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住在這種地方,的确住一天煎熬一天。
走到樓門口,盛時用腳把汁/水橫流的垃圾袋踢遠一點。尿騷氣混合着飯菜湯汁馊掉的氣味,嗆得他皺眉頭。
他忍不住心裏嘆了口氣,說是一樓,但因了街道外高內低,其實也就比半地下室多冒半頭。
要是住在二樓或者三樓,或許情況能好一點,但每高一層,房租就要多四百塊。
他試圖跟房東商量,一個月一交錢,房東不同意,“你又不肯長租,我三個月一收已經是給你方便了。”
盛時心想我信你的邪,這種房子怎麽可能有人願意長租。但現實骨感,一次交三個月房租的話,二樓房間要比一樓多交一千二,破産小記者是沒資格不向房租低頭的。
水龍頭裏流出的水先是黃色的,他就站在水池前等着,直到水變得清澈,才鞠起來洗了把臉。四月的京城溫差大,白天穿一件襯衫就能出門,入了夜還是挺涼的,冰冷的水激得他一哆嗦,在莊晏車上培養起來的睡意瞬間被驅趕。
他決定今天不洗衣服了。這是個開間,地方小,水池設在洗手間外,地板還不是很平,一洗衣服會弄半地的水。
盛時趿拉着拖鞋走回床邊,擰開臺燈,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這夏涼被是剛來那天,辦完入職手續後在市場裏倉皇買的,買的時候覺得便宜,摸着也軟和,蓋上才覺得有點不舒服,忍不住大半夜爬起來拆了一道口子查看,被芯裏有棉絮,有墊快遞盒的塑料膜,甚至還有細細的鐵絲。
偏那夜突然降溫,盛時越睡越冷,把厚衣服都加蓋在被子上,仍然睡不着,只能哆哆嗦嗦爬起來看書。
床頭擺了瓶不到二十塊的紅星二鍋頭,也是這個城市的顯著名片之一,他之前喝不慣,那夜為了取暖,連喝兩盅,微醺,暈暈乎乎間,突然想起“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裏江山”兩句來。
他毫無怨言地忍受着這一切,把這當做修行,抑或是贖罪亦可。
他拿起倒扣在桌上的書,但讀不進去。做熱線的确是最消耗人的條線,他鮮少有這種體驗。跑一遭回來,寫上千兒八百字不用過腦子的文字,唯一調動的就是體力。等寫完了,腦子都不想轉。
今夜思緒一直往莊晏那兒飄。他沒騙人,他的确早就知道莊晏這個人,只不過見了真人,發現跟對着攝影作品想象出來的那個攝影師不太一樣。
那本攝影圖集被他留在了花城。一想到花城,盛時忍不住發了會兒呆,他很喜歡那個溫暖的南國城市,滿街的榕樹遮天蔽日,新城區躁動的張揚的耀眼的寫字樓,舊城區安靜的沉澱的溫暖的騎樓,一腳欲望蓬勃,一腳煙火人生,在那座城市裏完美融合。
如今決計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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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盛時他有點頭痛,初來乍到,他還沒搞清《今日時報》的工作搭檔機制,這一看就是個二世祖,如果是固定搭配的話,他可不想跟莊晏搭檔。
不過沒等他刻意疏遠莊晏,第二天莊晏就出差了,天南地北地飛了倆禮拜,這兩個禮拜中,盛時順利成為熱線中心的吉祥物——除了批發市場那次失火外,一個多禮拜都沒有重大天災人禍惡性事件發生,一整組的人坐在辦公室裏,舒舒服服地打了十來天電話。
熱線的小姑娘們開玩笑,“盛老師你就留在我們組吧,你一來我們連錦鯉都不用轉了,全是簡單配合易操作的選題。”
曹主任過來轟大家去幹活兒,“去去去,都找題去,一天天的,就想着找輕松的活兒幹,打電話能打出來大新聞嗎?啊?”
姑娘們“噫”了一聲,各自散開。
這天莊晏出差回來,破天荒地去了報社。
本來,記者從外地出差回來,是可以在家休息一兩天的。莊晏把髒衣服塞進洗衣機,沖了個澡,癱在沙發上打了兩把游戲,空虛又無聊,幹脆換了衣服直奔報社。
不知不覺來到三樓,朝辦公室裏探頭看了一眼。
“喲,莊兒來啦?找活兒嗎?”正巧曹主任從辦公室裏踱出來。
“剛出差回來。”莊晏給曹主任遞了根煙,兩人接了火,站在走廊窗口吹風。“盛老師呢?”
“跑現場去了。今天有個讨薪的,好幾十個人呢,還有人在公司門口服毒自殺。”
莊晏緩緩吐出口煙,“盛老師以前哪家的啊?沒見過。他不是跑熱線突發的吧?”
“他外地的吧,老梁招進來的。”曹主任臉上帶着深深的惆悵,“那一看就不是跑熱線的,不知老梁從哪挖來這麽個寶貝。啧,本來要輪崗三個月,老梁硬是給壓縮成一個月,他一走,我們這兒就又成女兒國喽。”
莊晏笑道:“別說您了,扛機器的現在姑娘都比漢子多了,我們攝影部姑娘也猛,都能當男人使。”
他碾滅煙頭,“哪兒讨薪呢?我去看看。”
“方圓能源”門口圍了一圈人,僵持了大概有三四個小時了。十來個健碩的保安排成一排,把門口堵得嚴嚴實實,服毒的幾名讨薪者已經被120拉走,餘下一撥家屬扯着保安的袖子厮打哭鬧。
再往外是一圈記者,有的将讨薪者家屬拉到一邊單獨詢問,剩下的扛相機的扛相機,扛攝像機的扛攝像機,鏡頭一致對準方圓能源的大門口。
此時正是下午兩三點最熱的時候,大家午飯都沒吃,有記者等不下去了,放聲道:“讓康總出來給個說法吧!”
他這一吆喝,應和聲此起彼伏——“是啊,讓康總出來說一說,到底什麽情況?”
“是啊是啊,人都逼到喝藥的份上了,還沒個說法,那我們就只能報方圓能源拒絕就此事接受采訪了。”
盛時混在人群中一言不發。他的注意力既不在讨薪者家屬身上,也不在公司身上,只是一臉淡漠地低頭刷着手機。
不一會兒,一個自稱經理的圓臉西裝男出現在門口,經理一出現,本來在外圍的記者們“唰”地圍了上去,話筒、錄音筆、攝像機和相機堆疊在一起,越過保安們的肩頭,擠在經理面前。
經理冠冕堂皇地說了幾句,類似“我們一向保護員工的合法權益”、“公司正在協商解決問題”和“涉及到法律問題要依法處理”的場面話。
這當然不能讓在場記者們滿意,問題一個接一個地抛出去。
圓臉經理顯然也沒見過這陣仗,一會兒看看這個提問者,一會兒看看那個提問者,張口結舌,最後決定哪個問題都不回答。正待離開,只聽見一個冷冷清清的男聲撥開衆人,問道:
“這次被欠薪的都是貴公司在濱海度假村項目的員工吧?濱海度假村的項目停工已經兩個月了,方圓能源打算如何處理這個項目?”
此言一出,人群先是安靜了兩秒,之後更多的問題便砸了過去。站得靠前的記者們伸長手臂,盡力把話筒和錄音筆往經理面前湊,幾乎壓在保安身上。
圓臉經理後退了兩步,掃視着眼前無數張吧嗒吧嗒開合的嘴,終于怒了,手一指,指向最後那個刁鑽問題的始作俑者——《今日時報》盛時——怒道,“幹什麽?你們這是擾亂我們正常的工作秩序,讓他們走開,都走!不然我們報警了。”
保安早就等着這一聲,立馬動手推搡起來,盛時窮追不舍,繞開推搡成一團的保安和同行,往前跨了兩步,“方圓能源是否考慮退出濱海度假村項目?”
他話沒說完,一個高壯的保安便沖了過來,一巴掌拍掉了盛時手裏的筆記本和錄音筆,狠狠一推。盛時被推得一個趔趄,緊着倒退了兩三步。
一只手從背後撐住了他,接着,盛時猛地被人往後一拽——
“幹什麽?啊?你再推一下試試!”
其實在各家記者們往前擠的時候,莊晏就下車了。剛走近人群,就看見盛時差點被推個跟頭。
靠,同事被打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盛時不算矮,看上去有幾分精瘦精瘦的利落,但任憑別人把他推了個趔趄,他連擡胳膊擋都懶得擋一下。
也太慫了吧?莊晏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
他一手向前,一手微微張開,母雞護着小雞崽似的将盛時護在身後,腕上還纏着相機。“不接受采訪就不接受采訪,推什麽推——你別動啊!”
保安愣了一下,準備偃旗息鼓。就在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他們打記者!”
本來稍稍松弛的氣氛一下又緊張起來。人多雜亂,這一嗓子一喊,保安們頭一反應就是先搶下手機、相機和攝像機。
莊晏手上的相機太紮眼,盡管他連機都還沒來得及開。本來退回去的保安再度撲上,目标明确,就是莊晏手中的相機。
相機很重,因此莊晏手抓着相機,将帶子纏在手腕上,保安猛地一拉,相機沒搶下來,但莊晏手腕被狠狠地別了一下。
“……操!”莊晏生氣,猛地反推保安。他人高馬大,保安也不是吃素的,兩人中間隔着一個相機推搡起來,争執間,咔噠一聲,鏡頭掉了下來,在地上連蹦了兩蹦。
這下可觸了莊晏的黴頭,他伸手攥住保安的衣領,揮拳就要打。
“莊老師!”盛時喊了一聲。他飛快地撿起鏡頭,抱住莊晏的腰往後拉,“莊晏!別動。”
他手勁格外大,死死拖住莊晏往回拽,亂中不知道被誰一胳膊肘打在臉上。莊晏微微一愣,他沒想到盛時居然這麽大力氣,不由自主地被帶着退了幾步。
警笛聲漸漸靠近,不到一刻,兩撥人就被警察分開。由于沒人在拉扯中受傷,警察也只是教訓了幾句就完事。
各家媒體觀望了一會兒,眼見不可能有更多的消息,便各自散了。莊晏冷着臉,罵罵咧咧地甩上車門,坐在駕駛座上擰開鏡頭蓋,仔細檢查起寶貝鏡頭。
“你就站那兒等着挨打嗎?不會躲?不知道推回去?”莊晏開機,對焦,對準副駕的盛時咔嚓來了一張,又轉過身對準車窗,遠景咔嚓了一張,還行,幸好鏡頭沒什麽問題。
盛時靠在副駕的靠背上,有點狼狽地握着一瓶冰水按在臉上滾,方才混亂中被打了一肘子,挨打的地方有些紅。他皮膚白皙,因此紅的地方格外明顯。
“他動手那叫打記者,你動手那叫互毆。”盛時語調微涼,“性質不一樣。”
“互毆就互毆,有什麽大不了。”莊晏非常不滿他的态度,“人民喉舌就不配有人身安全?”
“這有什麽難理解的,有些特定行業就是不允許動手互毆。醫鬧打醫生常有,你聽說過醫生打醫鬧的嗎?”
“你說啥?”莊晏被他這輕描淡寫的姿态激怒了,“因為有職務在身,別人找茬就只能站着挨打?盛老師你還天天替別人維護權益呢,你能拎得清嗎你?”
“大驚小怪。”盛時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
“什麽大驚小怪!”莊晏斬釘截鐵地說。“我想幹好工作,但不想挨打,也不想讓同事挨打,有錯嗎?”
盛時微微一愣,随即有些譏诮地呵了一聲:“以後同行的權益保護就靠莊老師了。”他往副駕靠背上一仰,“回報社?”
莊晏看了一眼手機,“甭回了,找個地方你寫寫稿,我晚上約了楚雲帆吃飯,一起吧。”
他徑直把車開到一家商場附近。倆人找了家咖啡館,盛時打開筆記本電腦寫稿,莊晏坐在對面翻相機。
抓拍盛時那張照片剛剛好,光準确地描摹着他的輪廓,影加深他那漫不經心的神情。放大局部,有顆小小的痣綴在眼皮上,讓那雙秀氣而淡漠的眼睛生出些許魅惑的生動來。
莊晏忍不住擡眼看眼前工作的同事。盛時寫稿極其專注,坐姿端正,身體繃直。咖啡館的音樂聲和人群嘈雜聲全退了去,只有敲擊鍵盤的噼裏啪啦聲近在咫尺。
“看什麽呢?”盛時以為他有話說,擡頭抛來一個疑惑的眼神。
莊晏生硬地咳了兩聲,端起咖啡杯繞到他背後看他稿子。“哎,你不是很快就去老梁那兒了嗎?深度部出差多,咱倆呗?”
盛時專注地修改着最後幾行的标點符號。
“問你話呢,咱倆搭檔呗?”莊晏在盛時肩上輕輕一擂。
“哦。”隔了老半天,盛時慢悠悠地答了一句。