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莊晏沒松手,盛時使勁一掙,掙脫了他,徑直穿過燒烤攤走向馬路邊,打車去了。莊晏和楚雲帆面面相觑,莊晏面子上有點過不去,讪讪罵了句,“哎我操。”
楚雲帆心下了然,“得,傷自尊了。年輕孩子理想上頭,咱都沒問人家需不需要,就上趕着給人直接拿素材。行了別吃了,趕緊追去吧。”
“那你自己吃,別浪費啊,賬我結過了。”不用楚雲帆提醒,莊晏已經起身往外走了,一邊還回過身跟楚雲帆道歉,“對不住啊,回頭哥請你吃大餐。”
楚雲帆一口咬掉一個魚丸,揮揮手讓他趕緊滾蛋。
九點半。城市夜生活開始蘇醒。漫天飛舞的柳絮也被霓虹燈染上了絢爛的顏色,酒精、音樂、煙熏火燎味、歡聲笑語,這是嚴肅疲憊了一整天後,獨屬于大都市生活中溫柔而慵懶的一面。
但盛時沒心思欣賞這份閑适與慵懶,滴滴打車排隊排到86,招手攔車,來一輛滿客,再來一輛還是滿客。
莊晏把車開到盛時面前,搖下車窗。“上車。”
他臉色很不好看。其實楚雲帆一說,他就反應過來了。沒問人家盛時意思就直接給素材,聽上去顯得人家能力似的,可這不是好心麽?這人也忒不上道了,當着楚雲帆的面給他個沒臉。
盛時看都沒看他,掉頭就往地鐵站方向走。
莊晏一腳油門跟上去,堪堪在他身邊停住,砰地甩門下車,一把将盛時推靠在車上。“你丫有病吧?分不清好賴嗎?”
盛時被抵在車門上,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雙琥珀似的眼睛倒映出霓虹流光溢彩,看得莊晏愣了一下,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麽。
其實莊晏不是個能拿住架子的人,《今日時報》是老牌大報社,能耐前輩多去了,他自己還是個半拉新人呢,談不上教別人做人。
停了兩秒,莊晏換了語調,“你這現在坐地鐵回去得十點半了,十二點截稿上版,別怪哥沒提醒你啊,你交了稿,人編輯還得給你編,你不怕熬夜,人編輯還想早下班呢。上車,這會兒不堵了,我們快點回去。”
盛時猶豫了一下,拉開副駕車門坐了進去。
車落了鎖人就跑不了了,莊晏終于可以放心逼逼賴賴。
“人楚雲帆就是好心幫個忙,你看你至于嗎?這是看咱來遲了,實在采訪不到,這才找別人要的素材,人家不搭人情啊?你還拉個臉。再說了,跑熱點不都這樣嗎?”
Advertisement
盛時一上車就開始搗鼓手機,直到聽到這句才冷淡地別了一句:“哦,跑熱點都這樣啊?”
莊晏:……
“行吧。年輕人有熱情有理想。”莊晏翻了個白眼,“加油,千萬保持這種敬業态度,大把的火災兇殺案在前面等着你。”
盛時懶得搭理他,撥通電話,将手機攤在膝蓋上,開着公放,掏出筆記本:“喂,徐教授您好,我是《今日時報》的記者盛時,想向您請教幾個關于城市園林景觀樹種的選擇問題……對……這個柳樹……”
莊晏一邊開車,一邊豎着耳朵聽,漸漸就笑不出來了。他雖然采訪寫稿不多,但搭檔過那麽多文字記者,好賴話還是能聽出來的。盛時采訪,一句是一句,沒廢話,電話另一端的“徐教授”稍一停頓,他立馬就能接得住,進退有度,比起之前的冷淡寡言,像是換了一個人。
專家之後,是消防部門、以及批發市場的老板。半小時三個電話,這找人能力,這采訪技巧,絕非一個新人的水平。
采訪結束後,盛時輕輕籲了一口氣,掏出筆記本電腦,開始噼裏啪啦地敲起鍵盤來。
莊晏忍不住打破沉默:“盛老師,你不是新記者吧?”
“不是。”
“你以前哪家的呀?跑哪個條線?我都沒見過你呢。”
“外地的。”
“哪兒呀?”莊晏追問。
打字聲噼裏啪啦,盛時沒吱聲。
“盛老師你多大呀?幹了幾年了?”莊晏還在锲而不舍地追問。
“28 。”盛時幹脆利落地敲下一個回車鍵,“莊老師,楚老師剛給你攤位老板的電話號碼了嗎?能給我一個嗎?”
“啥……?”
“直接拿素材不行,跟同行要個采訪對象聯系方式還是可以的。發給我一下,行嗎?”盛時以為他還在糾結方才自己直接拒絕的态度,認真地解釋道。
莊晏解鎖手機扔過去,“自己弄。”
盛時利索地加上他微信好友,将楚雲帆發給莊晏的信息轉發給自己。
其實莊晏只是驚訝于盛時的年齡,居然比自己還大兩歲,在那張臉上可真看不出來。
電腦的光打在他的臉上,顯得那側臉格外立體而俊朗。他穿了一件素色休閑棉布襯衫,洗得沒了型,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半低着眉,神情專注地盯着電腦,像個正在做作業的大學生。嘴唇因認真思索而抿緊,繃緊的下颌骨弧線優美利落。
莊晏只看了一眼就扭過頭去。暗自傷感自己時報報草的名頭很快就要被搶走了。
等車停在報社樓下時,盛時稿子已經寫了六百多字。曹主任打來電話催稿,盛時應着“來了來了”,夾起電腦上了樓。莊晏上五樓傳照片,傳完下到三樓熱線部,想看一眼圖片有沒有需要調換的,一下樓就看見盛時正倚在走廊窗邊吹風抽煙。
走廊昏暗,窗外月光将他影子拉得極長,淡淡的煙霧噴在空中,襯得他修長身形有些單薄。
莊晏定住腳步,做攝影的,對光影、構圖都極為敏感,杵在窗邊的盛時此刻構成一幅曼妙的畫面,無端讓他想起在夜裏開放的昙花,美得寂寥而驚心動魄。
盛時聽到了腳步聲,回頭朝他這邊望了一眼,莊晏索性走過去跟他一起站着。“盛老師稿子交了?”
盛時淺淺嗯了一聲。“等等編輯定稿。”
不多時,只聽辦公室裏曹主任一嗓子:“盛兒,稿子定了送審了啊,真利索,一稿過。”
所謂一稿過,也就是編輯挑不出什麽大毛病來,删删減減幾個字,直接走下一個流程。莊晏啧了一聲,“你寫了多少字?”
盛時說:“1082 。”
莊晏整個人都震驚了,“領導讓你寫一千,你就控制在正負一百以內?還一稿過?盛老師你牛逼啊!”
他表情太過驚詫,盛時展眉微微一笑,“不,我一般控制在正百字以內,留100字餘地給編輯删改。”
他笑起來比不笑更好看。不笑的時候太淡漠,甚至有點拘謹,笑起來時修長的眼梢微微彎起,顯得整個人挺拔而自信。
莊晏更好奇了。這種找人能力、寫稿速度和質量,一看就是老手,怎麽會甘心呆在熱線口混日子呢?
別的不說,這人在圈子裏不可能不聲不響。放眼全國跑新聞現場的記者,別管是新人還是名記,是小白還是老手,兩個微信群就裝完了,大家兜兜轉轉總能在新聞現場遇見,最次也混個名字熟,但他對盛時這個名字是真一點印象也沒有。
一支煙抽完,盛時朝莊晏略一點頭:“走了,莊老師。今天辛苦你。”
“地鐵沒了。”莊晏跟在盛時後面下了樓,“你住哪邊?我捎你一程。”
盛時猶豫了一下,“不用了,我坐公交。”
“走吧!”莊晏自來熟地給了盛時一胳膊肘,“咱們樓底下這公交,叫午夜新聞專列,知道為啥叫這名不?傳聞最後一個下班的編輯或者記者,會在這趟公交車上看到那些伸冤投訴無門的苦主的鬼魂。那些人生前找不到門路,死後才想起找媒體報道,你這大晚上趕上他們,不瘆得慌?”
盛時的嘴角飛快地提了一下,好像想笑,但最終沒笑出來,跟着莊晏下了停車場。
半小時之後,莊晏停在城東一座城中村的路邊,跟盛時大眼瞪小眼。
“你說你住哪?”莊晏不敢置信。
一只老鼠在路燈下橫穿巷口而過。
這一片城中村快拆了,小路蛛網一樣在黑暗中延伸開去。臨街的鋪面卷閘門被人砸壞,歪歪斜斜地挂着,紅圈裏寫着“拆”。建築大部分是小三層,有的沒玻璃,大晚上的,張着一張張黑漆漆的口。
“就這兒。”盛時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謝謝莊老師,麻煩你了。”
“不是你等會兒。”莊晏搖下車窗。
“嗯?”
“你……”莊晏萬分震驚,不知該如何發問,“本行雖然掙不了大錢,好歹同仁收入也在平均線之上,您怎麽就住這麽個地方?”
盛時無所謂道:“臨時落腳而已,等找到好地方就搬了。再見莊老師。”
“再見。”
盛時瘦削的身影沒入黑暗巷道,莊晏的車卻沒有立即開走。他點了支煙,默默地打開手機,搜索“盛時”。
這并不是一個多稀罕的名字,但除去不靠譜的重名者,的确沒有哪個叫“盛時”的記者,能跟眼前這人對得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