒黴的。

莊晏有點內疚,其實坐地鐵沒準能更快些,但晚高峰地鐵擠到能把人榨出汁兒來,他寧願在路上堵着也不願擠地鐵。

他已經有兩年沒跑熱線了——火災跳樓兇殺案,這是報社的新人大禮包,誰一入行都得被磋磨掉兩層皮,但他只被磋磨了半年多,就因為拍得好而被各個條線搶,從而早早脫離苦海。

有點忘了熱線的民間疾苦了。

莊晏心虛地咳了一聲,幹巴巴地安慰道:“那個啥,有點堵。別着急,應該去了好幾家,我看什麽晨報晚報電視臺還有幾家網站都派人了。随便找個人就能拿到素材。”

盛時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靠。

這小年輕比他剛進報社時還拽,冷着一張臉,整個人散發着一種生人勿近的疏離感。他眉眼是真标致,眼睛不大,睫毛濃密,窄窄的雙眼皮将眼尾拉得極長,一眼瞟過來,有種不太像男人似的風流,偏偏眉骨清秀,鼻梁挺直,讓那張臉不至于太娘氣,反而有種文雅孤傲的氣質。

“就這性格當什麽記者啊……”莊晏心裏暗暗嘀咕。

雖說當記者不見得都是嘚啵嘚自來熟的性格,好歹社交能力是基本功。畢竟,不是誰都長着一張站在那兒就有人自動送料的臉。

莊晏生得眉目鋒利,看上去頗有幾分桀骜。當年一進《今日時報》就被評為報草,大姐姐待見小妹妹暗戀,攝影部的主任都上趕着給他牽過好幾次線。

但報社的大姐姐小妹妹們行動幾次就發現,這貨是嘴上花,真撩起來誰也撩不動,漸漸也就放棄了。

盛時雖然也帥,但跟他不是一個帥法,他帥到站在那兒就自動有人送料,但盛時站在那兒,只會讓人産生“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焉”的距離感。

等到達批發市場,火已經撲滅了,商戶也已全部轉移完畢,正門外面拉起了警戒線,保安盡忠職守地守在市場入口處,警惕地打望着來來往往的行人。

起火處在東北角,莊晏開着車繞市場外圍轉了兩圈,從圍牆外頭往裏看,還能看見小樓熏黑的一角。

停了車,盛時朝莊晏使了個眼色,便丢下他自己走到保安面前,點了根煙,跟保安攀談起來。

莊晏揣着相機太招眼,就先在東北角牆外,踩着靠牆一摞磚頭爬上牆頭,對準燒黑的樓咔嚓了幾張,然後晃蕩着慢慢地向市場正門靠近。

保安這邊跟盛時說着話,眼睛還警惕地四處張望。那邊莊晏一靠近,馬上扭頭厲喝:“哎!幹嘛呢?誰允許你拍照了,出去出去。”

但莊晏人已經邁過警戒線,沖進市場裏。

靠近門的攤位一片狼藉,蔬菜水果都散落在地上,看上去像是攤主匆匆撤離時,沒來得及收拾。莊晏對準鋪面咔咔一頓拍,就這十幾秒,保安已經甩開盛時,一邊走一邊拿對講機說着什麽。

莊晏從來不吃眼前虧,立馬就往外撤。“走走走,現在就走。”——咔,滿地碎玻璃來一張。

“不拍了不拍了。”——咔,批發市場門臉拍一張。

“哎呀我真不拍了!”——咔,入口處的消防設施再來一張。

這下保安大叔真怒了,咋的,挑釁啊?嘴上說着不拍了,咔嚓咔嚓沒完沒了!他提着棍子就向莊晏走來。盛時見勢不妙,急忙上前拉住保安,一邊往回扯,一邊示意莊晏離遠點。“不至于不至于,幹什麽呀這是?”

“你也給我滾出去!”保安大叔火眼金睛,一揮手惱怒道,“你也是個記者,真當我瞎?!”

五分鐘後,《今日時報》兩枚記者坐在車裏,相顧無言。

照片其實是夠用的,莊晏翻了翻相機,一張起火樓的圖,兩張攤位現場圖,應付個熱線報道問題不大。但保安提供的信息極為有限,盛時想要依靠這點信息湊個千八百字,有點懸。

莊晏嘆口氣,“走,先吃口飯再回去寫。”一邊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喂,小帆帆,哪兒呢?嘿巧了,我也在附近,出來吃飯呗。”

又過了十五分鐘,莊晏和盛時守着一堆烤串,一箱啤酒,眼看着一個大波浪長發的高個兒女生,昂首挺胸地穿過一排燒烤攤和食客們打量的目光,來到他們面前。

“楚雲帆老師,《新聞周刊》的。”莊晏開了一罐啤酒推到楚雲帆面前,“盛時盛老師。”

“盛老師好。”楚雲帆禮貌而敷衍地掃了盛時一眼,又轉向莊晏:“怎麽今天想起請我吃飯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着火這事兒,我看你六點那會兒就在群裏說了,這活兒你跑的啊?”莊晏問。

“當然不是了,我這不是住這邊麽,看見起火順手拍了個圖,給各位老師湊個工作量。”楚雲帆咬着肉串,含混不清地說,“你猜怎麽着,這不飄柳絮毛毛麽,有個鐵憨憨把柳絮掃成一堆兒拿打火機燒,完把旁邊棚子給燎着了。擦那,這才四月,就開始預訂本年度沙雕新聞了。”

一直沒吭聲的盛時擡頭,“燒柳絮引起的火災?”

楚雲帆被他打斷得一愣,“是呀。盛老師是外地人?本市柳樹多,春天到處都是柳絮飛揚的。以前吧我們關注的多是春季柳絮過敏,這可好,以後還得捎帶上預防火災。”

正說着,盛時手機響了。曹主任問他采訪進度、問給他留多少字的版面。盛時想了想,“留一千二或一千三吧。”

曹主任:“啊?這麽多?采夠料了嗎?給你留一千吧。”

盛時:“行。一千。”

莊晏在一旁暗叫不妙,他們來得太遲,采訪對象一個都沒撲到,偏這傻帽開口就要一千字的版面,那得水多少字啊?

想來還是他執意要開車,不肯搭地鐵,路上耽誤了時間,于是有點心虛地轉向楚雲帆。“小帆帆,幫幫忙呗,江湖救急,不能讓我們沒法交差啊。”

楚雲帆爽快地說:“行!素材直接發你,還是發盛老師?”

這其實是同城熱線突發的常規操作了。現場就那麽多素材,千把字的消息稿,誰寫出來都長得差不多。而同城跑現場的,來來回回也就那麽幾個人,都互相認識。一來二去的,誰沒趕上趟或沒找到人,跟同行拆兌些素材,也能拼出個報道來。

楚雲帆幫得更徹底,她讓同事直接把采訪資料發了一份過來。

倆人誰也沒注意,盛時在一旁變了臉色。他擱下啤酒,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不快。“謝謝楚老師,不用了。我先回去寫稿,你們慢慢吃。”

說罷起身便要離開。

“不是等會兒。”莊晏顧不上擦手上的油,莫名其妙地一把拽住盛時,“怎麽了這是?就非得趕這一會兒?人楚雲帆好心幫你找材料,你連句謝謝都沒有,幾個意思?”

盛時垂下眼睛,涼涼地看了一眼莊晏。“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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